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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屋漏偏遭连阴雨





  袁九斤和岑承审谈过活不久;恰好他爹探监来了。自从儿子判刑以后,袁长命老汉每隔两三个月,总要想方设法来探一次监。偶尔羊主家过红白喜事,送给他的一两个白面蒸馍,他一口都舍不得吃,而是切成片烤干,然后给儿子带来,虽然每次只能在接见窗口的铁栅栏外边站那么两三袋烟的工夫,但只要能见上儿子一面,也就能长长舒口气。这次,者汉听儿子讲了岑承窜的意思,忍不住感动地说,“老天爷呀,总算睁开眼了!村里人们背后也猜疑是村长的坏主意。看来岑承审总算个清官!”父子俩三言两语就商定了,找人写呈子翻供,大不了还是无期徒刑,不会因为翻供就枪崩。
  袁长命老汉离开监狱,匆匆忙忙去找那位曾经代他写过呈子的汤先生,那位老先生听他说了来意,边抽大烟,边微微笑了笑说:“当初我就觉得这案子有点蹊跷!既然是岑承审的意思,看来还有点回旋的余地。”停了停又说:“这种翻供文章不好写呀:没有十元二十元的润笔,我是不承揽这种差事。”他咬文嚼字的话,袁长命老汉没有全听懂,但他知邀是非花钱不可。正想诉说家境穷困,邵老先生放下烟枪,坐起来嘴对小莱壶喝了而口水,叹了口气说:“唉!念及你可怜、再加上岑承审的一番美意,你拿八块钱来,我写!呈子还可以替你直接递给岑承审。”
  袁长命老汉不便再讲价钱了,只好回村里去筹划借钱。这些年来,一家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手里倒是积攒下几十块钱。本来是打算将来给儿子娶媳妇用的,想不到一场官司都花光了,如今是两手空空,而当时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一般庄户人家称盐打醋都有难处,谁家能有现钱借给他?以前仁义源酒坊倒是公开放账,可如今酒坊已变成了唐培皇家的产业,当然不能去借贷了。后来听“十二红”说:村警史虎子放“印子钱”。这是种短期小宗贷款,利钱高得怕人,一般人但有三分奈何,不敢借这种债。袁长命老汉为了替儿子翻供,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史虎子,以两只羝羊和护羊狗作抵押,借了十元钱。他怕除了写呈子的钱,还有别的开销,故尔多借了两元。
  第二天早饭后,袁长命照例在十字街头甩着响鞭,把各户的羊聚集在一起,然后就和老伴把羊群赶到了附近的草坡上,自从儿子蹲了监狱,百十多只羊,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只好让老伴帮他放牧。这个半傻子女人,除了撵坡,捎带还能挖点野菜,搂点柴禾,平素他们都是把羊群赶到深山里去,只有当他要进城探监的时候,才在村子附近的草坡上放牧,为的是怕老伴不识路,把羊赶不回村里来。
  这天,袁长命老汉把一切都安顿好;这才匆匆忙忙赶到县城。见到写呈子的那位汤先生以后,二话没说,首先是把八元票子掏出来放到桌子上。那位汤先生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呈子已经替你写好了,你拿去让你儿子押指印去吧。”说着从抽屉里把写好的呈文递给他,还借给他一个小印色盒。
  他急急忙忙又赶到监狱去看儿子。狱警不给他传达,骂骂咧咧他说:“你昨天才探过监,怎么今天又来了?这里是监狱,不是戏场!真他娘不懂规矩!”袁长命老汉没敢回嘴,他把准备好的一元钱递了过去,那个狱警就走开了。
  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儿子终于来到了接见窗口前,只见他满头汗水,浑身面粉。父子俩见面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对看了两眼。他让儿子在呈文上押了手指印,急急忙忙又赶到汤先生家。他忍不住问道:“先生,你看这事要等多久?”
  汤先生说:“也许三月两月,也许一年半载,呈子我很快就替你递上去,你就回家慢慢等着吧]”袁长命老汉应了一声,只好走了出来。
  这时太阳早已偏西,肚子饿了。以往进城来探监,怀里总要揣两个窝窝头。今天走得匆忙,没有顾得带干粮。路过烧饼铺,犹豫了半天,还是下狠心花一角钱买了两个烧饼。路上自己吃了一个,留下的那一个揣在怀里,打算带给傻老伴吃。谁知回到村里,才知道傻老伴从崖头上跌下去摔死了!
  这天下半午,下了一阵雷暴雨,突然来的雷鸣闪电,把羊惊得炸群了,傻女人见羊满山遍野乱窜,急了,冒着铜钱大的雨点,又喊又叫到处追撵。没想到在山崖边滑了一跤,一头就栽到崖下去了……
  袁长命老汉回到村里,听到这一不幸的噩耗,头都要炸了。他随着“十二红”几个人,急急忙忙来到村西崖根底,只见傻老伴平躺在一块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白麻纸,头旁一撮黄土上燃着四住香。这显然是村里一些好心人们帮助料理的。那只护羊犬赛虎像守灵一样蹲在一旁,见了他一下子扑过来,含着他的裤管乱叫,他随手揭开老伴脸上盖着的白纸看了看,只见她头上的血污、脸上的尘土,大体上都已揩抹净了,五官被摔得已错了位。袁长命老汉望着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生活了多半辈子的傻女人,忍不住抱着尸体失声痛哭起来。她跟着他没有吃过一天好饭,没有穿过一件新衣,可给他生了五大三粗的儿子,使他家没有绝后,儿子的冤案刚刚有了一点指望,她就这么悲惨地走了。
  袁长命无钱给老伴买棺材,只好把家里炕上铺的一张席子拿来,把尸体卷起,用草绳捆住。众人帮忙在土崖下掏个洞穴,当天夜里就埋葬了。当洞口被黄土封住,袁长命老汉忽然想到怀里还揣着一个给老伴留的烧饼,他忙又把洞口掏开,把那个烧饼填到洞里。这是他最后送给老伴的一点心意。
  沟口村没出两个月,接连死了三个女人。死的情况不一样,埋葬的方式也不相同。过了不多久,从“金銮殿”里就传出了一段顺口溜:

  穷人活着受尽罪,
  死了没有棺材睡。
  三道草绳席子卷,
  看着叫人也下泪。
  财主生前享尽福,
  死后显得更金贵。
  光是出殡花的钱,
  足够穷家吃一辈。
  老天做事太不公,
  长的都是黑心肺。
  世问官府爱钱财,
  看来阎王也受贿!

  埋葬了傻老伴的第二天早饭后,袁长命老汉还和往常一样,领着两只羝羊和赛虎来到十字街头,甩着放羊鞭把各家的羊聚集在一起,放牧去了。他虽然怀着满腔悲痛,可是他不忍心让百多只不会说话的牲灵饿肚子。老伴一走,连个帮手也没有了,放羊、做饭、操持家务,都落到了他一个人头上,好在从小受穷受惯了,总算还能活得下去。他觉得总比儿子蹲在监狱里受罪要好过一些。可是没出半个月,就连这样的苦日子也不能过了:史虎子突然来逼债,把两只羝羊和护羊狗赛虎都拉走了。
  这事是由唐培基的几句话引起来的。有天,唐培基进城回来,问史虎子是否借给袁长命钱了,史虎子满承满应。唐培基说:“你知道他借钱何干?他儿子要翻供!案子往我身上推!”史虎子忙间道:“真有这事?”唐培基说:“今天岑承审把我传去,说的就是这事。呈子我都看了。”史虎子当晚就找袁长命老汉要债,寅时不等卯时,而且是要连本带利一齐归还。当时就把两只羝羊和护羊狗赛虎拉走了,后来送到杀坊里屠宰了。光那张狗皮有人出三块钱,他都没有卖,而是做成狗皮褥子自己铺了。
  袁长命老汉听到这一消息后,气得大哭了一场,大病了一场,多亏左邻右舍关照,才算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没有羝羊和护羊狗,羊是放不成了。他不会种地,自家也没有地可种,万般无奈只好讨饭度日。他讨饭从来不在本村讨,倒不是怕丢人,而是不愿意再给乡亲们增加负担了。偶尔讨不到残羹剩饭,就只好挖些野菜充饥。他从来也没有偷挖过谁家的一窝山药,偷掰过谁家的一穗玉菱。他宁可明要碰钉子,也不愿暗偷丧良心。受苦受罪他都不在乎,唯一支持他能咬住牙活下去的就是儿子,他日盼夜盼的就是儿子的冤案能弄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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