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十二年(1352)闰三月,一个年轻和尚脱下袈裟,投身到了农民起义的大潮之中,十六年后,这个当年的年轻和尚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这就是明太祖朱元璋。从和尚到皇帝,这样一个特殊的变化,也就必然给明初的佛教带来一些特殊的影响,这也就决定了明初佛教的微妙地位。据《明史》记载:帝自践阼后,颇好释氏教,诏征东南戒德僧,数建法会于蒋山,应对称旨者辄赐金襕袈裟衣,召入禁中,赐坐与讲论。吴印、华克勤之属,皆拔擢至大官,时时寄以耳目。由是其徒横甚,谗毁大臣。举朝莫敢言。..诸僧怙宠者,遂请为释氏创立职官。于是以先所置善世院为僧录司,设左右善世、左右阐教、左右讲经觉义等官,皆高其品秩。道教亦然。度僧尼道士至逾数万。①但这只是笼统的记述,明初朱元璋的佛教政策实际上还是以控制为主。
自洪武元年(1368)设立善世(佛教)、玄教(道教)二院,到四年(1371)即行革罢。五年起,诏给僧道度牒,而此后十年间并未再设立僧道官署。直到十五年(1382),始置僧录司、道录司。
僧录司是明代佛教最高管理机构,设官左、右善世各一人,正六品;左、右阐教各一人,从六品;左、右讲经各一人,正八品;左、右党义各一人,从八品。各府县则设有僧纲司,选精通经典、戒行端洁者掌之。并定全国僧人为三等:曰禅、曰讲、曰教。
这大概就是李仕鲁等儒臣上疏反对明太祖“舍圣学而崇异端”之时。
仕鲁性刚介,由儒术起,方欲推明朱氏学,以辟佛自任。及言不见用,遽请于帝前曰:“陛下深溺其教,无惑乎臣言之不入也。还陛下笏,乞赐骸骨,归田里。”遂置笏于地。帝大怒,命武士捽搏之,立死阶下。①这是儒、释之争在明初的反映。在李仕鲁之类的儒臣们看来,对于佛教,应该是实行厉禁的。其实在此前,明太祖已有对于僧道的限令:洪武六年十二月戊戌,上以僧道日多,蠹财耗民,莫此为甚。乃诏天下府州县止存大观寺一,僧道并处之。非有戒行通经典者,不得请给度牒。又禁女子年四十以下为尼者。并著为令。②这个限令的下发,是因为洪武五年给度牒令后,取得度牒的僧道一时多达九万六千余人,不得不加以限制。然而到十五年设立僧录司后,不到三年时间,新度牒的僧尼又达二万九百五十四人。
元代的崇佛,到明初在民间还有较大的影响,而这与明太祖对于佛教的①《明史》卷一三九《李仕鲁传》。
①《明史》卷一三九《李仕鲁传》。
②龙文彬:《明会要》卷三九《职官十一》。
推崇是完全不同的,用当时官员的话说:“其实假此以避差役。”③所以从洪武十七年(1384)起限令三年一次出给度牒,而且要严加考试。二十四年(1391)更明确规定:凡僧道,府不得过四十人,州三十人,县二十人。民年非四十以上,女非五十以上者,不得出家。①这一方面为防止劳动力流入僧道,一方面防止青年妇女出家,影响人口生育。次年,再令僧录司造周知册颁行天下,天下僧人皆为在册者。到洪武二十八年(1395)十月,令天下僧道赴京考试给牒,不通经典者黜之。至此,明初的佛教管理遂成定制,并且完成了官方化的过程。其实早在洪武二十五年(1392),就曾有过大规模的给牒考试,而且“就试三千余人,悉不习内典”②。太祖为此欲尽付之法。这种强调佛学的做法,使得明初的佛教带有浓厚的学术风气,佛教开始成为了与朱学并存的学术派别。
明初的洪武、永乐时期,带有建国初的种种政治色彩,朱子学虽然开始成为显学,并占据了统治地位,但是人们对于事功的追求,给予了各种不同思想以一点活动的余地。当时的名臣宋濂便精通佛学,这或多或少对于太祖会有所影响。当时的僧录司左善世宗泐与僧来复齐名,都是兼通儒学的高僧,明太祖称之为“泐秀才”。洪武四年(1371)十二月的蒋山太平兴国寺广荐法会,共征召了高僧十八人,宗泐也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后来还俗为官的吴印也是其中之一。至于来复,则因上诗谢恩而死于文字之祸。
面对明初佛教的这种变化,当时的佛教界似乎并无自我选择发展的余地。在极端君主专制的条件下,明初的佛教其实并没有因为吴印等人的为官而有所兴旺,与元代相比,明显是每况愈下的。
这种情形到永乐中稍有所变化,其原因是僧人道衍(姚广孝)帮助朱棣夺位而成为一代功臣。道衍虽然兼通儒、释、道三家之说,但是他在自身的学术上坚持佛家的宗旨,因此曾著《道馀录》,从佛家学说出发,对于宋儒攘斥佛、老给予反驳。他在序中写道:“三先生(二程、朱)因不多探佛书,..一意以私意出邪诐之辞,枉抑太过,世之人心,亦多不平,况宗其学者哉。”他因此择《二程遗书》二十八条、《朱子语录》二十一条“极为谬诞者”,“乃为逐条据理一一剖析”①。这部“专攻程、朱”的著作在当时能够问世,一方面固然由于朱子学的一统地位还没有像后来那样绝对,同时也由于道衍的特殊身份。待到道衍死后,他的这部著作就遭到了儒士的焚毁。其友张洪称:“少师于我厚,今无以报,但见《道馀录》即焚之,不使人恶之也。”③龙文彬:《明会要》卷三九《职官十一》。
①《明史》卷七四《职官三》。
②查继佐:《罪惟录》列传卷二六《永隆传》。
①姚广孝:《道馀录》序。
②目的是要使这部专攻程、朱的著作不再传世。《道馀录》的出现应该说是一个特例,道衍死后,这种情况便不大再会发生了。仅仅十二年以后,宣德五年(1430)修成的《明太宗实录》中已经写道:“广孝尝著《道馀录》,诋讪先儒,为君子所鄙。”③而且永乐初上书“诋讪先儒”的朱季友,便曾因此罹祸。
佛教在明初即被定为了经典之学,在朱学统治地位日益确立的情况下自然是难得发展的。
永乐中佛教得到一定程度发展的另一个原因,是朝廷对于藏传佛教的重视。不过那只是为了加强对于西南乌斯藏地区的控制,而并非真的要发展藏传佛教。
永乐以后还有一个较为特殊的情况,便是宦官与佛教的关系。宦官因其特殊的身份和心态,颇重佛教的修来世之说,因此支持建寺度僧。景泰二年(1451)正月,太监兴安以皇后旨度僧道五万余人,于谦进言不纳,从此以后,建寺度僧之事便一发而不可止。弘治中,尚书马文升的奏疏中谈到成化末年寺院僧人的情况:定制:僧道,府不过四十名,州不过三十名,县不过二十名。今天下一百四十七府,二百七十七州,一千一百四十五县,共额设僧三万七千九十余名。成化十二年,度僧一十万,二十二年,度僧二十万,以前各年所度僧道不下二十余万,共该五十余万。..其军民壮丁私自披剃而隐于寺观者,又不知几何。①马文升用“创修寺观遍于天下,妄造经典多于儒书”概括了当时佛教的情况,这与明初相比显然有了相当大的发展。
从现存的材料看,明代佛教的发展主要还是在正德以后,这与明代思想文化发展的情况是同步的。本来也可能在成化时就发展起来,但是追寻祖制的“弘治中兴”将其推后了二十余年。正德以后心学的兴起,对于禅学的发展有所刺激,到晚明王学末流更走向禅化,禅学也随之而得到了发展。明代佛教各宗的名僧,以及明代的四大高僧均出现于正(德)、嘉(靖)以后。一、禅宗。
明代禅宗主要有临济宗和曹洞宗两个支系。
临济宗的发展主要在嘉靖到万历以后,从笑岩德宝(1512—1581)以禅学与诸儒学者相交而知名,其后有门人幻有正传(1549—1614),正传门人中又有圆悟最为著称。圆悟号密云,宜兴人,原姓蒋。三十岁以后出家龙池山禹门寺,天启三年(1623)于天台山通玄寺开堂说法,始有名声。先后主持嘉兴金粟寺、福州万福寺、宁波天童寺等,因其弘扬临济宗风,故有“临济中兴”之称。
②郎瑛:《七修类稿》卷四三《姚广孝》。
③《明太宗实录》卷一九八,永乐十六年三月戊寅。
①转引自《明会要》卷三九。
曹洞宗在明代的著名高僧有慧经及门人元来、元贤和高僧圆澄等。慧经(1548—1618)晚年长期主持江西黎川寿昌寺。他主张农禅并作,是一位将躬耕田野与讲禅说法结合起来的高僧。他的门人元来(1575—1630)以提倡“禅、净无二”而闻名。元贤(1578—1657)幼年致力于儒家的程、朱理学,由儒而入释的经历,对于他后来的发展影响颇大,他因此重于著述,主张兼容并纳。曾经明确提出:“禅、教、律三宗,本是一源,..如鼎三足,缺一不可。”并且强调儒、释、道三教一理。①他的思想明显地代表了明后期佛教发展的趋势。
二、净土宗。
明代净土宗的发展也是在嘉靖以后,其主要代表人物是被称为“莲宗八祖”的袾宏,袾宏(1535—1615)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他先后著有《答净土四十八问》、《净土疑辩》等净土宗的重要著作。但是他同时也积极主张“禅净一致”,而且重视华严宗的教义,代表了明朝后期佛教各宗渐趋融合的发展趋势。
三、天台宗。
明代天台宗于万历年间始有“天台中兴”之说,其中兴高僧为传灯。传灯(1553—1627)于万历十五年(1587)入天台山,习天台之学,兼习禅宗和净土宗教义,也是博及诸宗的高僧。其后有称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智旭(1599—1655),在弘扬天台教义的同时,进一步主张各宗融合,三教合一,成为明末三教合一的推动者之一。
除去佛教的上述三个宗支外,其余各宗,如律宗、华严宗等,在明代一直处于衰微之中,没有突出的人物与学说出现。
明代的四大高僧,除净土宗的袾宏大师、天台宗的智旭大师外,还有紫柏真可和憨山德清。袾宏与智旭虽然各有宗派,但都是主张各宗融合的,而且主张儒、释、道的相合。而紫柏与憨山则不仅主张三教的合一,而且自身也从无明显的宗派。他们之所以成为名声响亮的高僧,其原因也正在于此。紫柏(1543—1603)后于万历中“妖书案”中被牵入狱而死,憨山(1546—1623)亦于万历间以私造寺院罪入狱论戍,而其于戍所讲佛,居然使戍卒们闻之若痴。
不固执于佛家之说,而与儒、道相合,就使得佛教为士大夫们所接受,这同晚明士大夫们近禅的趋势是一致的。三教合一是晚明儒、释、道三家发展的共同趋势,林兆恩(1517—1598)的“三一教”,更是这种三教合一的具体实践。
①王友三:《中国佛教史》第五编第二章《明清佛教》,第7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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