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曲折的流年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
1.童言无忌
七十多年前,一个大年初一,在天津。
在法国租界区一条繁华的街道的北侧,一座豪华的宅院。古典式的朱漆大门两旁,蹲着两只雄伟高大的石狮子,巍峨地做视着。这座宅院昔日通亮的光彩已经黯淡,颜色稍显斑驳,似乎有些过时,然而仍然显示着高门贵族式的气势,门前站着巡警把守。一条林荫道由大门进去,直达花木丛中的欧式洋楼前,楼前有喷泉,有花坛,鹅卵石铺成图案的道路连接着洋楼的前后,偌大的院落寂静无声。
大年初一清早的鞭炮声在院外的天空中噼噼啪啪地炸响,一串一串的鞭炮声夹杂着各色焰火,热烈地欢迎着新的一年。在周围热烈的响声中,院内更显得寂静,静得沉郁,静得冷清,那是死一般无生气的寂静。洋楼的主人,一个皮肤黝黑而瘦削的老人,穿着一件青布长袍,斜靠在藤椅里,一手抽着大烟管,一手握一卷旧得发黄的线装书,有气无力地吟哦着混浊得听不清的诗句,窗外依然是热闹的鞭炮声,但这仿佛一点也不能影响到他似的,虽然他只有三四十岁,那神情却是六十多岁人的神情。雕刻着花鸟的旧式铜床,柜里布置的古董,墙上的已略变黄的旧字画,满屋浓温的烟雾,都显示这家主人的身份。
日上竿头,鞭炮渐稀,“咚咚”、“啪啪”,一声疏似一声。
楼上,一个小女孩在梦里被惊醒,翻身一看,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哭:“热闹已经过去了,没有我的份啦,哇——”
佣人们赶快抱她起来,女佣何干把新衣给她穿上,“小煐子不哭,快穿上新鞋出去玩。”
“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又是大哭,倒在床上哭,不肯起来。
童言无忌——是的。“繁华已经过去,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这句话被她不幸说中了,这个名叫张煐的小女孩,就是张爱玲。
2.李鸿章的曾外孙女
张爱玲出生在上海,两岁时随家搬到天津。
张爱玲三岁就会背唐诗了,坐在父亲的身旁,依旧是一炉温火,满室烟香,四壁书画,她静静地坐着,想着女佣晚上在床上教她背的唐诗来,便站在父亲膝下背给父亲听——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她不知为什么父亲默默无语,黯然神伤,两行浊泪,落在腮边。多年后张爱玲历经沧桑才了解这人世的含义。
这个大家庭败落了,然而当初是何等的荣光,何等的辉煌。
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是清朝末年的大名士。张佩纶(1848—1903),字幼樵,二十二岁即举同治辛未科进士,授编修,光绪元年(1875)朝廷大考,考得一等第一名,授翰林院侍讲,又晋升为日讲起居注官,伴随光绪皇帝左右。少年金榜题名,青云直上,这是张家从未有过的荣耀。这位张大才子在京做官,年少气盛,负一世之誉,抱有壮志雄心,与李鸿藻、张之洞、陈宝箴等京官名流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对曾国藩、李鸿章的定国大计颇为不满,慷慨激昂批评时政,是清流派的主力。张佩纶,为官清廉,虽然作着翰林院侍讲,仍是稀粥白饭,对那些轻裘肥马、锦衣玉食、华屋高堂、拥姬挟妾的达官贵人,不管是朝中清贵,还是封疆大吏,只要一有劣迹落在他手,一本参奏就直递皇爷,笔下来得快,语言又犀利,条分缕析,耸人听闻,颇得皇帝“嘉许”。因此,他愈发敢言,一个接着一个参奏,参了抚督参藩司,劾罢六部劾九卿,半年时间,不知多少个红翎顶戴被他这一枝利笔拔掉,弄得朝野人士没有一个不怕他的。连后来作了他的岳父的李鸿章也差一点被动。
张佩纶是清流派的中坚。他满腹经纶,评议朝政,对外交力主抵抗。当时法国入侵越南,把攻占越南作为入侵我南疆的基地,张佩纶连向光绪皇帝上十数次奏疏,献抗法策略,不仅赢得满朝清誉,更博得光绪皇帝的赏识。
1884年被钦差福建办海防事宜。他踌躇满志,要在这里一展自己的雄才,可是书生大言,纸上谈兵,碰到实际却一筹莫展。一夜之间,被法军统领孤拔打个大败,身为主帅的张佩纶临阵脱逃,被朝廷革职充军,流放东北,声名扫地。行到塞外时他有一首写得很好的诗《居庸》,说:落日黄沙古堠台,清时词客几人来?
八陉列戍风雨阔,重驿通商锁钥开。
暮禽晓兽吹旅梦,长枪大戟论边才。
从今咫尺天都远,疲马当关首屡回。仍然书生大言,狼狈相可哂。
几年以后的光绪十四年(1888年)他刑满回来,已四十出头,不复是当年风流自命的倜傥才子,而是“尘满面鬓如霜”的落魄谪宦,漂沦京师,而且正是夫人已逝新赋悼亡的时候。然而一个好运等待着他,当年清流人物的对头——李鸿章居然不计前嫌,招致幕下,成为“中堂大人”的西席;更大的好事还在后头,李鸿章把幼女李菊耦慨然许配了他,张佩纶从“西席”一变而成为中堂大人的“东床”。曾朴的《孽海花》第十四回说:有一天,威毅伯(即李鸿章)有点感冒,忽然要请仑樵(即张佩纶)进去商量一件公事。
仑樵见召,就一径到上房而来,刚一脚跨进房门,忽觉眼前一亮,心头一跳,却见威毅伯床前立着个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长而略弯,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贝编。仑樵来不及缩脚,早被威毅伯望见,喊道:“贤弟进来,不妨事,这是小女呀——你来见见庄世兄。”
那小姑娘红了脸,含羞答答的一笑,向仑樵福了福,就转身如飞的跳进里间里去了。仑樵还礼不迭。威毅伯笑道:“这痴妮子,被老夫惯坏了,真缠磨死人!”仑樵就坐在床边,一面和威毅伯谈公事,瞥目见桌上一本锦面的书,上写着《绿窗绣草》,下面题着“祖玄女史弄笔”。
仑樵趁威毅伯一个眼不见,轻轻拖了过来,翻了几张,见字迹娟秀,诗意清新,知道是小姑娘的手笔,心里羡慕不已。忽见二首七律,题是《基隆》。……
诗是这样写的: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
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
焚车我自宽房琯,乘障谁教使狄山。
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
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
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这两首诗是针对张佩纶而言的,既有责备他书生气的一面,又回护他,说他虽然疆场败北,又是不可多得之才,因此:当下仑樵看完了,不觉两股热泪,骨碌碌落了下来。威毅伯在床上看见了,就笑道:“这是小女涂鸦之作,贤弟休要见笑!”仑樵直立起来正色道:“女公子天授奇才,须眉愧色,金楼夫人,采薇女史不足道也!”威毅伯笑道:“只是小女儿有点子小聪明,就要高着眼孔。这结亲一事,老夫倒着实为难,托贤弟替老夫留意留意。”仑樵道:“相女配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何况女公子这样的才貌呢!门生倒要请教老师,要如何格式,才肯给呢?”威毅伯哈哈笑道:“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意足。”张佩纶怔了怔,立刻悟出李鸿章的意思,回去之后托人求婚,李鸿章竟满口答应这门婚事,一个老才子,一个俏佳人,组合成一个家。后来,就有了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志沂),也就有了后来文坛上大红大紫炫人眼目的张爱玲了。
张佩纶由清流入赘相府,但他对李鸿章并不是完全赞同,仍然带着清流党的眼光看李鸿章,可是却不便批评作为岳父的中堂大人,后告老还乡,与少夫人吟诗对句,过着悠游林下的生活,惹得一般文人名士的极度艳羡,把这个佳话编得更有声有色。
3.孤独的秋千院落
然而,到了张爱玲父亲张廷重的时候,却又换了一番天地。清朝灭亡了,这个大家庭的威风也黯然失色。虽然张廷重还可以靠着张佩纶李菊耦的万贯家产无所事事,摆阔少爷的威风,但光景已不同往日,他过早地成为一个遗少,带着没落贵族的陈腐味。虽然他还年轻,托人在津浦铁路局谋了个英文秘书的职事,但浪荡公子的游手好闲、挥霍无度、讲派头、爱排场、吸大烟、逛堂子的本领,他统统都擅长。不幸的是他娶了一位受西方新思潮影响的姑娘为妻;这个姑娘当然更不幸,嫁了这样一个守旧顽劣的丈夫,所以这个看起来富丽堂皇气势俨然的家,其实非常地沉闷不和谐。
他的妻子黄逸梵是清末南京长江水师提督黄军门黄翼升的孙女,黄宗炎的女儿,受当时林译小说《茶花女》的影响成为新式女性。黄逸梵虽出生于清朝军官家中,但家庭环境却还开明,她接受了新式教育,人又聪慧,个头高挑,清秀又漂亮,漾溢着一股新时代女子蓬勃的朝气,与张廷重老气横秋的遗老气息简直格格不入。
黄逸梵是被迫与张廷重结的婚。她是李鸿章的远房外孙女,她的表姊妹也是张廷重的远房表姊妹,所以算来两人的婚姻是“亲上加亲”的。张爱玲从小的时候就一直听人说母亲像外国人,头发不太黑,皮肤也不白,深目高鼻,薄嘴唇,有点像拉丁民族。黄逸梵的家是明朝时从广东搬到湖南来的,她会不会是混血儿,张爱玲对母亲的血统后来很感兴趣,看了许多人种学的书籍,最终也没有弄明白。
黄逸梵虽是一个新式女性,然而她没能逃脱包办婚姻的命运,自伤遇人不淑,整日闷闷不乐,但她已不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能逆来顺受的女人,还在用她自己微弱的力量与不幸的命运抗争,一有可能就要离婚。
她不关心家中的事,与丈夫话不投机,便尽量沉默不言,花心事学钢琴、读外语、裁衣服,好在她的小姑子与她一样,看不惯哥哥败家子脾气,姑嫂两人意气相投,形同姐妹,暂时稳住这个名存实亡的“家”。
《茉莉香片》中那个从未爱过丈夫的冯碧落也许就是黄逸梵,而且两人的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的,“亲上加亲”。
年幼的张爱玲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中。
她出生在上海,但在她两岁的时候,就随父亲搬至了天津的这所旧宅,这是她祖父续娶了李鸿章的小姐时在天津立的宅院,古典式朱门高墙围着的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住宅楼内正房、偏房数十间,各种漆红的名贵家俱,她依稀记得在这暖融融的卧室内,每天早上女佣把她抱到铜床上去,爬在方格子的青锦被上,被佣人逗着玩,跟着女佣一句一句不知所云地背着唐诗,下午,爬在床边女佣教她认字,每天认识两个字后,可以吃到两块绿豆糕。
院里有个秋千架,一个高个子的丫环,额上有个疤——被唤作“疤丫丫”
——和她在院里玩。疤丫丫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忽地翻了过去,很好玩。后院里养着鸡,夏天中午,小煐上穿着白底小红桃短纱衫,下穿着大红裤子,坐在小板凳上,喝完满满一小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一边翻看一边念着谜语儿歌: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
谜底是剪刀。还有一首描写最理想的半村半郭的隐居生活,后来只记得一句“桃枝桃叶作偏房”,似乎已不大像儿童的口吻了。
天井下的一角架着个青石砧,有个稍通文墨、胸怀大志的男佣人,常用毛笔蘸了水在那上面练习大字,这个男人瘦小清秀,常常讲《三国演义》故事给煐子听,煐子很喜欢他,替他取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叫“毛物”。“毛物”的一家很可爱,两个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子就成“毛物新娘子”,简称“毛娘”。“毛娘”生着红扑扑的鹅蛋脸,水汪汪的眼睛,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妆中状元”故事,引逗煐子的好奇心。
后来那个疤丫丫就嫁给了“三毛物”。
煐子有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名唤子静,乳名小魁,清秀得像母亲,那样小巧的嘴巴,大眼睛与长睫毛,皮肤雪白的,长得真是很美,这么小巧清秀的五官生在男孩身上真是糟蹋了,要是生在姐姐脸上该有多好,可惜,张煐不像母亲。长辈们逗小弟弟:“你把眼睫毛借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
然而他总是一口回绝了。有一次,别人谈起一个女人真漂亮,弟弟在旁边天真地问:“有我好看么?”别人都笑他的虚荣心。
男孩是宝,女孩是草,何况子静还是这么漂亮的小公子,自然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宝贝了。姐弟两个地位的不平等,也影响到带他俩的两位女佣的不平等。领煐子的女佣名何干,领弟弟的女佣名张干。张干裹着小脚,伶俐要强,处处占先。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张干。四岁的煐子已经意识到了平等的问题,不甘心,常常和张干争吵。张干看着这个不饶人的小姑娘,就故意气她:“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
张干能从抓筷子的手指的地位上预卜她将来的命运,骗她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
煐子赶快将手指往上移,慌忙问道:“那抓得远呢?”
“抓得远当然嫁得远了。”气得小煐子说不出话来。小时的笑话果真不幸地应验了,张爱玲后来“嫁”到了大洋的对岸,再没有回来过,直到去世,也未能再看到家与她的弟弟,人生真是像注定的一样。
不过,当时幼小的她,过早地意识到男女平等的问题,要锐意图强,一定要超过弟弟。
胜过弟弟,实在太容易了。弟弟多病,东西必须扣着吃,非常馋嘴,看见别人嘴动便要哭着吃松子糖,除了一副漂亮的长相外,其他什么也不行。
姐姐比他身体好,比他会说话,比他聪明。他有时嫉妒姐姐的画,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掉或涂了两道黑杠,算作报复。多年以后,张爱玲在她的文章里还回忆小时候与弟弟在一起的游戏: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在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地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的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不懂事的孩提当然只沉醉于童话世界,她还完全不懂大人的事情。他的父亲寻花问柳,别置姬妾,居然要带着她到姨太太居住的“小公馆”去玩,抱着她走到门口,小煐一定不肯去,拚命扳着门,手脚乱踢,父亲气得把她横过来照屁股上打了几下,终于抱去了。到了“姨奶奶”那边,像家里布置的一样,小公馆里有红木家俱,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圆桌上放着高脚银碟子,“姨奶奶”很热情地敷衍她,小煐觉得很好玩,吃了许多糖。
小煐子当然还不知道所谓“姨奶奶”的含义到底是什么。而她的母亲,对这些事已经司空见惯,她知道丈夫在外的放荡生活,但是懒得计较,懒得理会,她对这个家庭、这个阔少已不抱多大希望,只是因为这两个孩子,在勉强地维系两个人的关系。她的母亲像一切现代年轻姑娘一样爱美,家庭的不幸更使她这样,常和小姑子张茂渊两人一同上街,挑选布料,回来在大镜子面前比试、裁剪,若无其事的样子。
父亲总爱在旁小声嘀咕:“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可能因为姨太太事,自己也心虚三分,虽然不满,但理不直,气也不壮。
照例又是沉默作答。
张煐在旁边天真地看着妈妈,这个身材高挑、容颜清秀的湖南姑娘,带着湘妹子的泼辣、坚韧与漂亮,穿一段色彩亮丽新艳的衣服在镜子里花面相映,更显得美了。母亲立在镜子面前理理秀发,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
煐子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母亲弯下腰,捧着她的小脸:“漂亮吗?”她兴奋得像作宣告:“我也要这样,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棕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母亲看着这个心高志远的女儿,差一点掉泪。
母亲与姑姑要一同出洋,到法国去了,这一年张煐四岁。母亲临别那天上船前还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裙上亮闪闪的装饰小片在她身上颤颤地发光,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时候了,她好像没有听见,也不回答,佣人把小煐子抱在母亲面前,教她对妈妈说:“婶婶,时候不早了。”(小煐子在名义上算是过继给伯父志潜的,虽然她一切仍在自己家里,但对父母却唤叔叔婶婶)。母亲只是哭,扒在那里,身上像船舱玻璃上反映出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无穷尽的颠簸悲恸。急得小煐子手足无措,但她却没哭。
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就干脆搬进来住了。家里很热闹,常常有宴会,很好玩。姨奶奶原是一位妓女,名唤老八,比小煐子的父亲年纪还大一点,苍白的瓜子脸,垂着长长的前刘海。这位姨奶奶倒有一点好处,不喜欢弟弟,而很抬举煐子。每天晚上到起士林舞厅去跳舞,带着小煐去看。小煐就坐在桌子边,桌上摆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与眉齐,她吃完后在昏黄微红的烛光里渐渐盹着了,照例到三四点钟伏在佣人的背上回家。姨奶奶高兴了,还替她做顶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讨好地逗她道:“看我待你多好!你妈妈替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拚西改,哪儿会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妈妈?”张煐爽快地回答“喜欢你”,长大后每想起自己这句傻话,张爱玲就觉得不安,好像对不起妈妈似的。
但姨太太毕竟是姨太太,从见惯荣华热闹的地方来到这样一个沉闷无生气的家,日子久了脾气变得越来越坏,连张煐的父亲也被打了,最后被族人逼迫离开了张家。佣人们都说:“这下子好了。”
4.破碎的家园
五岁时,家里给张煐和弟弟请了私塾先生,开始了私塾蒙学。塾师是一个三家村学究,头脑冬烘的老夫子,每天端坐在窗前,摇头晃脑地教他们背文句深奥的四书五经,姐弟俩都不懂,也不知所云地跟着老先生摇头晃脑背书,背的是什么内容,一概不明了。
这一段时间张煐常常为背不出书而苦恼,读到“大王事獯于……”更难,她灵机一动,把它改为“大王嗜熏鱼”,竟然歪打正着地记住了,小时候背的这些经文,她记得最牢的还是这一句。可怜的小姐弟俩被这位私塾先生弄得头昏脑胀,苦不堪言。张煐常常坐在讲堂里幻想,想到妈妈在法兰西,法兰西是什么样子?该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里的瓷砖那样明媚,沾着生发油的香味吧。看着“英格兰”三个字,她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她的心早已飞出课堂,遨游于世界了,将来长大,一定要到各地去看看。但现在不行,还得坐在这里受苦,她盼望快快长大,再也不在这里受着老师的摆布。但越是性急,越觉得日子太长。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的粉红绒子上晒着的阳光,春日迟迟的童年哟!
她已开始看小说了。父亲除了吃喝嫖赌外,也爱看通俗小说。清末民初的白话小说,当时流行的鸳鸯蝴蝶派或旧言情小说,像《歇浦潮》、《醒世姻缘传》、《海上花列传》等,家里堆了不少。还有一摞摞乱摊着的通俗小报。这些给煐子一个新的天地,她发现小说里的生活比现实要更诱人,让人着迷,让人沉醉,找到了乐趣。而她弟弟,仍懵懵懂懂地跟着私塾先生作策论,姐姐已经进入开始读新文学名著,写小说了,弟弟仍在家被逼作着《汉高祖论》呢。
到了八岁那年,张爱玲父亲由于吃喝嫖赌声名狼藉,英文秘书这个小小官差也被撤了,姨太太也走了。张廷重写信给国外的妻子,答应戒鸦片,不再纳妾,要妻子回来,为了避免以前不愉快的回忆,把家又由天津迁往上海。
乘船从海上走,小煐第一次见大海,只觉得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得碧绿,她很高兴。晚上睡在船舱里读着《西游记》。
到上海后,她穿着粉红底的洋纱衫裤,上面飞着蓝蝴蝶,坐在高大的马车上,四顾热闹繁华的街道,非常神气快乐。她的一家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这种色彩对于她是一种紧紧的硃红的快乐。
但是父亲打了过量的吗啡针,好像快不行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目呆滞地直视,张煐印像中最深的是檐前哗哗下着牛筋绳索那样粗而白的雨,父亲呆坐着,嘴里喃喃地说着听不清楚的话,看到这情景,煐子想到了死,她有些害怕。
女佣高兴地告诉她:“煐子,快,妈妈要回来了。”煐子很高兴,妈妈是什么样子她都记不得了,但要见到妈妈了,她仍然是非常莫名其妙的兴奋。
吵着给她穿上小红袄,这是她最俏的衣服,等着妈妈的到来。
妈妈回来了,看见煐子穿着很小很紧的小红袄,第一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么小的衣服?”不久,就为她做了漂亮的新衣服,把她打扮得更漂亮了。她的父亲在姨太太走了,见到妻子回来,他痛悔前非,又想与妻子和好,被送到医院里去治疗。煐子的家又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去住,那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铺着玫瑰红的地毯,椅子上套着蓝色的椅套,她与弟弟的房间都是橙红色墙壁,温暖而又亲近。
妈妈与姑姑的回来,为家里陡然添了热闹与欢笑。妈妈、姑姑还有一个胖的伯母,常在一起谈笑,她们的衣着很鲜美。煐子坐在地毯上,看妈妈和胖伯母坐在钢琴边,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看着看着,大笑起来,兴奋地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母亲与姑姑钢琴都弹得很好。姑姑每天都练习钢琴,伸出白嫩纤细的小手,手臂上紧匝着绒线衫的窄袖子,大红的绒丝里绞着细银丝,琴上的玻璃瓶内摆着鲜花,美丽精致的窗子,婉转轻扬的钢琴声,妈妈站在姑姑身边伴唱。多么有诗意的生活。家里好像换了新的天地。煐子高兴得简直要手舞足蹈。她写信给天津一个玩得很好的小伙伴,描写她新的家,写了整整三张纸,还觉得意犹未尽,画了图画,画中的小人儿坐在蓝椅子上,玫瑰红的地毯,橙红的墙壁,也要让她的小朋友分享她的快乐。
这时的张煐已经懂事,她已在学写小说了。但她幼小的心灵中,还抹不去父母不和的阴影,母亲走后让人窒息的家的气氛,她有点悲剧的感伤。在七岁那年还在天津时,她就开始写第一篇小说,这是一个家庭伦理悲剧:一个小康之家姓云,主人娶了一个媳妇名叫月娥,有个小姑子叫凤娥,哥哥出门经商去了,于是凤娥就定计来谋害嫂嫂。故事很简单,她还有许多字不会写,遇到笔画复杂的字,要常常跑去问厨子怎么写。这篇小说还没写完就没有兴趣了,又构思第二篇小说,这是一部历史小说,开头一句就大大气气:“话说隋末唐初的时候……”,在她幼小的头脑里,这个时代仿佛是一个兴兴轰轰橙红色的英雄时代。这开头的一句话,惹得一个亲戚的称赞:“喝!
写起《隋唐演义》来了。“她非常得意,但起了个头就不往下写了,觉得有这样一个壮观的开头就够人回味了。她又写了一个女郎因失恋而自杀的故事,妈妈看过批评她说:”如果女郎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沉水。“可是,煐子觉得西湖是一个很富有诗意的背景,坚持自己的写法,不肯把”西湖“换成”上海“。
看了《西游记》等神话小说和一些童话后,张煐又写了一篇《快乐村》。
快乐村人是一个好战的高原民族,因战胜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享有自治权,快乐村是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留着原始部落时代活泼的文化。张煐特地把半打练习簿合订在一起,打算写一本洋洋洒洒的长篇大作,并且亲手为自己的小说画了插图,介绍快乐村里的景象: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等等,但不久她就对这个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只是亲手画好的插图还一直保留着。写小说、画画、弹钢琴,这么多好玩的东西,该把什么作为自己未来终身的职业呢?煐子很费了一番神,拿不定主意。在看过一部描写穷困潦倒的画家的影片后,她哭了一场,决定作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姑姑弹钢琴的姿势非常优雅,纤细柔白的手,扎着漂亮花绒的衣袖,钢琴上方的花瓶中点缀着鲜艳可人的花枝,母亲在琴边练唱,声音柔弱娇美,她的衣服是秋天落叶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远有飘堕的姿势。煐子被这样温暖的气氛感染,在一旁羡慕地说:“我要弹得这么好就好了!”
跃跃欲试,母亲与姑姑认为她是懂音乐的小孩,孩子的音乐天赋不能埋没,立即送她去学琴。母亲对她说:“既然是一生一世之事,第一要知道怎么爱惜你的琴。琴键一个个雪白的,没洗过手不能碰。”妈妈每天用一块鹦哥绿绒布亲自揩去钢琴上面的灰尘。把她带到音乐厅让她去欣赏。
她的母亲受了浓郁的西方式的良好教育,认为一个大家闺秀应当成为有艺术天分有教养的优雅淑女,钢琴是淑女修养中最基本必须的内容,因此,母亲决定按照自己的意愿把小煐子培养成一个淑女,有弹奏钢琴的高雅的本领。聪明的小煐子对什么都爱好,对什么都一学就会,对色彩、音符、字眼极为敏感,像她写小说、绘画一样,充满了想象力:当坐下来弹奏钢琴时,她想象那八个音符像八个小朋友那样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跳舞。一切都充满美丽色彩,漾溢着诗意……
她后来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具有淑女风度的生活,常充满少女的优裕的感伤,看到书里夹一朵花,母亲说起这花的历史,竟感伤地掉下泪来,母亲对小弟弟夸奖姐姐懂事,她“一高兴眼泪也干了”。
可是,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生活被无情的现实给粉碎了,一场悲剧又降临了。
张煐父亲的病治好了,这本来应当是大可庆贺的好事,可是,父亲终究是个灾星,像《茉莉香片》中的聂介臣、《多少恨》中的虞老先生一样使家庭蒙上抹不去的阴暗。
父亲病好以后,对自己病重时的“痛悔”又“反悔”了,全家生活费他自己一点不出,全要由小煐的母亲贴钱。他打着如意算盘:想把妻子的钱逼光了,到那时,她想走也走不掉了,只好乖乖地留在这个家中侍候他。但妻子黄逸梵是受过欧式教育的人,有平等自由的观念,在财产上坚持自食其力,人格独立,她同小姑子一样,对最疼爱的女儿、儿子也是要他们自立,不主张儿女过多依赖父母,更不要说对这个好吃懒做、寄生虫般的无赖丈夫了。
于是夫妻俩激烈地争吵,仆人们也吓慌了,忙把煐子和弟弟拉出来,叫他们乖一点,少管闲事,煐子和弟弟在阳台上听着,静静地骑在三轮小脚踏车上,听着里边吵,两人都不做声。
无休止的争吵,黄逸梵铁了心,延请律师逼迫丈夫协议离婚。
两个孩子归父亲,母亲搬出去住。因为姑姑向来看不惯她的哥哥,也与小煐母亲一起搬走,搬到一所巷堂房子里住。虽然父母离婚没有征求过小煐的意见,她却是赞成的,因为父亲的这个家简直没办法使母亲再呆下去。幸好离婚协议上写明,她与弟弟可以常去看她母亲。她觉得多少也是一种安慰了。
父母离婚后,她与弟弟跟着父亲在家中,父亲每天看管着这对孩子,也给他们讲点什么诗词小说之类的东西,但他的脾气喜怒无常,随兴之所至,高兴了教他俩学一点,不高兴就不管或打骂训斥。快十岁的小煐还这样在家中闲着,母亲很担心荒废了她与弟弟的学业,和父亲争执,但父亲一再大闹死活不依,要留住他俩在身边。母亲内心非常苦恼,终于瞅准机会,像拐卖幼儿的人贩子一般,把小煐拎了去,送到学校住读,在填写入学证的名字一栏时,觉得“张煐”这个乳名,嗡嗡地不甚响亮,颇费踌躇,不知道填什么名字好,支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译两个字吧,就叫——‘爱玲’吧。”以后母亲嫌这个名字太俗,屡屡想给她改一个更好的名字,但却没有改,“张爱玲”这个极“俗不可耐”的符号后来却极不俗气地在文坛上叫响了。
“爱玲”这个字译自哪个英文词,她本人没有说,也没有人考证过。我颇疑心是“ailing”这个词的音译,与汉语最靠近的英文字就是ailing,如果成立,那么“爱玲”的英文意思就是:烦恼、苦恼。从当时她母亲的心情处境来看,下意识地取这个名字,很有可能。张爱玲的一生始终与烦恼为伴,似乎又是一个不幸的征兆。
爱玲进入了上海黄氏小学,她已经十岁了,语文程度已不错,又在家中稍稍地学习了英文,因此,进校就从四年级读起。她有时候在父亲的家中住,有时跑到妈妈与姑姑家中住,虽然父母离婚了,她倒并不觉得比以前更不幸。
但是,不久,妈妈又要独自赴法国了。黄逸梵虽然是一个受新式教育的女性,像西方女子一样保持个性与人格的尊严,有对不幸婚姻抗争的勇气,但是在二三十年代,离婚在中国一般世俗的眼中还是不能理喻的,世俗的眼光仍会给她不小的压力。
妈妈走以后,后来又回国过一次,但后来又走了,到新加坡、印度,后来又到英国,最后客死于英国。
“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么?……亲友圈中恍惚有这么一个传说。”《茉莉香片》中的冯碧落的婚姻由父母包办,但她结婚后仍爱着以前的恋人言子夜,言子夜劝她与他一道出国留学,可是碧落不能这样做,“她得顾全她的家声,她得顾全子夜的前途。”冯碧落是封建婚姻的牺牲品,“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而张爱玲的母亲唯一不同的,她是关在笼子里的鸟,开了笼,会飞出去的。
哪怕她在异国他乡飞来飞去无枝可依,或折了翅飞不起,即使不幸,然而她却是自由的,没有比自由与尊严再重要的了。像几十年之后的女儿一样。
莫非,这是宿命?
为了摆脱这个艰难处境,黄逸梵又一次赴法国读书。在她将要走时,到学校来看爱玲,爱玲的性格已有点像她母亲,那样坚强或者说无情,能抑制自己感情不表露出来。妈妈来告别了,她很平淡地与妈妈告别,没有任何依依惜别的表示,妈妈也像是很高兴,这么一个母女分离的时刻,就这么平平淡淡光滑无迹地度过。爱玲暗中想:“妈妈一定要骂我狠心。”但还是咬咬牙等妈妈出了校门。站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漠然地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渐渐地,她的视线模糊了,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母亲走了,但姑姑仍住在这个家中,姑姑的家中仍然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还有一些她所不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家里仍是漾溢着和谐欢乐的气氛,不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姑姑的家中都是真的善的美的,给爱玲以满足与愉悦。一想到回父亲的家中,她立刻就感到痛苦难过。父亲家里,她什么都瞧不起,鸦片,教弟弟作《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的生活,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有一种沉下去、沉下去的昏昏沉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