首页 -> 2007年第6期

灵魂之巢的构筑者:冯骥才

作者:刘正华




  有人说散文是心文,是一个人的心灵轨迹,一个人人生的真实写照。既然散文就是写自己的人生,那么从冯骥才的文字中便可窥见他的为人处世及细腻的情感。无论是对一年四季如诗如歌地描绘,还是对身边事物细致入微地刻画;无论是在异国的艺术殿堂里流连忘返,还是对故乡的眷恋、对师长的追思、对小人物的同情,无不渗透着冯骥才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处处留下了他对历史精神的探究,对生命、对人生的深深思索。读着冯骥才的文字如见其人,喜怒哀乐,跃然纸上。
  (编 者)
  
  作家档案
  冯骥才,浙江宁波人,中国当代作家和画家。1942年生于天津。初为画家,专事摹古。“文革”间饱受磨难,做过工人、业务推销员、教师等,心中有感而发,秘密写作,藏匿于砖底墙缝间,“文革”后为崛起的“伤痕文学运动”代表作家。1985年后以“文化反思小说”对文坛产生深远影响。作品题材广泛,形式多样,已出版各种作品集150余部。其中《啊》《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珍珠鸟》《俗世奇人》等均获全国文学奖。《感谢生活》获法国“女巫奖”和“青年读物奖”,并获瑞士“蓝眼镜蛇奖”。由《炮打双灯》改编的同名电影获“夏威夷电影节”和“西班牙电影节”奖。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出版各种译本40种。冯骥才以写知识分子生活和天津近代历史故事见长。善于选取新颖的视角,用多变的艺术手法,细致深入的描写,开掘生活的底蕴,咀嚼人生的况味。
  
  作品选读
  
  书房花木深
  冯骥才
  一天忽发奇想,用一堆木头在阳台上搭一座木屋,还将剩余的板子钉了几只方形的木桶,盛满泥土,栽上植物,分别放在房间四角。鲜花罕有,绿叶为多。再摆上几把藤椅,竹几,小桌,两只木筋裸露的老柜子;各类艺术品随心所欲地放置其间。一些古钟、傩面、钢剑以及拆除老城时从地上捡起的铁皮门牌高高矮矮挂在壁上……最初是想把它作为一间新辟的书房,期待从中获得新的灵感。谁料坐在里边竟写不出东西来。白日里,阳光进来一晒,没有涂油漆松木的味道浓浓地冒出来,与植物的清香混在一起,一种享受生活的欲望被强烈地诱惑出来。享受对于写作人来说是一种腐蚀。它使心灵松弛,握不住手里沉重的笔了。
  到了夜间,偏偏我在这书房各个角落装了一些灯。这些灯使所有事物全都半明半暗。明处很美,暗处神秘。如果再打开音响,根本不可能再写作了。
  写作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想象之旅,是钻到自己的心里的一种生活,是精神孤独者的文字放纵。
  因此,我没在这房子里写过一行字,仍然在原先那间胡乱堆满图书的书房伏案而作。
  渐渐地这间搭在阳台上的木屋成了花房。但得不到我的照顾。我只是在想起给那些植物浇水才提着水壶进去,没时间修葺与收拾。房内四处的花草便自由自在、毫无约束地疯长起来。从云南带回来的田七,张着耳朵大的碧绿的圆叶子,沿着墙面向上爬,像是“攀岩”;几棵年轻又旺足的绿萝已经蹿到房顶,一直钻进灯罩里;最具生气的是窗台那些泥槽里生出的野草,已经把窗子下边一半遮住,上边一半又被蒲扇状的葵叶黑乎乎地捂住。由窗外射入的日光便给这些浓密的枝叶撕成一束束,静静地斜在屋子当中。一天,两只小麻雀误以为这里是一片天然的树丛,从敞着的窗子叽叽喳喳地飞了进来。我怕惊吓它们,不走进去,它们居然在里边快乐地鸣唱起来了。
  一下子,我感受到大自然野性的气质,并感受到大自然的本性乃是绝对的自由自在。我便顺从这个逻辑,只给它们浇水,甚至还浇点营养液,却从不人为地改变它们。于是它们开始创造奇迹——
  首先是那些长长的枝蔓在屋子上端织成一道绿盈盈的幔帐。长春藤像长长的瀑布直垂地面,然后在地上愈堆愈高。绿萝是最调皮的,它在上上下下胡乱“行走”——从桌子后边钻下去,从藤椅靠背的缝隙中伸出鲜亮的芽儿来。几乎每次我走进这房间,都会惊奇地发现一个画面:一些凋落的粉红色的花瓣落满一座木佛身上;几片黄叶盖住桌上打开的书;一次,我把水杯忘在竹几上,一枝新生的绿蔓从杯柄中穿过,好似一弯娇嫩的手臂挽起我的水杯。于是,在我写作过于劳顿之时,或在画案上挥霍一通水墨之后,便会推开这房间的门儿,撩开密叶纠结的垂幔,独坐其间,让这种自在又松弛的美,平息一下写作时心灵中涌动的风暴。
  我开始认识到这间从不用来写作的房间的意义。它实际上是我书房的一部分。
  我前边说,写作是一种忘我的想象,只有离开写作才回到现实来。这间小屋却告诉我,我的写作往往十分尖刻地切入现实,放下笔坐在这里享受到的反倒是一种理想。
  我被它折服了。并把这种感受告诉一位朋友。朋友说:“何必把现实与理想分得太清楚。你们不满现实是因为你们太理想主义。你们的问题是总用理想要求现实,因此你们常常被现实击倒在地。这因为你们天生是一群理想主义者。”
  于是当我坐在这间花木簇拥的木屋中,心里常常会蹦出这么一句话:
  我们是天生用理想生活的人!
  
  时 光
  冯骥才
  一岁将尽,便进入一种此间特有的情氛中。平日里奔波忙碌,只觉得时间的紧迫,很难感受到时光的存在。时间属于现实,时光属于人生。然而到了年终时分,时光的感觉乍然出现。它短促、有限、性急,你在后边追它,却始终抓不到它飘举的衣袂。它飞也似的向着年的终点扎去。等到你真的将它超越,年已经过去,那一大片时光便留在过往不复的岁月里了。
  今晚突然停电,摸黑点起蜡烛。烛光如同光明的花苞,宁静地浮在漆黑的空间里;室内无风,这光之花苞便分外优雅与美丽;些许的光散布开来,蒙眬依稀地勾勒出周边的事物。没有电就没有音乐相伴,但我有比音乐更好的伴侣——思考。
  可是对于生活最具悟性的,不是思想者,而是普通大众。比如大众俗语中,把临近年终这几天称作年根儿,多么真切和形象!它叫我们顿时发觉,一棵本来是绿意盈盈的岁月之树,已被我们消耗殆尽,只剩下一点点根底。时光竟然这样的紧迫、拮据与深浓……
  一下子,一年里经历过的种种事物的影像全都重叠地堆在眼前。不管这些事情怎样庞杂与艰辛,无奈与突兀。我更想从中找到自己的足痕。从春天落英缤纷的京都退藏到冬日小雨空蒙的雅典德尔菲遗址;从重庆荒芜的红卫兵墓到津南那条神奇的蛤蜊堤;从一个会场到另一个会场,一个活动到另一个活动中;究竟哪一些足迹至今清晰犹在,哪一些足迹杂沓模糊甚至早被时光干干净净一抹而去?
  我瞪着眼前的重重黑影,使劲看去。就在烛光散布的尽头,忽然看到一双眼睛正直对着我。目光冷峻锐利,逼视而来。这原是我放在那里的一尊木雕的北宋天王像。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却变得分外有力。他何以穿过夜的浓雾,穿过漫长的八百年,锐不可当、拷问似的直视着任何敢于朝他瞧上一眼的人?显然,是由于八百年前那位不知名的民间雕工传神的本领、非凡的才气;他还把一种阳刚正气和直逼邪恶的精神注入其中。如今那位无名雕工早已了无踪影,然而他那令人震撼的生命精神却保存下来。
  在这里,时光不是分毫不曾消逝吗?
  植物死了,把它的生命留在种子里;诗人离去,把他的生命留在诗句里。
  时光对于人,其实就是生命的过程。当生命走到终点,不一定消失得没有痕迹,有时它还会转化为另一种形态存在或再生。母与子的生命的转换,不就在延续着整个人类吗?再造生命,才是最伟大的生命奇迹。而此中,艺术家们应是最幸福的一种。唯有他们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再造一个新的生命。小说家再造的是代代相传的人物;作曲家再造的是他们那个可以听到的迷人而永在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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