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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日本人打来了





  袁九斤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他爹还是像过去一样,每隔一些时日就来探一次监,每次还是给他带来一点干馍片,这都是从讨饭讨来的食物中挑选积存下的。他从来没有向儿子提叙过他妈摔死、赛虎和两只羝羊被拉走屠宰的事,更没有提他如今在讨吃要饭。这几碗苦水,宁可自己一个人吞咽,绝不能流露出来让儿子伤心气恼。他每次都要向儿子问一句话:“岑承审过堂了没有?”袁九斤只能是摇摇头。父子俩都盼望能早点提审,只要岑承审提审间案,这个冤案就有可能水落石出了。
  每隔两三个月,长命老汉总要到汤先生家打问打问情况,托汤先生催问催问岑承审,开头两次,汤先生倒还接待,并告诉他说曾经问过岑承审。答复是这案子比较麻烦,不是短期内能解决得了的。后来汤先生也有点不耐烦了,告诉他说:“我既不是原告,也不是被告,只不过是个代笔写呈子的人,怎好老去催问人家?我看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以后也别再找我了。”
  看来回供的事早已烟消云散了,可袁家父子俩还在日夜盼望岑承审提审问案。
  袁长命老汉天天还是沿门乞讨,袁九斤天天还是在磨坊里做苦役。磨坊里整天磨的都是白面,而犯人们顿顿吃的都是陈年仓谷米熬的粥,里边还混着好多砂子、陈谷,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霉味儿。就这,一天也只有两顿,每顿一人只有两大勺,要不就是两个虫蛀了的玉茭面窝窝头。袁九斤本来饭量就大,再加拉磨比捡破布要苦重得多,因而经常饿得头昏眼花,后来幸亏和打饭的伙夫有了点交情,每顿饭总要给他多打一勺,而且总是捞稠的,勉强才能填饱肚子。说起这点交情来还是感谢薛师傅,因为是由接骨攀上的。
  有天夜里,那个伙夫上厕所滑了一跤,把左胳膊摔坏了,有个老看守记得袁九斤跟薛德顺学过接骨,于是就把他叫起来,要他给看一百。袁九斤捏揣了一阵,发现是脱日,三把两下就给复位了。从此以后,那个伙夫在打饭时候就特别照顾他。而且,监狱里凡是闪了胳膊跌坏腿的人,都是找他给揉捏。连狱警、看守们的亲友发生了这样的事,也是把他叫到接见室去给治一治。这样做又方便,又不要花钱。看守、狱警们对他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凶了,而且把拉磨也改成罗面了。
  袁九斤从狱警、看守们的一言半语中,从他们来治病的亲友的谈话里,得知外边的世事乱了。先是听说日本人已打进了山西,后来又听说太原省城也失守了。阎锡山的大批队伍向南撤退,县城里天禾有部队过往住宿。监狱里的犯人们昼夜在碾米磨面,供应军粮。那时日本的飞机还来县城上空绕过几个圈子,扔了两颗炸弹,撒了些传单。炸死炸伤人了没有,犯人们不知道;传单上写的什么,犯人们当然也不知道了。只是后来听说县衙门的人也撤走了,如今城里是由商会出面维持秩序。袁九斤一听县衙门的人撤走,估计岑承审一定也走了,看来翻供的案子也没影儿了。
  袁九斤入狱以前,在“金銮殿”听“十二红”说过前些年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把中国人都变成了亡国奴。日本人来了对监狱犯人会怎样呢?他猜不透。不过他倒希望日本人来攻打县城,只要打起仗来,城里必然大乱,说不定他就可以趁乱逃出监狱。首先是要回家去看看爹妈,看看他的护羊狗赛虎和那两只羝羊,然后就去寻访他师傅的女儿翠翠;他一直记着师傅临终的嘱托。每天都希望能听到打仗的枪炮声,可是没有。往年过大年,全城鞭炮响得惊天动地;今年过大年(一九三八年春节),全城都安安静静,连一点响动都没有。据说是商会怕放鞭炮扰乱民心,事先就贴了禁止放鞭炮的告示。
  过了大年,有天清晨袁九斤去倒马桶,忽然发现监狱东南角那幢高高的岗楼上,原来插着的那面青天白日旗换成日本国的太阳旗了。后来从看守和狱警的一言半语中得知,阎锡山的驻军早都撤走了,日本兵没放一枪一炮,已经把县城占领了,城里很快就成立了维持会。这算是改朝换代了,可是并没有“大赦天下”。只听说日本兵正在满城收缴阎锡山军队遗留下的枪械、弹药,有时还杀人放火,青天白日就在街上强奸妇女,全城惶惶不安。
  日本兵没有到监狱里来过,监狱生活还和以前一样。袁九斤白天仍然是在磨坊里做苦役,晚上躺在牢房里常常思念爹妈,关心赛虎和羝羊,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不知道他们怎样了?
  大约过了三个多月,袁长命老汉居然又探监来了。袁九斤见爹还活着,非常高兴。他见爹嘴角上有些血污,一问才知道是进城时候不懂得给站岗的日本兵鞠躬,挨了两巴掌。袁九斤急着问道:
  “我妈怎样?”
  “还那样。”
  “赛虎和羝羊呢?”
  “都好,都好。”袁长命老汉还像过去探监时候一样,顺口说假话。他怕儿子继续追问,忙转了话题,他告诉儿子说:日本人还没有去过村里。如今是八路军的工作团正在各村宣传抗日,动员人们参加抗日游击队。不少青年人都报名参加了,他的好朋友柳二牛也走了。接着又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师傅薛德顺的闺女翠翠终于找到了。
  薛德顺病故后,袁九斤一直记着师傅临终的嘱托:有朝一日能出去,要关照关照他女儿翠翠。袁九斤知道自己短时间内不可能出去,于是就把这事告诉了袁长命老汉,他希望爹能替他看看翠翠,即使帮不了什么忙,也可以安慰安慰。他知道师傅家在西山里什么什么堡,具体名字却记不清了。长命老汉见儿子这么有情有义,也很感动。他专门跑到西山里沿村乞讨,终于打听到薛师傅家是高山堡。可是到村里一询问,才知道翠翠已经出嫁了,嫁到了相距十里的丁家峁,一户老实的农家。他只好又跑到丁家峁,终于见到了翠翠。翠翠早就知道她爹在监狱里收了个徒弟叫袁九斤。她最后一次探监时,爹向她讲了袁九斤像亲儿子一样侍奉他的情景。如今见到师哥的亲爹专门来看她,十分感动。除了热情接待,临走时还特意托他把给丈夫新做的一双鞋带上,要他转交给师哥,表示感谢。
  袁九斤收到这双鞋以后,心里很有点过意不去,自己没有能力和条件,依照师傅临终的嘱托去照顾这个弱女子,反倒接受人家的馈赠,感到很不自在。不过他又觉得翠翠总算有了个归宿,师傅也可以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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