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爱玲的海上旧梦
——张爱玲《金锁记》
(1)
半个世纪后的中秋后的夜晚,走在南京东路步行街上,看到朵云轩的招牌,不禁想起张爱玲的句子,今晚月圆如旧,游人如织,朵云轩与邻近的时装店相比,是有些冷落了,步行街上游览的观光车,取代了老式的有轨电车,自然的电车的丁当声是早已听不到了。张爱玲的上海毕竟是过去了。
早在十三年前为拍摄《作家身影》纪录片,就曾穿梭在上海的弄堂里,名作家穆木天认为北京的“胡同”、广东的“里”和上海的“弄堂”,各自有着不同的情趣,他这么形容:“弄堂”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城,里面是一排的房子。二层楼的、三层楼的,还有四层楼的单间或双间的房子,构成了好多好多的小胡同子。可是,那座小城的围墙,同封建的城垣不一样,而是一些朝着马路开门的市房……弄堂房子中间那些密集的房间,是有一些美丽的名称的:前楼、后楼、阁楼、亭子间……亭子间倒不像个亭子,而像一个水门汀的套椁。阁楼只是棚板上的一块空间,更是徒有虚名了。亭子间是盖在厨房(上海人称为“灶披间”)上面的一间面积一百尺左右的房间,与前后楼有一条短之的通道隔开,倒是“独门独房”的,也是全屋房租最便宜的。弄堂里的人家十之九都是习惯在后门出入的。后门进去就是厨房,那是主妇经常活动的地方……弄堂的房子即是一排一排的,每排相隔之间的通道也叫“弄堂”,一般弄堂不会很宽,住在房子里任何房间的人,从窗口望出去,必须仰头到四十五度角才能看见天空。第二天一觉醒来,首先听到的是整个弄堂里不调和的合奏乐。其中之一是上海弄堂特有的竹刷子洗马桶的声音。上海那时虽有东方巴黎之称,但绝大多数的弄堂房子还没有水厕的设备。晚上各家把马桶排列在家门口,大清早有粪车来掏去,主妇们就把空桶洗刷干净,竹条制成的刷子,碰着木桶,处处可闻,形成弄堂里的特有声响。另一种交响乐是馄饨担子、油炸豆腐、酒酿和儿童玩具等各种叫卖声,使弄堂变为特有的小天地。然后是东家的主妇、西家的女佣在弄堂口,后门口,互相交换和传播听来的新闻。到了夏夜,弄堂里更是摆满了小凳,摇着鹅毛扇纳凉的人……
穿越了多少的弄堂,我们来到了静安路(现名南京西路)和赫德路(现名常德路)口,看到一幢坐西朝东的七层西式公寓——常德公寓,它原名Edingburgh House,虽已苍老斑驳,但仍然鹤立鸡群地屹立于路边,惯看秋月春风。它是张爱玲和她的姑姑住得最久的公寓(一九三九年她们住在五十一室,同年夏天她远赴香港大学深造,一九四二年因太平洋战争爆发,她辍学返沪,又与姑姑搬入六十五室,直到一九四八年才迁出),张爱玲的重要作品几乎都在这里写成,包括小说集《传奇》及散文集《流言》等等。张爱玲对这公寓有着很深的感情,我们看她那篇幽默风趣的《公寓生活记趣》即可得知一二。张爱玲说她听见门口卖臭豆腐干的过来了,便抓起一只碗来,噔噔奔下六层楼梯,噔噔前往,在远远的一条街上访到了臭豆腐干担子的下落,买到了之后,再乘电梯上来。对这事后来成为张爱玲姑丈的李开第说:“我常去那里看她们,一次,我在公寓门口遇到爱玲,我说,怎么啦,爱玲说,姑姑叫我给伊买臭豆腐。那个时候,张爱玲已经蛮红了。”
(2)
一九○七年上海就有电车了,第一条有轨电车的起点站就在常德公寓的静安寺路上,因此张爱玲说,我们的公寓近电车厂邻。她在阳台上看“电车回家”——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车里的灯点得雪亮。专做下班的售票员的生意的小贩们曼声兜售着面包。有时候,电车全进袒厂了,单剩下一辆,神秘地,像被遗弃了似的,停在街心。从上面望下去,只见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着白肚皮。她在这里完成的小说《封锁》: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而也由于这一篇短篇小说《封锁》,让当时远在南京的胡兰成从藤椅上不觉地把身体坐直了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一遍,除了赞好之外,仍于心不足。他写信给小说的主编苏青,问这张爱玲是谁?之后他从南京到了上海,他到了常德公寓来,但正如苏青先前告诉他的,果然张爱玲并不见他,于是他从门洞里递进一张字条。又隔了一日,午饭后张爱玲却来了电话,说来看胡兰成。胡兰成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的美丽园(现延安西路三七九弄28号),离她那里不远。
秋天的午后我们来到美丽园,弄堂里散发出一种大户人家的氛围。三层楼的砖木结构,独门独户独院,显示当年的主人是颇有来头的。玲珑有致的阳台、八角形的大窗子,院中的玉兰树如今已高过楼顶,它们应该是见证了这对恋人的欢笑话语的。胡兰成住在二楼,如今房间格局早已改过了,不变的是那木制的楼梯,仍有它们细碎的履痕。
胡兰成当时竟想和她斗,他向她批评当时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哪里,也问了她每月写稿的收入。虽然那些显得有些失礼,但珍惜之意还是在关心她的身体与生活。张爱玲亦喜滋滋地只管听他说,在客厅里她一坐就是五个小时,也一般的糊涂可笑。离开时,胡兰成送她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着,胡兰成说:“你的身材这样高,怎么可以?”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美丽园的日子,终究是美丽的、两情相悦的,在浓密的花木底下,自有一份缠绵与依恋氤氲在心头。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写道:“一日午后好天气,两人同去附近马路走走,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我说好看,她道,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还有我爱看她穿那双绣花鞋子,是她在静安寺庙会上买的,鞋头连鞋帮绣有双凤,穿在脚上,线条非常柔和。她知我喜欢,我每次从南京回来,在房里她总要穿这双鞋。”
之后胡兰成来到常德公寓看张爱玲,胡兰成登门入室,这样说:“她房里竟是华贵倒使我不安,那陈设的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断乎是带刺激性。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四十年代另一位“海派”男作家李君维也到过张爱玲的客厅,他说:“我有幸与张的好友炎樱大学同学。一时心血来潮,就请炎樱作介前往访张。某日我与现在的翻译家董乐山一起如约登上这座公寓大楼,在她家的小客厅做客。这也是一间雅致脱俗的小客厅。张爱玲设茶招待,亏得炎樱出口风趣,冲淡了初次见面的陌生、窘迫感。张爱玲那天穿一件民初时流行的大圆角缎袄,就像《秋海棠》剧中罗湘绮所穿的,就是下面没有系百褶裙。”
(3)
胡兰成与张爱玲曾在这里的阳台上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晖未尽,胡兰成说:“时局不好,来日大难。”而张爱玲也曾感慨地写下如下的心境,她说:“她(苏青)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道:‘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然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起许多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总是自伤、自怜的意思罢了,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我看苏青》一九四五年四月《天地》第十九期)。
抗战胜利前夕,胡兰成预感有朝一日,大限来时夫妻各自飞的日子来临了。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东躲西藏的胡兰成悄悄地回到上海,在常德公寓张爱玲的住处住了一晚。那是爱玲到温州千里寻夫,并伤心而别的八个月后。当时他们的感情早已是千疮百孔、难以为继的时候了。当晚他们分房而睡。第二天天还未亮时,胡兰成来到爱玲的房中,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吻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他,忽然泪流满面,只叫了一声“兰成”,不是缠绵悱恻,而是清坚决绝。在那残冬寒夜,她与他黯然相别,他也许想不到,这竟会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别了。女作家淳子不无感慨地说:“沦陷的上海,有的革命,有的醉生梦死,充满了世纪末的荒凉和疯狂。也许是没有了明天,便不肯放过今天了。张爱玲与胡兰成无可救药地爱上,像《倾城之恋》的一双男女,千百人的死,千百人的痛苦,只为了成全她和他。”
一九四八年张爱玲和她姑姑从常德公寓迁出后,曾搬到华懋公寓小住,也就是现在位于茂名南路和长乐路交叉口的锦江饭店的北楼。在华懋公寓的街角有座兰心剧院,它从一九三三年后专映外国影片,一九四○年上演过于伶的《好公寓》、曹禺的《日出》等话剧。张爱玲的话剧《倾城之恋》就是在这里排演的。而这四幕八场的大型话剧,后来在新光大剧院隆重首演,立即引起轰动,在此后的三个月中连演了八十场,几乎场场爆满。张爱玲从一位名小说家一下子又成为公众注目的“新闻人物”,当时应该是她最光彩夺目、辉煌耀眼的一刻。
华懋公寓之后,他们又搬到南京西路梅龙镇旁的重华新村小住。研究学者陈子善教授说在重华新村的窗口,张爱玲和她姑姑还看着解放军进城的。
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二年,张爱玲搬到南京西路附近,黄河路上的卡尔登公寓(现名长江公寓)的三○一室。在这里张爱玲重拾旧笔,写下后来喧腾一时的《十八春》(也就是后来依此改写的《半生缘》),只是当时只能用笔名“梁京”发表。当然最后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艾》也是在这里完成的。上海解放初期,主管文艺的夏衍,极为看重张爱玲的才华,他也很想安排她到自己兼任所长的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担任编剧。然而因为有些人认为张爱玲在上海沦陷期间涉嫌“文化汉奸”的背景,而持否定态度。夏衍一时未能如愿。而张爱玲当时虽然出席了上海第一届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并在龚之方奉夏衍之命所办的《亦报》上,发表了长篇小说《十八春》和中篇小说《小艾》,但张爱玲还是深感无处容身,于是在一九五二年的夏天,她以恢复在香港大学的学业为由,永远地离开了上海,离开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弟弟张子静在她离去之前,曾经问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张爱玲默然良久,不做回答。张子静后来回忆说:“她的眼睛望着我,又望望白色的墙壁。她的眼光不是漠漠,而是深沉的。我觉得她似乎看向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地方是神秘而且秘密的,她只能以漠然良久作为回答……”
(4)
而到一九五二年八月间,张子静从浦东过江来到卡尔登公寓找张爱玲,姑姑开了门,一见到他就说:“你姊姊已经走了。”是的,她走了,走到一个她追寻的远方,此生再也没有回来过。几番风雨海上花,张爱玲这一走,真的是再也没有回头了!她挥别她心系的上海,挥别她的亲人,更挥别了她的爱情,让它此情可待,让它一切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