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2期

红月亮

作者:汤学春




  田见秀派人来请示,他准备进伏牛山与吴三桂周旋,请皇上示下。原来,吴三桂要击垮田见秀是不要费多大劲的,他不愿意同明军接仗,可宁南侯左良玉偏偏就要缠着他;左良玉、何腾蛟原是起兵清君侧东征金陵的,半途发生分岐,左良玉分兵来对付吴三桂,认定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才是当今大敌。吴三桂受田见秀与左良玉两面夹击,一时不能脱身。李自成想,如此甚好,有田见秀于伏牛山区拖住吴三桂,长安受南北夹击的局面便不复存在了。
  圆圆的肚子愈来愈大,李自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宫中没了高桂英、红娘子与刘宗敏,李自成清闲自在,充分享受帝王生活。
  三个月后,李自成惊闻噩耗,刘宗敏战死潼关,多尔衮大军长驱直入,已抵临潼。并且噩耗接连而来,田见秀部于伏牛山区全军覆没,田见秀自己化妆潜逃。田见秀字玉峰,原是个和尚,法号玉和尚,现在又去当他的和尚去了。吴三桂击败田见秀的同时,将左良玉赶过长江,正准备回师北伐长安,正巧云南作乱,便奉旨征讨云南去了。因而长安南路暂无战事。李自成与牛金星商定南逃,从商州经邓州,于荆襄集结残部再图发展。
  时值金秋,又关中大旱,李自成尚有万余人马,一路南奔,卷起漫天黄尘。半个月后,李自成过商州来到紫荆关,圆圆临盆分娩,生下一个女孩。紫荆关险要,李自成适可据险屯兵,让圆圆坐月子。
  圆圆十分担心李自成会不高兴,李自成却没有。李自成抱起那粉嘟嘟的孩子,呵呵笑着,满脸慈祥,尽一个父亲的疼爱。李自成还是第一次做父亲,认定孩子是他与圆圆挚爱的结晶,心中欣悦无比。全军将士都十分高兴,李自成倾其所有为孩子贺三朝。圆圆对前来致贺的牛金星道:“丞相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给孩子取个名儿吧?”牛金星慌忙道:“万万不可!小公主只能由陛下赐名。”李自成道:“这孩子在圆圆肚子里从北京到长安,又到紫荆关,一路奔波,道路坎坷,就叫阿坷吧。”牛金星道:“陛下圣明。”却把名字写上红纸时,将“坷”写成了“珂”。李自成点头:“好!朕的女儿就是一块璞玉。”这时,一旁站有一个尼姑。那是个断了一条手臂的尼姑,容颜俏丽,双目有神,谁也不知她是哪来的,怎么会进得层层哨卡,来到皇帝大帐的。
  圆圆奶水丰沛,孩子很快长出美人胚子模样,李自成爱不自禁,圆圆亦有了些欣慰,终于绽开笑脸道:“皇上,这皇上不做也罢,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要不老是这么奔逃,何处是个尽头啊!”李自成即就暗了脸色,摇头道:“不做皇上,谁能给朕安稳日子?”圆圆一想,也对;却又茫然,皇上是不能“与民更始”的,难怪要杀李岩了。想到这里,便潸然泪下了。
  那个独臂神尼也就在此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独臂神尼抱起孩子,冷声道:“陈圆圆,这孩子你是无法养活的,18年后我再把孩子交给你!”待二人惊觉过来,那神尼连孩子即无踪影。
  孩子确实不见了,这不是幻觉!应该交待,独臂神尼即崇祯的长平公主,那条手臂即是崇祯去煤山上吊前削去的。长平公主原就练得绝世轻功,断臂后流落江湖,功夫更加精进。独臂神尼其所以要救走阿珂,因她知道阿珂是吴三桂的骨血,是要培养阿珂,让阿珂习得上乘武功,长大后去刺杀吴三桂,让他们父女相残,以达到其反清复明的目的,这是后话不提。
  圆圆见孩子确被抢走,追出大帐,眼前只有苍山如海,嘴里喃喃自语道:“走了也好,走了也好。”眼泪却是串珠般落下。
  圆圆的月子尚未坐完,20天以后,多尔衮大军追过来了。李自成率部过邓州,在抵达襄阳途中,牛金星不见了。李双喜告诉李自成,说牛丞相挎个大包袱,说是皇上叫他去办差;因是丞相,双喜不敢阻拦。李自成明白,这狗日的逃跑了!李自成由“朕”变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到得襄阳,并不见原来的旧部,李双喜四处打探,那些旧部皆解甲归田,回老家抱孩子去了。多尔衮大军继续南压,而前明湖北总督何腾蛟依然拥兵武昌,李自成径下荆州,转咸宁,由武穴过长江,转战江西,将何腾蛟甩给多尔衮。然而那多尔衮所向披靡,何腾蛟不经一战,先锋多铎走水路顺长江而下,于九江将李自成截住。瑞昌一战,李自成仅剩500余人,逃往柘林。柘林皆山,李自成向猎户打听,此一方可有个崇阳?猎户伸手朝北一指,崇阳就在大山那边。多铎铁骑继续追来,李自成命李双喜带领那仅有的500将士阻截,将圆圆拉上他的乌龙驹,双双策马朝深山驰去。
  那一带山脉里有架大山,曰九宫山。九宫山上有庙,曰灵觉寺。灵觉寺地处深山,香火清冷。善悟方丈领着5个小和尚,不是鼻歪嘴斜,便是呆头痴脑,没一个有点儿灵气与悟性。善悟老矣,临近圆寂,眼看后继无人,这天来了个年轻人要求出家为僧。那青年虽蓬头垢面,善悟慧眼看去,儒雅俊逸,实是一介书生;虽然眼神有点儿痴,印堂处却有灵光发亮。善悟大喜,当即接受了那青年的请求,却见那青年伏地拜道:“晚生四大皆空,请求大师赐法号空空。”法号没有请求赐与的,善悟虽有不快,却以为人才难得,也就依了。从此,灵觉寺就多了个法号空空的和尚。不久,善悟圆寂,遗言点空空为灵觉寺住持。
  一年后,灵觉寺又来了一位游方僧,法号不空。不空年逾花甲,却是骨格清奇,身子硬朗,举手投足间有几分洒脱,甚是道骨仙风。灵觉寺难得来一位外地和尚,空空将不空迎进方丈待茶。空空道:“大师乃得道高僧,何号不空?”不空道:“空即不空,空无形也,即便空上加空,未必就空。”空空道:“贫僧委实四大皆空,诚望高僧指点。”不空摇头道:“情无形,住持可超乎?”空空道:“有形尚可超,无形更可超。”不空依然摇头:“如果可超,就何必一定要来当和尚?”空空道:“正是可超,并且已超,这才遁入空门。”不空道:“未必。住持若不信,今天便可见分晓。”
  却说李自成怀里抱着圆圆,策动乌龙驹,如惊弓之鸟。料定李双喜挡不住多铎,多铎肯定在后面追来。山路崎岖,骏马难驰,并且人困马乏,势必跑不过多铎,得找个地方躲起来;躲过多铎,再作计议。山崖边有个洞,洞口很小,结满蛛丝,人能钻进去,马却不行。山路一边是修水支流,一条潺潺小溪, 溪对岸一片疏疏林地,林间有茵茵绿草。李自成拍一掌马背,朝对岸一指,乌龙驹会意,跑过溪去,于疏林间藏起来一饱饥肠。
  李自成放了心,拉圆圆进洞。洞中有一方土台,台上尚有些干草。李自成坐上台去,将圆圆拉到身边。此时的李自成容颜憔悴,胡子老长,全没了帝王风采。圆圆一路劳顿,饱受风霜,却是风采依然。天已然下起雨来,九宫山一片愁云惨雾,风雨凄迷。李自成看定洞外的线线雨丝,愁绪万千。他想,越过这架大山,就是崇阳。高桂英带有大量金银珠宝,富可敌国,说不定招兵买马已成气候;更有可能的是,高迎祥当年将衣钵传给他,也许还留有一手。这一手就在崇阳,且只有高桂英知道,要不高桂英大老远跑来这崇阳干吗?而他们夫妻患难之交,李自成只要去得崇阳,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李自成如此想着,大山那边似是升起曙光,心下渐渐开朗。并且就在这时,李自成发现了奇迹:进来时那洞口的蛛网是捣烂了的,现在又结好了,并且两只蜘蛛还在勤勉耕耘,欲将那网结得更牢实,如此多铎人马即使寻来,也决不会想到洞内有人。李自成精神大振,兴奋道:“天不绝朕!天不绝朕啊!”
  雨住了,斜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关山阵阵苍翠。洞外不见多铎的队伍经过,李自成忽觉饥饿,便道:“圆圆,没人认识你,快去找些食物来。看来只能在这里躲过今晚,明天再说。”
  圆圆无奈,出得洞来,只见满目青山,哪儿有人家呢?忽然山上传来钟声,循声望去,山腰处露出飞角翘檐,似有寺庙。圆圆自知身子不洁,有辱佛门,污浊菩萨,附近却又实在没有别的人家,只好挣扎着移步上山。
  空空与不空讨论空与不空各执一词正无定论,门僧进来道:“一一女子,行行行乞,住住持如何,打打打发?”门僧是个结巴。空空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给两个馒头吧。”结巴道:“能不能多多多给些,那女子可可是个大大大美人!”不空道:“不妨看看去。”空空只好起身离座,不空即随后跟出来。却是一见,那空空即刻呆住了。圆圆亦有一怔,这和尚似乎好生面熟,在哪儿见过?空空嘴里念念有词,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住持不妨念出声来。”空空刹时泪水滂沱,念道:“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圆圆接着道:“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空空叫声:“圆圆!”圆圆叫声:“谷逸!”双双真情难禁,无法自持,拥抱在一团,放声大哭。
  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孽缘未了,怎得空空?人生如梦,此恨长存。”二人听罢,顿时惊觉。圆圆推开谷逸道:“公子已不是当年的谷逸,圆圆更不是当年的圆圆;曾经沧海难为水,各归天命吧。”说罢,朝殿上如来金身跪了,拜道:“圆圆不洁,擅闯佛门禁地,罪该万死,诚望佛祖宽恕。”不空拉起圆圆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普渡众生,自然会宽恕的了。”圆圆又朝不空深深一拜,流泪道:“圆圆有一事向大师求教。”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但说无妨。”圆圆道:“圆圆来宝刹求施,是身边还有一个人。佛祖慈悲,可否普渡?”不空道:“施主说的这个人,就是当今大顺开国皇帝李自成吧?”圆圆大惊,抬眼,这个不空大师好生面熟,蓦然记起:这不就是大学士吴生生吗?圆圆即遇亲人,伏地再拜,大哭道:“吴大人。”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不空。贫僧将你从吴江陈府救至姑苏邢家,就叫不空,吴生生不过是过眼烟云。苦海无边,你受尽人间折磨与凌辱,至今善良不改,难得难得。”圆圆伏地再拜道:“大师救命大恩,圆圆没齿难忘。却是圆圆已临绝境。圆圆愿削发为尼,大师以为可否?”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圆俗缘未了,何去何从,自有天命。”不空言罢,就要圆圆带他去见李自成,只要李自成真心出家,愿意受戒,灵觉寺如不收留,他愿意带他去五台山。
  正在此时,多铎带兵来了。不足一百铁骑,全列队立于寺外,多铎只身入寺,前来搜寻李自成。却是多铎一眼就瞧见了圆圆,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陈圆圆,我的大美人,你我到底有缘啊!”圆圆想,苦海无边,这回可算靠岸了!即从容上前道:“英亲王不得伤害二位大师。”多铎在蒲团上从容坐定,笑道:“美人放心,本王从不伤及无辜。不过美人既在,李自成也必在此,请他出来吧。”圆圆道:“贱婢是只身逃来这儿的,并不知道李自成去了何方。”多铎道:“那也得例行公事,搜上一搜。”说罢,打个唿哨,即过来一队士兵。多铎便叫他们仔细搜查,不能放过每个角落。士兵先在寺内翻箱倒柜挖地三尺搜了一回,又在寺外前后左右搜寻,始终不见李自成踪迹。多铎道:“不急,反正就在这片山里,围上一年,不愁他不出来。”圆圆大惊,多铎要赖在这里不走了!多铎对二位和尚道,“你俩谁是住持?给本王备一间干净的上房,今晚本王就与我的美人团聚团聚。”圆圆道:“且慢!圆圆已事二夫,就如一妓,圆圆的肮脏身子将会玷污王爷英名。”多铎道:“美人放心,我们清人不像你们汉人,对女人有那许多讲究。本王发誓,不计较你跟过几个男人,本王终生将善待于你!我的美人历尽磨难,却依然国色天香,这才是人之极品!本王高兴还来不及呢!”圆圆道:“不过贱婢要提醒王爷,王爷就不怕步刘宗敏的后尘吗?大清就不怕步大顺的后尘吗?”多铎哈哈大笑道:“美人言之差矣!大顺之败,只因是一帮流贼,自己立足未稳,先就丢失民心。再说我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有孝庄皇太后相伴,岂会三心二意?”圆圆无计,又无路可逃,心一横叫声:“也罢!”便一头朝石柱撞去。然而,那多铎眼疾手快,从蒲团上腾身跃起,适好接进怀里,笑道:“原来是个傻美人啊!你为谁而死?值得吗?”圆圆为谁而死,值不值得,圆圆确是无法回答,也无力挣扎,只有眼泪长流。
  这时,空空跪到多铎面前。空空道:“禀王爷,王爷认为,是李自成重要还是陈圆圆重要?”多铎一惊,这个和尚倒有点儿意思,即笑道:“大师有何指点,不妨直说。”空空道:“王爷若能将陈圆圆赐给贫僧,贫僧即带王爷去找李自成。”多铎果然高兴道:“这和尚好眼力,有意思!”即招呼两个士兵:“你们看住美人,少了一根头发就要你们的脑袋!”再对空空道:“天色不早了,请带路。”圆圆大叫道:“谷逸!你这是为什么?你不能这样做!”空空问道:“难道你真想跟上王爷?”圆圆语塞,无法辩白,只能垂泪。
  空空领多铎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天擦黑时才回来。原来那乌龙驹堵在洞外。多铎跟那马斗了好一阵,直到切断它的脖子方才脱身。这时,多铎的士兵押着圆圆来寺外的一方平台上等待多铎,不空也跟着出来了。那平台筑在一处断崖上,雾岚起处,崖下是万丈深渊。多铎用李自成的花马剑挑着李自成的人头,对将士们道:“大家看好了!这就是李自成的花马剑,此剑天下没有第二把,因而剑上的货色也绝不是假的!”
  趁着夕阳的余光,圆圆也看清了,那的确是李自成的人头,李自成死不瞑目。圆圆趁两个士兵去欣赏李自成的人头,转身扑向那断崖。空空一声惨叫:“圆圆———!”也随之扑了下去。不空望定那崖下涌动的雾岚,合十流泪道:“阿弥陀佛,身本洁来还洁去,善哉善哉。”
  入夜,蓝天如洗,林间升起一轮好月。多铎军队撤去,灵觉寺万籁无声。不空合掌打坐在那平台上,心总静不下来,觉得总还有事并未了结。直至更深露重,果然有人跪拜在他面前。抬眼,是陈圆圆,圆圆身旁站着那独臂神尼。
  谷逸为一个情字,扑下断崖,粉身碎骨,然而圆圆没有死。圆圆下坠时,猛然被一条手臂挽住。独臂神尼道:“你有阿珂,还有吴三桂,怎么能死呢?”神尼使起轻功,让圆圆稳稳着地,毫发无伤。圆圆以手掘坑,掩埋了谷逸,哭道:“公子,圆圆实无分身之法啊!”神尼道:“食色,性也!不足为奇。”神尼要把圆圆交给吴生生,她自己还有反清复明的许多事,无暇照顾她。
  不空叫圆圆站起说话,圆圆不起来。圆圆泣道:“圆圆的命是大师给的,恩同再造,大师可收圆圆为螟蛉之女。”不空摇头道:“孩子,此言差矣,贫僧愿带你回吴江,去见你的生身父母,他们都还健在。”圆圆泪水长流,哭道:“圆圆不洁,他们是不会认我的。”不空再次拉起圆圆,指着天上那轮皓月道:“孩子你看,天已经把瘴气收尽,世界只有一片清明,才有这轮好月!你历经磨难,洗尽铅华,如皓月仍返人间。你已经有了一双弟弟,此次回归,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神尼道:“我说过18年后将你女儿还给你,决不食言!”圆圆这才破涕为笑,一片心思向吴三桂飞去。
  苍山如海,托定那轮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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