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寻找温情
在那里,她们将跪下祈祷,向上帝低声细诉她们的生活小事:她们的悲伤,她们的眼泪,她们的争吵,她们的喜爱,以及她们的宏愿。她们将祈求上帝帮助自己达到的目标,成为作家、音乐家、教育家或理想的妻子。我还可以听到那古老的钟楼在祈祷声中发出回响,仿佛是低声回答她们……
1.躲进小说避风雨
张爱玲进入了这个有五十年历史的圣玛利亚女校,一个新的天地在她面前展开,一条通向事业的道路等着她前进。她充满着对未来的信心。她有一切刚刚走入人生之路少女的美好理想,又有多才多艺的才女的宏伟志愿,设想着中学毕业以后到英国去读大学。又想学画卡通片,把中国美术的风格介绍给美国,“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
她理想中自己的前途应该是十分灿烂的,但各种悲哀会来的,会来的,一个一个不约而至。母亲去后,张爱玲又陷入一种苦恼之中。她不想回父亲的家住,但衣食还是要靠父亲供养,一个刚刚上学的小姑娘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事事都离不开父亲。但去见父亲,又担心父亲的脾气忽好忽坏,好了对她和颜悦色地谈笑,不好的时候,又是不理不睬。她时常在徘徊、犹豫,心事重重,除了一个与她父亲不大来往的姑姑外,她没有感受到一丝家中的温暖。
爱玲说她自己是先看言情小说,然后才知道有爱的。那时的通俗小说,是鸳鸯蝴蝶派小说最盛行的时候,张恨水、周瘦鹃、张资平的小说是家喻户晓的,报纸上每天连载着言情小说,社会上风靡的一些杂志如《紫罗兰》、《红玫瑰》等,也是鸳鸯蝴蝶派的阵地。这些言情小说不光少年看,成人也看,爱玲的父亲也常常一撂一撂地买来这些小说和报纸杂志堆在家中看,这是爱玲觉得父亲的家唯一使人感兴趣的地方,只有这些书报,仍然使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但她与父亲不同的是,父亲是一个浪荡公子,百无聊赖,借以消遣寻找刺激,而女儿是厌倦家中的沉闷,深感没有父爱母爱的孤独,才在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寻找一丝慰藉。她看这些小说,是全身心的,仿佛要把自己的整个人埋在小说里,小说成了她避风的港湾。小说里少男少女的卿卿我我,恩恩怨怨,感染了她,主人公好像是她自己,她随着小说中的人物一起高兴,也随他们而一起悲伤,但悲的时候多。常常看着看着,她就禁不住自己哭了起来。有时,她会把自己融入到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写悲悲凄凄的故事来为自己流泪、感伤。早在小学里,她写了一篇完整的小说:女主角叫素贞,和她的情人在公园里玩,忽然有一只玉手在她肩头拍了一下,来的是她的表姊芳婷。素贞把芳婷介绍给自己的男朋友,但后来芳婷便与男朋友暗送秋波,眉来眼去,酿成了一出三角恋爱的悲剧,素贞痛心极了,就投水而死。爱玲是饱含感情写这个悲剧的,自己陪着女主角流了许多感伤的泪,也感动了她班上的所有小同学。小说用铅笔写在一个笔记本上,她的小同学们争相传阅,晚上睡在蚊帐里看,摩来摩去,字迹都给弄模糊了。小伙伴们一起随着小说人物的爱憎而爱憎。小说中的男子叫殷梅生,一个姓殷的同学憎恨这个人,不许他跟自己同姓,便问爱玲:“他怎么也姓殷,不行!”提起笔来就改成了王梅生。爱玲又改了回来,同学再改了过去,几次三番地改来改去,纸也擦穿了。这是私下里做的,进初中后学校里要求的是新的“台阁体”,也就是准八股文,不是“说立志”,就是“谈知心”等论说文,写景也是正而八经的陈词滥调。她记得刚上初中时,一个师范毕业的作文老师一上课,说:“做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方才能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结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大家认真地点头表示领会。那位老师继续讲道:“中间,也一定要好——”还未说出所以然来,同学们便哄堂大笑。
不过爱玲就是在这样的作文课中,也常常能写出很优美文章,在她所保存的最早的原稿《理想中的理想村》就是这一时期写成的:在小山的顶上有一所精致的跳舞厅。晚饭后,乳白色的淡烟渐渐地褪了,露了明朗的南国的蓝天。你可以听见悠扬的音乐,像一幅桃色的网,从山顶上撒下来,笼罩着全山。——这里有的是活跃的青春,有的是热的火红的心……沿路上都是蓬勃的,甜笑着的野蔷薇,风来了,它们扭一扭腰,送一个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时装展览会里表演时装似的。清泉潺潺地从石缝里流,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蓝光潋滟的池塘。
在薰风吹醉了人间的时候,你可以躺在小船上,不用划,让它轻轻地,仿佛是怕惊醒了酣甜的池波,飘着飘着,在浓绿的垂柳下飘着——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情景哟!
她那时的作文里还有一行很有名的警句,是直到后来仍然记得很清楚的:那醉人的春风,把我化成了石像在你的门前。圣玛利亚女校(校内师生简称“圣校”),这是上海最负盛名的美国教会女子中学,由美国圣公会设立,与中西女塾同负贵族化声誉,条件要比一般国人自办的公私立学校优越得多。全部课程分为英文部与中文部,英文部包括英语、数学、物理、西洋历史地理、《圣经》等课程,采用英文课本,并且由英美教师(女子居多)担任教授。中文部包括国文、中国历史地理。
担任国文教授的,初中以下是师范毕业的年龄在三十岁以上的中国小姐,初中以上多半是前清科举出身有功名的老学究。圣校与圣约翰青年中学、桃坞中学都是齐名的,也一样重英文,轻国文,学生毕业考教会大学和去外国留学的人很多。张爱玲是这个中学里以写作出名的女才子。
爱玲同班还有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也姓张,叫张如瑾,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才女,巧的是当时文坛上最流行的两个小说家也姓张——张恨水与张资平。张爱玲虽然也爱看,有时也学张资平用两个情感洋溢的“哟”字抒情,但始终不喜欢张资平小说的轻薄、虚浮,有点做作,而一力抬举张恨水;而张如瑾正好相反,偏偏酷爱张资平,贬低张恨水,于是两个姓张的小姑娘,为了两个姓张的大才子,互相争辩,晚上睡下来还要争吵,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争归争,毕竟是同学间好玩的事,想起来还是甜蜜的,这里比家庭的沉闷空气好的多,爱玲很乐于在学校里住,很少回去。家里比以前更生疏,更可怕了,因为父亲要娶后母了。
她姑姑把这个真真实实的不幸消息告诉了她之后,张爱玲伏在姑姑家的小阳台上,伤心地哭了。她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知道后母意味着什么,后母往往是很残忍刻毒的角色,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人生不幸今天竟然落在自己身上。她恨父亲,刹那间更觉得父亲也是可惜的,那样的残忍而狠心,这时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她恨恨地想: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要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但不幸终于发生了,有了后母,这家里就没有了安宁,受后母的白眼,她感到寒心,家离自己好远好远。她的弟弟子静和她的年老的保姆何干很受后母的折磨,爱玲于是更少回家去了。虽然父亲有时对她的作文很得意,鼓励她写诗,她写的七绝中,有一首《夏雨》“声如羯鼓吹花发,带雨莲开第一枝”,经先生浓圈密点,父亲也很欣赏,但家庭的不幸,使她高兴不起来,冷冷地客客气气地敷衍了过去。从此,她经受了感情上的沉重压抑,变得身体更消瘦,萎靡不振,沉默不语,神情板滞,不爱交朋友,整日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想着心事。张爱玲的性格一下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完全地换了样子,她的一个年龄较大的女同学与她在月夜下的走廊里散步,安慰她:“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么样?”爱玲郑重地低低说道:“我是……
除了我母亲,就只有你了。“这个女孩当时很感动,其实爱玲的心中已经近于不相信人间的真情了,骨肉之情还这么样,其它又有何说,她这句话随便说说而已,并不当真的,但看到同学的感动,她冷漠的心竟有点恻然。爱玲为自己心痛,长歌当哭,写了《不幸的她》:”她“与同学雍姐在十年分别后,再次相见,雍姐已经结了婚,已有了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孩子,正和她十年前那样,在海边度着快乐的日子。雍姐见了她低声叹道:”你真瘦了!“
一星期过后,她忽然秘密地走了,留个纸条给雍姐,写着:“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
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
她坐在船头上望着那蓝天和碧海,呆呆的出神。
波涛中映出她的破碎的身影——啊!清瘦的——她长吁了一声!“一切和十年前一样——人却是两样的!雍姐,她是依旧,我呢,怎么改得这样快?——只有我不幸!”
暮色渐浓了,新月微微的升在空中,她只是细细的在脑中寻绎她童年的欢乐,她耳边仿佛还缭绕着从前的歌声呢!
这篇文章发表在圣玛利亚女校年刊《凤藻》第十二期上,时间是1932年,她11岁。这是她在报刊上正式公开发表的最早一篇作品。她的“处女作”就是以悲剧的故事开始。尽管她为了现实的冷酷躲进小说的世界,但现实的阴影仍然笼罩着她,她为自己营造的小说天地也始终抹不去那沉沉的阴影,哪怕在欢笑中也带着一丝丝悲哀,少女时期的阴影太浓太重,在她一生中都不能抹去。不幸使她痛苦,但不幸也成全了她,有了她的华贵的家族,有了那最深重广大的悲哀,才有了现代文学史上的张爱玲。人生的幸与不幸,往往相互倚伏。
2.摩登时代的冷眼闹剧
张爱玲八、九岁时,在家里偶然见到一部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就随手拿过来看了起来,一口气接下去,把这部小说读完。
她沉溺于红楼的世界,书中的人物仿佛是她自己,贾宝玉经历了繁繁荣荣的鼎盛,又眼见那“哗拉拉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衰败,享受过昔日大观园锦衣玉食的生活,又目睹树倒鸟散的结局。爱玲感到自己现在的家庭好像是当年贾府一样的衰落下去,小说引起她内心的共鸣。看到八十回以后小说忽然转变,到最后出现了“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的内容,兰桂齐芳,贾府重振,一个个人物忽然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甚觉蹊跷,只抱怨“怎么后来不好看了”?她还不知道这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貂之作,凭感觉不喜欢,她想,按照《红楼梦》的逻辑,应当是一个发人深思的悲剧才对。
《红楼梦》给她太深的印像,走出《红楼梦》的世界,现实中自己的所经所历,所见所闻,现代没落世族的没落行为,无一不是《红楼梦》的现代版,她忽发奇想,自己写“现代”的《红楼梦》!就动手写了起来。她充满自信,要写出现代“大家族”贵族人家的嘴脸来。她父亲这时心情还算好,知道她写,代她拟了小说回目,共六回: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升仙贾琏膺景命弭讼端覆雨翻云,赛时装嗔莺叱燕收放心浪子别闺闱,假虔诚情郎参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属,凄凉泉路同命作鸳鸯音问浮沉良朋空洒泪,波光骀荡情侣共嬉春陷阱设康衢娇娃蹈险,骊歌惊别梦游子伤怀开头是秦钟与智能坐火车私奔,自由恋爱结了婚,但是由于经济困难,又生气又伤心,贾母带了宝玉与众姊妹来西湖看水上运动会,吃冰淇淋。回上海后,宝玉收到傅秋芳寄来的一张照片,“宝玉笑道:”袭人你倒放出眼光来批评一下子,是她漂亮呢还是——还是林妹妹漂亮?‘袭人向他重重地瞅了一下道:“哼!我去告诉林妹妹去!拿她同外头不相干的人打比喻——别忘记了,昨天太太嘱咐过,今儿晚上老爷乘专车从南京回上海,叫你去应一应卯儿呢,可千万别忘了,又惹老爷生气。’”
写贾琏得官:“黑压压上上下下挤满了一屋子人,连赵姨娘周姨娘也从小公馆里赶了来了,赵姨娘还拉着袖子和凤姐儿笑着嚷:”二奶奶大喜呀!‘……凤姐儿满脸是笑,一把拉着宝玉道:“宝兄弟,去向你琏二哥道个喜吧!老爷栽培他,给了他一个铁路局长干了!’宝玉……挤了进去,又见贾母歪在杨贵妃榻上,鸳鸯蹲在小凳上就着烟灯烧鸦片,琥珀斜签倚在榻上给贾母捶腿……贾琏这时候真是心花一朵朵都开足了,这一乐直乐得把平时的洋气派洋礼节都忘得干干净净,退后一步,垂下手来,恭恭敬敬给贾政请了个安,大声道:”谢二叔的栽培。‘“
凤姐儿在房中置酒相庆,“自己坐了主席,又望着平儿笑道:”你今天也来快活快活,别拘礼了,坐到一块儿来乐一乐罢!‘……三人传杯递盏……。
贾琏道:“这两年不知闹了多少饥荒,如今可好了……‘凤姐瞅了他一眼道:’钱留在乎里要咬手的,快去多讨两个小老婆罢!‘贾琏哈哈大笑道:”奶奶放心,有了你和平儿这两个美人胎子,我还讨什么小老婆呢?’凤姐冷笑道:“二爷过奖了!你自有你的心心念念睡里梦里都不忘记的心上人放在沁园春小公馆里,还装什么假惺惺呢?大家心里都亮透的了!‘贾琏忙道:”尤家的自从你去闹了一场之后,我听了你的劝告,一趟也没有去过,这是丰儿可以作证人的。’凤姐道:“除了她,你外面还不知养着几个堂子里的呢!
我明儿打听明白了来和你仔仔细细算一笔总账!‘平儿见他俩话又岔到斜里去了,连忙打了个岔混过去。“
贾珍带信来说,尤二姐请下律师要控告贾琏诱奸遗弃,因为他“新得了个前程,官声要紧”,打算大大诈他一笔款子,贾琏无法筹款,“想来想去唯有向贾珍那里去通融通融,横竖这事起先是他也有一份儿在内的,谅他不至坚拒。”贾珍挪了尤氏的私房钱给他,怕他赖债,托词是向朋友处转借来的。
底下接着写“主席夫人”贾元春主持的新生活时装表演,秦钟智能的私奔,贾府里打发出去的芳官藕官加入歌舞团,复写贾珍父子及宝玉所追求;巧姐儿被绑;宝玉闹着要和黛玉一同出洋,家庭里通不过,二人便负气出走,贾母、王夫人终于屈服。“袭人叫宝玉到宝钗处辞行,宝玉推说:”姨妈近来老不给人好脸子看。‘后来他自己心里也觉不过意,问袭人道:“宝姐姐有什么怪我的话吗?’袭人道:”我怎么知道你们的事呢?宝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临行的时候,宝玉黛玉又拌了嘴,闹决裂了,一时不及挽回,宝玉只得单身出国去了。
这是一个封建大家庭里受过刺激的小女孩眼中的漫画式的“红楼梦”,十三、四岁的张爱玲已脱去少女的天真单纯的幻想,过早地具有了成人冷峻的理性。对人世间的父母与子女,男人与女人的情与爱,起了怀疑的态度,所以她能够把这些写得如此煞风景。这当然不能算做什么“续作”,只是惜《红楼梦》的人事来讽刺现实的调侃式的作品,张爱玲似乎已看透了人性中的自私、伪善、空虚、本能的食色欲望,贾琏的纳姨太太很难说没有她父亲的某些影子。
《红楼梦》引起她强烈的共鸣,在这里可以重温她的梦,寻找她的影子,与人物一起悲喜歌哭。她自从第一遍看过《红楼梦》后,隔一段时间,她都要再看看这部书,可以说《红楼梦》是张爱玲一生中最喜欢的一部名著,《红楼梦》给了她大量的艺术养分,伴了她的一生,伴她走向文坛,伴她度过寂寞的最后一段岁月。
家里的小报,鸳鸯蝴蝶派的杂志、言情小说、古典名著,都会给她渴望温情的心田一点颜色,一丝感动。不单是那感情,还有文字的韵味。就是一些过时的广告文字也会引起她的遐思,譬如,她家里有一双旧式的朱漆皮箱,在箱盖里面她发现了这几行文字,印成方形:高州钟同济铺在粤东省城城隍庙左便旧仓巷开张自造家用皮箱衣包帽盒发客贵客光顾请认招牌为记主固不误光绪十五年她立在凳子上,手撑箱盖看了两遍,因为喜欢的缘故,把它抄了下来。
还有麻油店的横额大匾“自造小磨麻油卫生麻酱白花生酱提尖锡糖批发”。
虽然是近代通俗文字,但像是隔了一层,有点神秘。
然而她更喜欢的还是申曲里的几句套语: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下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
思之令人泪落。那个来不及看到的时代,沉入了没有光的历史中,她有一种幽幽的思绪,这种思绪融入了她的心中,她的作品里。
3.才华初露
圣玛利亚女校起初轻视国文,国文教师自知在这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里,外语当然是高人一等的,而国文只不过是敷衍应付而已,能省则省,能简则简。这种情况造成学生英语会说得极流畅,而真正的母语反而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后来学校当局意识到这一点,有所改观。国文部聘请了一位新的主任,而正是这个新到的国文教师,成为张爱玲文学生涯的最早伯乐。这位名叫汪宏声的先生到任后,为学校购置大量的书报杂志,改进国文教学。汪先生上作文的第一天,在黑板上写了两个题目,让学生任选做一篇文章,可以随意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什么说什么,怎样想就怎样说,有感而发,文章的体裁也不受限制。一篇是《学艺叙》,就学习钢琴或唱歌的过程写感想与见闻。另一篇是《幕前人语》写看电影戏剧的评论。这不像以前那种论立志、谈知心等准八股策论般的死板题目了,学生们感到新鲜而又惊奇,她们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作文,不知如何下手。下课铃响后,交上一本本作文,汪先生一篇篇看过,大失所望,语言不通欠顺,词不达意,有的简直是二三百字的一篇废话而已,突然看到一篇题作《看云》的写景文章,是唯一一篇超出了老师命题范围的作文,汪先生不由一楞,往下看起,虽然有一些错字别字,但文章卷舒自然、神情潇洒、词藻瑰丽,是一篇极优美的写景散文。
再看了名字是“张爱玲”。
由于刚刚上课还不到两星期,点名簿上的姓名十有八九还与本人模样对不上号,也不知道张爱玲是胖是瘦是俊是俏,等到下次发还作文时,汪先生依次叫名,学生挨个上台领卷。当叫到“张爱玲”时,只见最后一排最末一个座位上慢慢站起一个瘦削单薄的少女,穿着式样过时、色泽陈旧的宽袖衣服,头发也不像多数姑娘那样烫得飘逸,而是一副很土气的装扮,简直像一个灰姑娘。她上讲台上领作文时,也是无精打彩的样子,表情有些呆滞,汪先生让她站在讲台边,当着全班学生的面竭力赞美她的文章,并充满感情地向全班学生朗读了一遍,一边念,一边评,给同学们作为范文讲解,说:“全班只有爱玲的作文才称得上是写文章。”同学们报以欣羡的目光,然而爱玲仍是那样的神情,木然的、心不在焉,好像有重重心事似的。
汪先生由此对张爱玲有了极深的印象,张爱玲的所有作文都非常好,足以成为全校学生的模范作文。在这所学校里不仅学生,就是那些已毕业留校的青年教师,许多连一张中文便条也写不通,而爱玲早在初一时就已经发表了小说散文,因此张爱玲的文名在学校里流传很广,教师们在休息室里也常常谈到她。汪先生特别留意关于她的一切,渐渐地知道了她家庭里的不幸遭遇的打击,使她成为一个十分沉默,不爱说话,不交朋友,不参加活动,懒散无热情,萎靡不振的姑娘。张爱玲并不因为她的文章好受到老师鼓励同学传阅而勤勉,她一如既往,懒得写,她是出名的欠交课卷的学生,教师催问,她总是无精打采地说:“哦,我忘了!”她说的时候两手一摊,一副可怜的样子,教师也拿她没办法,一个好学生,一个不幸的学生,因为不幸才成这样,就不忍责备她了。她的懒交课卷,一半是因为她的心事重重无心上课,另一半则是她过人的天资与聪明,老师讲的她都知道,完全可以不听不做。
她个子高高的,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不听课,但上课时手里的铅笔则不停地在纸上画着,仿佛她很用心地在记笔记似的,实际上她是随意在纸上画图画,或为老师画速写,老师也不和她计较,没有理由和她计较,因为她的考试总是全班最好的,在教师批阅的试卷上,她的成绩不是“A”就是“甲”,还说什么呢?这种情形,简直和比她大一轮的大才子钱钟书一样。
和钱钟书一样,她同样是自理能力很差。学校里,她的卧室是最零乱的一间。圣校的学生宿舍都有一个放鞋子的柜,学校规定,不穿的鞋子必须放进柜里,禁止随便地塞在床底。她们的学监是一个青浦姑娘——皮肤黝黑的“黑里悄”,爱玲她们管她叫“阿灰”——往往来宿舍检查,发现有不放在鞋柜里的鞋子,便拿来放在卧室门前的走廊上“示众”。这些女孩子见了往往觉得是丢人,引以为耻,而爱玲的那双早已过时没有高跟的旧皮鞋常常被放在门口展览,她也不在乎,至多说一声:“啊哟!我忘了放到柜里啦。”
所以张爱玲在学校里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喔,我又忘了。”只要有人遇见圣玛利亚女校的学生问关于张爱玲在学校里的生活,别人准会脱口而出:“喔,我忘了。”
不管怎样,张爱玲是学校里一颗明星,她的作文引起了其他同学写作的热情。汪宏声先生很满意她,组织学生成立课外活动社“国光会”,并出版小型刊物《国光》,最理想的编辑应该是张爱玲,汪先生一心要她来编辑,但爱玲只答应投稿。创刊号上她写了一篇农村题材的小说《牛》和三篇书评后,就迟迟不肯动笔。有一次,她又欠教了作文,汪先生催着她要。她说:“我——,”还不等她说下去,汪先生接口便道:“——忘了。”爱玲歉意地笑了笑。过了不久,她把作文交来了,题名《霸王别姬》,但交的只是文章的上篇,下篇她预备留着下期应付差事呢。汪先生不依,又催她交来了,放在《国光》的第九期上作为“压卷之作”。汪先生对这篇小说推崇得简直无以复加,在上课时对学生说:“爱玲的《霸王别姬》与郭沫若先生的《楚霸王之死》相比较,简直可以说一声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努力为之,将来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把一个中学生的作品与大文豪郭沫若的作品相提并论,这话的份量是不言而喻的。果然《霸王别姬》一发表,令全校的师生为之吃惊。引起了轰动。
这篇小说不单单是艺术技巧上的成熟运用,更重要的是张爱玲别有会心的见解,她表达了两千年以来,包括郭沫若《楚霸王之死》都没有说出的新意。它类似于三十年代的古装话剧,而赋予虞姬以新的性格个性。项羽是“江东叛军的领袖”,虞姬是霸王身后一个苍白的忠心的女人,她不像《史记》里那样悲悲泣位的柔弱女子,她有清醒的头脑,有对未来冷静的看法,即使霸王果然冲出重围统一天下,成为一国之君,自己即使做了贵妃或皇后,前途也未必就大乐观。现在霸王是她的太阳,她是霸王的月亮,反射着他的光。
“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独自撑了蜡烛出来巡营的时候,她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他活着,为了他的壮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子弟去获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装,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溢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生命的冠冕。”
项王在一场酷烈的战斗之后,现在疲倦地睡着了,虞姬披上斗篷,手擎烛台出来巡夜,她一边走一边想,当她听到四面楚歌声时,她也不忍心把项王叫醒。“她高举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手塞在枕头底下,紧紧抓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茎灰白色的,并且光阴的利刃已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纹,他的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她想让项王在梦里永远留住他的理想他的英雄盖世的威力,但歌声却把他惊醒了,他陷入了绝境,要做最后一次搏杀:“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
虞姬怕分了项王的心,影响到整个军心与力量,她不肯:“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我愿意您充分地发挥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杀的快乐。我不会跟在您的背后,让您分心,顾虑我,保护我,使得江东的子弟兵讪笑您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奥,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去把你献给刘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
“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是这篇小说的点晴之笔。虞姬不待项羽“虞兮虞兮奈若何”之叹而主动自刎,也一改《史记》中美人和项羽歌的悲剧气氛,走出霸王别姬故事的传统戏路。“这样的收梢”——不做项王的拖累,不做刘邦的俘虏,也不要荣华富贵之后宫中怨女的命运!
张爱玲的小说体现了她构思的新奇,思想的独到,每每以出人意料之笔,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她的散文与小说一样,锦心绣口,词采华美。一个刚步入人生的少女,写一个已进入人生暮年的美人: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她还有以一个都市青年的眼光来描写农村人家的题材的小说《牛》,这是受新文艺影响的尝试。写对流行的卡通画的评论《论卡通画之前途》。也用英文写了几篇散文,如《牧羊者素描》、《心愿》等。这一连串的成果,为她今后步入文坛写下最初的一页。
张爱玲虽然沉默寡言,然而在学校活泼的气氛中,也偶尔会来些小幽默,放松一下自己不快的心情。《国光》杂志向她催稿,她没写,而寄来了两首不署真实姓名的打油诗:橙黄眼镜翠蓝袍,步步摆来步步摇;师母裁来衣料省,领头只有一分高。
夫子善催眠,嘘嘘莫闹喧;笼袖当堂坐,白眼望青天。
调侃的是两位男教师。圣校的校规是非常严肃的,汪宏声先生认为,这样严肃的空气似乎太沉闷了点,用少许的幽默调剂一下,至少是无害的,就把这两首诗登了出来。全校师生只要一看就知道是嘲哪位教师的。第一首是嘲姜适君先生的。姜先生身体纤瘦,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时髦的长衫,但领头很低,这是一种为了节省材料的经济的装束,张爱玲小说中常用这样的描写,谑而不虐,无伤大雅,姜先生人也随和,一笑了之。另一首,则近于挖苦,说某先生上课犹如施催眠术,学生无人喧闹昏昏欲睡,只剩先生一人正襟危坐,白眼望青天了。这位先生看过愤愤不平,向校长告状,校长把汪先生和编辑叫去训话,并且定夺了三个处理办法:其一由汪先生和杂志编辑向某先生书面道歉;其二是《国光》停办;其三是不准予张爱玲毕业。汪先生爱惜人才,又舍不得刊物停掉,为息事宁人当然乐于采取第一种办法,这位先生也自知太认真,反伤了同事和气,以“算啦,算啦!”了事。一场小风波平息了。
张爱玲虽不爱说话,一技利笔在学校里可真是寻不出第二个人来。那个与她同班的张如瑾,也是一个有才气的女子,比爱玲学习更努力,写作天赋也不错,她在学校里就写了一个长篇小说《若馨》,汪先生也颇欣赏,并代她交给良友赵家壁,谋求出版。但后来因为战事而未果,张如瑾自费印了几百册,作为分赠友人与自存。爱玲也得到一本赠书,惺惺惜惺惺,她为这本书写了一篇忠恳的书评,说“这是一个具有轻倩美丽的风格的爱情故事”,“惟其平淡,才能够自然”,也指出书中还存在的某些不足之处,说作者假使再肯费些气力去烘托暗示,一定能深深地打入读者的心。
但是,这样一个本来很有才华与前途的姑娘,突然结了婚,连老师与爱玲都为她感叹可惜。她深知“结婚”对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在毕业年刊的调查栏,关于“最恨……”一项,爱玲非常遗憾地写道:“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
4.顾影自怜
“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毒。”这是张爱玲《茉莉香片》里的话。小说中的聂传庆很像她的弟弟子静,这个家,父亲、母亲、后母也都像她家的。
父亲与继母结婚后,张家又搬到了原来的旧宅,那是一所民初式样的洋房,张爱玲就是在这里出生的。这所房子里有她们家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的照片。这里本应是母亲的家,自己的家,应有一种温暖的回味,但是,母亲已早被赶出,爱玲处在这样的房中感到空气有点模糊,有点凄冷,有太阳的地方使人昏昏欲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色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声与大减价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继母成为这个家的主人,张爱玲在继母的统治下过活。她的继母孙用善是曾任段祺瑞政府国务总理兼外交委员长的孙宝琦的庶出女儿,照理,应当是一个大家闺秀了。然而却是年已三十六岁的老姑娘,中年失嫁,又抽大烟,心理变态,使她成为一个泼妇,悍泼异常,也许是平时耍惯了大小姐的威风,来这个破落户的家里做填房,什么也看不惯,一到张家便大施淫威,整日虐待爱玲的弟弟与佣人,爱玲的父亲也有些怕继母。
爱玲虽然不常在家住,但衣食零用还必须依靠家里。继母对她与弟弟从无好脸色,爱玲的衣服,永远是拣继母穿剩的旧衣服。在她的记忆中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那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教会学校里的女孩子们,个个是打扮入时的,这些绚丽烂漫的青春少女,哪个不爱美,况且像爱玲这样进出有汽车接送的大户人家,衣食应当是不愁的,然而她却是那样的寒酸土气。父亲由于受了后母的撺掇挑拨,对她更冷酷了。
以前,她衣食无忧,学费、医药费、娱乐费全用不着自己操心,家里全都为她准备好了,到十六岁以前,她从来没有单独到店里去买过东西。现在,她需要用钱,向父亲要,父亲也不理睬。她成了不名一文的穷孩子了。
她永远不能忘记,为了支付学校里钢琴教师的费用,她去问父亲要钱,父亲一声不吭地在抽着大烟,她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只好默默地离开。她没有零花钱,饭也吃不好,营养不良,越来越瘦。更没有心思上钢琴课了,练琴时心不在焉,老弹走调,琴先生非常生气,把琴谱往地上一掼,一掌打在她的手背上,把她的手横扫在钢琴盖上,砸得骨节震痛。
她对于钢琴失去了兴趣,练琴时她躲起来看小说,一上钢琴课就害怕,总是浑身发抖。终于完全不学了。
她像一个弃儿,虽然家里并不缺食缺钱,但伸手去要,得到的却是冷眼不理或嘲讽。在家受训挨骂的生活,在学校褴褛的衣服,想起来就恶心,使她变得孤独、沉默、呆板,过早失去少女的欢乐。她只好有时到姑姑那里,但姑姑一个人生活,除了收留安慰她外,还能说什么,她也不忍心开口对姑姑诉说,难以启齿。
她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字:钱!“钱就是钱,可以买到各种我所要的东西。”
她画了一张漫画,投到了英文大美报上,报馆给她寄了五块钱稿费,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赚钱,非常高兴,她立刻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滇唇膏来打扮自己。是啊,哪个青春妙龄的女孩不爱美,她喜欢穿上漂亮的衣服,喜欢美丽的发型,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更好看,喜欢享受自己本应有的一切,这点钱,其他什么事也办不成,买一支唇膏也是很好的。后来她母亲怪她为何不把钞票留作纪念,爱玲说她可不像母亲那么富于情感,有了钱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买自己各种想要的东西。成名,赚钱,自己养活自己,穿最好的衣服,过最好的生活,不再寄人篱下,靠别的施舍、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张爱玲过早地看透了家的冷酷人情淡漠,人性的虚伪,她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而是扎扎实实的奋斗——不管别人,也不靠别人,只有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这决定了她一生的思想。
5.永远不回家
后母使张爱玲的家变得更加冷酷、隔膜、生疏,父亲也不像以前那样偶尔还和颜悦色对待她姐弟俩了,他对前妻的子女越来越粗暴,像仇人的儿女似的。
爱玲不常回家,她的弟弟和佣人在家里继续受着后母百般的磨难。有一次放假回家,爱玲看见弟弟,吃了一惊,弟弟变得又高又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画书看。那时姐姐已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等许多新文学作品了,弟弟却还在看这些小人书。爱玲告诉弟弟要上进,读些有用的书,弟弟只晃一晃就不见了,别人告诉她,弟弟已变得逃学、忤逆、没志气,种种劣迹,反正是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了。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父亲“啪”地劈头就打了他一个嘴巴子。
爱玲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汪汪往下直淌。后母在一旁冷笑起来,像寒夜里的猫头鹰般的冷笑声:“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爱玲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掩口抽咽起来。她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眼里冒出怒火,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在爱玲中学即将毕业时,母亲从法国回来了。想到妈妈,她于陌生中有一种难言的亲切感,父亲娶了后母以后,在她心目中已经很淡漠疏远了,只有母亲还留给爱玲十岁时的美好印像,这么多年未见,母亲在她心中是亲切辽远而又神秘的。
然而妈妈看到爱玲,那么瘦骨嶙峋,神情呆板,行动迟钝,衣服褴楼,走路也不协调,一下子感到很失望。而爱玲呢,在母亲走后,正当青春的她受到这么大的刺激,无处诉说。母亲在家的时候少,在国外时候多,母亲在她眼中大遥远,久别乍见,有一些难言的陌生感,相对默然,一时找不出话来。有两次妈妈领她出去,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她的手,她觉得不习惯,有一种生疏的刺激性。但母亲毕竟是母亲,虽然生疏,还是个依靠。
母亲回来的目的是为了她出国留学要和父亲谈判,但父亲却避而不见。
爱玲很想像妈妈那样,到国外留学,但因为她是随父亲生活的,必须要得到父亲同意。当她期期艾艾地向父亲提出出国留学的请求时,她知道父亲是不会同意她这样奢侈的要求的,心里一紧张,言不达意,父亲疑心她是受了母亲的挑唆,说她多少年来跟着父亲,被养活、受教育,心却在母亲一边,大发脾气。后母当场破口大骂:“你母亲离了婚还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沪战发生以后,留学的事暂且搁下。因为父亲的家邻近苏州河,爱玲夜间听见外边轰轰隆隆的炮声不能人睡,所以离开父亲这里,到妈妈那儿住了两个星期。回家那天,后母问她:“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爱玲说她向父亲说过了。后母说:“噢,对父亲说过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唰地一个嘴巴就打了过来,爱玲被打个踉跄,本能地要还手,被两个老妈子赶过来拉住了。后母一路尖叫着奔上楼去,一边撒泼地喊叫:“她打我!她打我!”爱玲怔住了,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于,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如此静寂,在她的大眼孔里显出异常的静静的杀机。父亲趿着拖鞋,啪达啪达冲下楼来,揪住她,二话不说,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死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爱玲木然地被打着,她觉得头偏倒在这一边,又偏倒在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被震聋了。她被打得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父亲还揪住她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了。
她躺着不动,但心里一直很清楚,被父亲揪打着,她却一次都不还手,她记着母亲对她说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来总是你的错。”
所以一直任他打不去还手,也不流泪。父亲上楼去了,她爬起来走进浴室里照镜子,看着身上的伤痕,脸上打出血色的粗红指印,预备立刻报巡捕房去。
走到大门口,看门的巡警拦住她说:“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里。”她试着撤泼,叫闹踢门,企图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这时她才真知道像后母那泼妇那样地撒泼在自己真是不容易的事,她被拉回到家里来,父亲又暴跳如雷,抓起一只大花瓶就向她头上砸来,她稍微歪了一歪头,飞了一房的碎瓷。
等父亲走后,年老的女佣何于抱着她哭了,说:“煐,你怎么会弄得这样的呢?”爱玲这时候才觉得满腔冤屈,气涌如山地哭起来,抱着何干哭了许久。何于心疼她,替她胆小,怕她得罪了父亲,要苦了一辈子。何干在家里受女主人的不少气,恐惧和不平使她的皱巴巴的老脸变得冷而硬,爱玲突然觉得这个老妈妈才是她家里唯一的亲人。她独自一人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哭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红木炕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姑姑张茂渊得到消息来说情,后母一见姑姑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么?”不等她开口,爱玲的父亲便从烟炕上跳起来劈头打去,把姑姑也打伤了,送进了医院。姑姑没有去报捕房,这种事太丢自己家的面子了。
从此,姑姑与父亲永远绝交,直到张廷重去世,张茂渊也不上门看一眼。
父亲牢牢地把住家门,爱玲被监禁在空房内不要指望出去,她的母亲和姑姑也更不可能踏进这个家的门。这里是她当初呱呱坠地的地方,现在这座房屋却突然间变得生疏,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蓝色的月光,月光底下黑树影中现出的淡淡的粉墙,这一切都是片面的、癫狂的,静静地含着杀机。父亲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她,她知道父亲没有这胆量狠心把她打死,只不过要把她关押几年,让她受受折磨。她被关押几星期后,已被折磨得苍老惟悴,蓬头垢面,她盼望逃出去,把手紧紧抓住阳台上的木栏杆,用尽力气,把自己的怒气发在栏杆上,仿佛要挤出木头中水份来。仰头看天,天上飞着飞机,轰轰的声音,她希望有颗炸弹落下来,哪怕与这个家同归于尽她也心甘情愿。
年老的何于怕爱玲逃走,常常上来看她,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可就回不来了。”然而,对爱玲来说这里只是豪华的牢笼,一天都呆不下去。她想了许多逃脱的计划,从小看的文学作品如《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里的情节一起涌到脑子里来。记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龟》里章秋谷的朋友有个恋人,用被单结成绳子,从窗户里缒了出来。但是自己这里没有临街的窗,唯有从花园里翻墙头出去。靠墙倒有一个鹅棚可以踏脚,但又担心夜深人静的时候,惊动两只鹅,叫起来如何是好?
爱玲静静地盯着窗外望,在想自己的心事,花园里养着两只呱呱追人啄叫的大白鹅,边上有一株高大的白玉兰,她看着那满树开着的玉兰花,又大又白,只觉得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白纸,抛在树上,被人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邋遢丧气的花。
正在她筹划着出逃的方案时,她生了一场重病,严重地痢疾把她折磨得奄奄一息,差一点死了。父亲不管不问,不替她请医生,也没有药,全靠她自己挨着,她站立不起了,就躺在床上,一躺半年。最后,还是何干暗中告诉父亲爱玲生命危险,父亲才背着后母为她打了一针注射液。每天,她躺在床上看着秋冬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头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也倾全力听着大门每一次的开关,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锈涩的门闩,然后呛啷啷一声巨响,打开了铁门,睡里梦里也听见这声音。还有一条通夭门的煤屑路,脚步下沙子吱吱地叫。她暗想,我病在床上,如果他们疏了防,我能够无声地溜出去么?
母亲不能来看她,只有女佣何干偷偷地溜到母亲那里告诉她爱玲的情况和逃出的打算,母亲让何于捎话给爱玲:“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这个苦,没有反悔的。”爱玲被禁锢了半年,她渴望自由,对将来的前途如何她一点都没有指望。她知道母亲没钱,自己逃出去以后生活会很艰难的,但她想:在这个家里尽管每天看到的都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未必轮到我,但最要紧的是最后几年的求学年龄反倒被耽搁了,因此,哪怕将来再苦再穷,也要出去。
一等到张爱玲可以扶墙摸壁地行走,她就预备逃跑。先向老女佣何干套口气,打听到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空档,在隆冬的晚上,她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真的——她已经逃出了家的牢笼,走在了外面的人行道上了。
已快到阴历年的时候了,街上非常寒冷,幽暗的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久违了,生活的世界!她一边走,一边想,一秋一冬被监禁在冷酷的家中,几乎与人间隔绝了,在生命的边缘徘徊挣扎,现在终于又见到外边的天地,这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她沿着长街急切地走,每一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走不远,她叫了辆黄包车,和车夫讲起价来,她真的高兴她竟然没有忘记怎样还价。随时有再次被抓进去的危险,真是发了疯呀!
她高兴得顾不得多想,一边擦着眼泪,一下车就直奔母亲的家里去。从此,她发誓再也不回父亲的家了。何于偷偷摸摸把她小时候的一些玩具运了出来,给她作纪念。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鸵鸟毛摺扇,因为年代久远,一扇便掉毛,漫天飞着,使人鼻酸泪流。
后来得知何干因为犯了和爱玲同谋的嫌疑,受到牵累,后母把爱玲的一切东西都分给了佣人,就当她死了。爱玲也就免去了一切物质上精神上与父亲那个家的联系,永远地告别了。
不久,张爱玲把她被软禁虐待的经过写成英文,发表在《大美晚报》,题目是“What a life,what a girl‘s life”,她父亲每天都看报纸,看到这篇文章大发脾气,但已无法挽回了。她住在母亲与姑姑那里,夏天,她的弟弟子静也跟着来了,带了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说他忍受不了后母的虐待也不回去了。母亲非常难过。像她这样一个单身妇女,还没有职业,生活也很桔据,供应爱玲生活已经是紧巴巴的了,哪有能力再供养另一个孩子?母亲解释给子静听,说她的经济力量只能担负一个人的生活费,无法留他住。弟弟哭了,爱玲在旁边哭,母亲忍不住也在抹眼泪。后来弟弟到底回去了,带着那双篮球鞋。
爱玲与母亲住到了一起,母亲毕竟是母亲,有了亲人可以依靠,她感到有了一种归依,有了家的温暖感觉。但她不善说话,有时也想和母亲唠叨唠叨,说说笑话,总也说不好。母亲那几年心情不好,心不在焉懒于搭碴,由着她自说自话,过于敏感的张爱玲感到深深的刺激,对自说自话有了禁忌,说话总觉十分不安,怕人家嫌烦。生活上她显得更笨。比如,她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才学会勉强补袜子,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服,许多人尝试教她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子里住了两年,问她电铃在哪还茫然不知,天天乘黄包车到医院打针,接连两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她是一个没有发育好的青青涩涩的女孩,个子高,骨架大,但身材单薄瘦削,走路摇摇晃晃,很不协调,不是碰倒碗碟碎了一地,就是磕着了桌子,擦破腿皮,除了能写一手华美的文章,画几幅漂亮的图画之外,在待人接物方面显示出惊人的愚笨。
她母亲看着自己女儿难受的样子,自己也觉得难受,这哪是一个“淑女”,简直是一个废物,“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母亲没好气他说:“我宁愿看着你死,不愿看着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
母亲给她两年时间学习适应环境。教她学煮饭,用肥皂粉洗衣服,练习走路姿势,学会看人的脸色,点灯后记得拉帘于,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等等一系列训诫。“淑女”的培养计划是不谈了,因为钢琴已经放弃了,只要能成为一个正常生活的女人即可。她随母亲上街,看到大商场里一件件美丽摩登的衣服,她没钱,也不敢跟母亲提出要求。因为母亲和姑姑一样手头正紧,生活不如愿,脾气不好,伸手要钱自己心理上也过意不去。仍旧那一袭旧衣服穿着。她有时到舅舅家与表姐妹聊天,一次舅母对她说:等翻箱子的时候,一定要把表姐妹们的旧衣服找出来给她穿。爱玲窘红了脸,连忙说:“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眼泪就滚下来了。自己从何时起竟沦落成舅舅家的“穷亲戚”,沦落到被人接济的地步?难道命里就是注定没钱?她真怀疑是命中注定的了。因为她来到人间最先要拿的就是钱,周岁抓周时,她的父母把漆盒盘里放满各种东西让她抓,她竟然一下子抓了个钱,母亲当场就直摇头叹:“他们这一代……”
现在看来似乎真是应验了。
张爱玲说:“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
“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要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
这些看似幽默的话语里满含着沉痛。
就这样在这种窘境中,她为自己不断伸手向母亲要钱磨难着,为着母亲的脾气磨难着,为着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她的爱。
在生活与前途的面前,母亲让她选择:如果你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用学费来装扮自己了;如果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
她何尝不想漂亮,但又不愿葬送自己的前途。她不愿意重走她的同学张如瑾的老路,决定报考伦敦大学,母亲在拮据的生活费中为她以每小时五美元的代价请了一个犹太裔的英国教师专门替她补习数学。母亲在国外已交了男朋友,这次回来全是为了她的学业,爱玲见过这位四十多岁的美国男子,但她在感情上还是受着折磨,就像当初父亲有了后母的折磨一样,觉得母亲距自己也遥远了。她看得出母亲为自己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是否值得做出这些牺牲,她自己也怀疑着。她常常在公寓屋顶的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看着当头的烈日,她觉得自己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像一切惶惑的未成年人一样,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被生活裁判着。
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生活这么复杂,有这么多烦恼包围着她,她怀疑人间是否有完全纯真的感情,为什么连最亲密的人也有难以沟通的距离?她虽然学不会实际的生活,但懂得别人不懂的人生真正的意义:我懂得怎么看“七月的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在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也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