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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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

  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子舍笑语,窥之,见女。怒,唤生出,骂曰:“畜生!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亦促汝寿!”

  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复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两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偶,可聘也。”

  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女,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父。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外,与间语。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

  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偪侧,女依母自障。微睨之,虽荆布之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生与订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妇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

  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赇,免居林下,大扇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

  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划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呻吟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置榻上。

  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每思邀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之不交。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

  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伦!”生察其异,跑而挽之曰:“诚恐宋人..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桁臼否?”

  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疱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

  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在骇。宋家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迹得之,系缧而行。

  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曰:“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辩,乃收诸狱。

  生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饮食,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既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妇子。

  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胯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

  大惊,泣曰:“儿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中,抱养于秦。闻大难已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

  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篲,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能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

  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镵诛茅,荦罗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云:“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耳。”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

  生益神之。是科遂邻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飘去,而操作类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惜乎!击之不中!’”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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