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2期
红月亮
作者:汤学春
第六回 不信床单惊红蕊 三更听漏五更鸡
西直门外的吴府为武将世家。吴三桂的爷爷吴巍是明朝嘉靖四十二年的武状元,为平叛乱战死于云南边陲;父亲吴襄是熊廷弼手下大将,而今告老在家;母亲祖氏亦是将门之后,舅舅祖大寿是原锦宁总兵。西直门外的吴府原为“武府”,“平西伯府”的匾额是前几天才挂上的。这天,平西伯府双喜盈门。皇上赐婚,是为一喜;同时,吴三桂的发妻徐氏产下麟儿,取名吴应熊,更是一喜。吴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一番热闹自不待言。
天下着鹅毛大雪,京城的亭台楼阁全在一派迷蒙里。圆圆顶着红盖头坐在花轿里,心内空空,只觉这世界全无真实。这就是一个女人仅有的头一次吗?注定终身命运的头一次吗?晓红被东宫娘娘留在宫中,圆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圆圆没见过吴三桂,很可能就是个又横又恶的糟老头,或是个肥胸腆肚一脸虬髯的凶神。为什么不能是唐通呢?这就是命么?她被卖来卖去,原想跟上皇帝,皇帝富有天下,再也不会把她卖到哪儿去,却还是被卖了。
圆圆顶着红盖头,一路胡思乱想,直到进得吴府,被人搀扶着过了一个厅堂又一个厅堂,不知南北东西,坐入兰室,这里有异香氤氲,她想这就是洞房了。而后又是被人搀扶着绕来绕去,到大堂拜天地,拜高堂,她的命运未知好歹就这么定下了。再入洞房,被人扶到床沿上,静静地等待厄运来临。
客人很多,吴三桂忙于应酬,直到深夜才进房来。有使女给吴三桂脱下朝服,吴三桂闷声道:“上酒。”使女用盘子端来酒菜,而后屏息退下,将门带上。红烛高烧,吴三桂在床前一张小桌边自斟自饮。难道他在前厅应酬,还没喝够?圆圆实在忍不住,拿手掀起盖头一角,用眼瞟去,却是大惊!那吴三桂竟然不是个糟老头,也不是虬髯凶汉,而是个白脸书生,眉宇间英气逼人!吴三桂双喜盈门,此时倒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圆圆心想,是否就是因为皇上赐婚呢?这吴三桂也许是个很专一的男子,不想三妻四妾?也许是因为皇上赐美,将他套住;而他重任在肩而又皇命难违?圆圆想,如果是这样,尽管眼前这男人出乎意外的英俊潇洒,她的厄运将依然不会解脱。想着,也便淌下泪来。
吴三桂此时的心境,被圆圆猜中大半。没猜中的那一小半是,吴三桂一直没有面见陈圆圆,此时想,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不就是个会吟花咏月的妓女吗?吴三桂清白之身,可是从来不嫖娼宿妓,也是从来就看不起妓女的。至于那一大半,还得从他此次进京,离开山海关时说起。那天,他的谋士余一元在山海关城楼上摆酒为他饯行。这余一元一直是吴三桂心腹,为吴三桂出谋划策屡建奇功,被吴三桂拜为军师。余一元善占卦解字,二人说到大明气数,余一元叫吴三桂不妨报个字来测测。吴三桂毫不经意间报个“有”字,余一元以手指蘸酒在桌面上将“有”字写下,好一阵无言。而后叫吴三桂再报一字。吴三桂心里正想着崇祯召他回朝,延有时日,不知将作何责罚,便信口报个“朝”字。余一元写罢“朝”字,震惊之余却又大惑不解。吴三桂道:“如何?”余一元道:“逢月必亡,大明气数仅十天矣!”继而解释:“有”为“大”与“明”之一半,而“朝”是“月”字前面十个早晨。“有”与“朝”皆因有“月”,逢月必亡。将军报此二字皆是无心,无心则为天机。余一元不解的是这“逢月必亡”,十日之时皆为朔前,天上没有月亮,怎么会“逢月”呢?
既然是天机,凡人必不可解。管它是“逢月”还是“红月”,不去理它也罢,却是眼下的局势,吴三桂是十分清楚的。居庸关是京城大门,一旦有失,不要一天时间,李自成就到了皇城脚下,而崇祯明摆着是不敢信任唐通的,将身家命运都押在他吴三桂身上,让他从山海关回师勤王。这种局面一旦出现,他将如何收拾?就是以这美女,换来了他肩上这副担子,他挑得起么?
当然,吴三桂是年36岁,久经沙场,是个绝对成熟的男子。喝罢三樽摇头,十个早晨,不可能吧?数百年的大明就剩下了十个早晨?既然气数如此,成败在天,亦非人力可为。世事艰难而人生苦短,既然一个天下第一美人摆在身边,还是先瞧瞧再说。于是,吴三桂整肃衣衫,终于起身挑开了圆圆的红盖头。
尽管有皇帝金口玉言,对圆圆的评价先入为主,吴三桂还是暗暗心惊。烛光里的陈圆圆如晶莹碧玉又粉面含春,着实风光无限。吴三桂提醒自己:不就一个妓女吗?嘴上却还是温言道:“宽衣吧,美人。”
圆圆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把衣服脱尽,吴三桂就有点儿痴呆了:这世上竟有如此人儿吗?烛光里的圆圆玉骨冰肌,皮肤细腻如脂,乃至通体透明,如无色琉璃,洇出浅浅胭脂;那挺拔的双乳,那平滑的小腹,那浑圆的大腿,皆似玉雕,浑然一体又生机蓬勃。然而,久经沙场的吴三桂却还是咬定一个理:不就一个妓女吗?怜香惜玉是必要的,别人干得,我吴三桂驰骋疆场所向无敌,就干不得?吴三桂想罢,即就从容去掉衣裤,宁神静气,而后放马过来。此时圆圆只有一个念头:死了,就要死了,春蚕到死丝方尽,红烛成灰泪始干,自己就如那咬破茧儿的蚕蛾,要从一种女人变成另一种女人了。却是一会儿感受真切,在那惊涛骇浪中她没有死,那种“死”的愉悦让她不枉活了一场。
洞房里有炭火熊熊,吴三桂披衣起床,来桌边喝酒小憩。吴三桂原以为这名妓是必有些功夫,有些花样的,可陈圆圆没有。虽然后来很投入,要命似地喘气如兰,却是一点花样也没有。那种要命的投入很真切,一点也不虚情假意,使吴三桂有种新婚的感觉,吴三桂简直有点儿感动。吴三桂喝罢三樽,有点儿困倦,就上床去睡。陈圆圆拥着被子小猫似地缩在一角。吴三桂不想打扰她,将身子轻轻伸进被窝,忽然感觉下面有点儿凉,伸手一摸,沾酽滑溜。吴三桂想,这女人难道如此孟浪,下面一块布也不垫?惊起一看,床单上果然是一滩那东西,并有点点殷红,艳若桃花。吴三桂大惊,慌忙下床擎来红烛细看,真的是血!原来她竟然是个处子!难怪不知道下面要垫块布呢,原来真是头一次!
吴三桂的心狂跳着,慌忙无措,只好移过枕头垫了那湿处,再拍醒圆圆。圆圆撒娇道:“什么事啊,官人?”吴三桂道:“怎么是这样?”圆圆道:“什么怎么是这样啊?”吴三桂道:“难道你一直是卖艺不卖身的?”圆圆这才坐起,莞尔一笑,把自己的身世简单说了,并道:“圆圆并非江南名妓,官人不会不高兴吧?”吴三桂一把将圆圆抱紧,热泪盈眶,急切道:“圆圆,我的好圆圆,请恕下官不知实情,多有怠慢。”圆圆不禁泪涌如泉,想她这只漂泊的船儿终于靠岸了。
次日清晨,吴三桂提个小藤箱携圆圆给父母请安。大礼罢,吴三桂打开那藤箱取出那床单,呈给母亲道:“禀娘亲,圆圆并非名妓,实为处子!”吴襄在一旁听着,明白儿子的意思,起身朝天抱拳一揖道:“谢主隆恩!”而后叫过管家来,吩咐道:“传话下去,吾媳陈氏乃皇上赐婚,与吾儿原配徐氏不分大小,同为主母!”圆圆慌忙跪拜谢恩,一抬眼,这位公公是那么慈祥。吴襄见这儿媳果真国色天香,大喜。掏出祖传玉佩相赠,以示见面之礼。婆婆亦有锦囊相赠,圆圆好生感激,想她终于回到了一个温馨之家。
吃罢早饭,吴三桂给山海关写信,圆圆在一旁服侍。吴三桂道:“今天本来是要走的,皇上有旨,令宁远撤兵山海关,一刻也耽误不得。”圆圆道:“不走了?”吴三桂将圆圆拉入怀中,笑道:“不走了。与我的圆圆多呆一天就是一天。”圆圆道:“圆圆愿随官人同去山海关,共患难,同生死。”吴三桂摇头,却又不愿说出眼前凶险,只把圆圆抱紧,让万语千言灌进肚里。
此处必须交待,吴三桂前日解宁远之围,并不是他真有三头六臂打败了多尔衮。大清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此次倾举国之师,以12万精锐围困仅有两万人马的宁远城,吴三桂怎敢以卵击石;是多尔衮主动撤走的。之前,皇父摄政王与大清孝庄皇太后叔嫂心有灵犀,定下一条入主中原的原则:“以汉治汉”。叔嫂一致认定,以极少的满人统治众多的汉人,如不“以汉治汉”,即使摧垮了大明皇朝,自己的政权也难持久。因此,对于汉人,要尽可能地敬贤用能。吴三桂是时下大明关键一将,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拉过来。同时,叔嫂确认,大明幅员辽阔,汉人对外夷自生抵触,大清12万精锐长驱入内,一定要看准时机。只有当大顺与大明双方精力耗尽,打到生死交关的时候突然出兵,才可事半功倍,稳操胜券。
当吴三桂在山海关得知宁远被围的消息,即留副总兵杨砷守关,自带军师余一元、心腹大将郭云龙及5千铁骑驰援宁远。相距宁远城十余里有座小城名威远堡,是为宁远御敌之犄角,多尔衮兵围宁远的同时,首先攻下了威远堡。吴三桂刚到宁远城内,多尔衮就着降臣洪承畴、范文程持书求见,即请吴三桂威远堡赴宴。吴三桂颇为犹豫,余一元道:“将军此去无妨,且威远之围可解。”郭云龙却坚决不同意,认定多尔衮居心叵测,吴三桂此去一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余一元坚持道:“将军可念宁远十万百姓,见机行事便了。”吴三桂点头,心想,为关宁父老,该万死不辞。
吴三桂单骑随二位降臣来到威远堡,多尔衮果然于大帐设盛宴恭迎。几番客套,酒过三巡,忽而有太监降旨。吴三桂端坐不动,那太监照宣不误,旨意大清世祖顺治皇帝敕封吴三桂平西王,世袭罔替。吴三桂依然正襟危坐。多尔衮一笑,从太监手里接过圣旨,一手端上一杯酒,来到吴三桂面前。多尔衮先将那圣旨展开给吴三桂看,示意非假,见吴三桂目不旁视,便小心收好圣旨,给他斟酒,而后举杯道:“将军气节,本王钦佩,不过……”多尔衮目视在座的洪承畴、范文程,继而道:“将军在大明朝的品位,比较二位如何?”吴三桂这才起身,与多尔衮碰杯,而后一饮而尽,坐下道:“人各有志,王爷不要逼我。”多尔衮哈哈大笑道:“本王怎么会逼迫将军?等会儿将军出了这大帐,本王即刻退兵。但是,将军可以料到,不出半月,崇祯即会令将军回师勤王,到那时将军进退维谷,本王今天与将军之约定,届时再作商议。”吴三桂脸上没事心下震惊,满清这一双叔嫂果然胸怀韬略,往后定成霸业!于是,心想,先救了关宁父老,再作计议。不想,多尔衮果不食言,吴三桂回到宁远不久,清兵就全数撤了。
有如此一层关系,现在吴三桂致信余一元、扬砷,叫他们合力撤兵宁远,愿意随军的百姓一并保护,而多尔衮不会趁机追杀,他是有相当把握的。书信写好,即叫过家将吴翥,着他用自己的坐骑雪龙驹飞马山海关,让余一元、杨砷照书行事。这吴翥是吴三桂一远房侄儿,少小时偶遇高人传授绝艺,一身武功了得!特别是轻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又对吴家忠心不二,有那雪龙驹相助,往返山海关两天一夜足矣。
吴翥走后,宫中执事太监王承恩来了。崇祯为吴三桂新婚致贺,着王承恩送来一对玉如意。吴三桂谢恩,心下明白崇祯的意思,无非是来催他早一点去山海关,便请王公公暖阁待茶。王承恩道:“沙河即破,李自成两日后便兵临居庸关了。”吴三桂道:“居庸天险,又有唐通将军主动请缨,敢立军令状,想必可保无虞。”王承恩一笑,摇着头道:“唐通主动请缨,是有缘故的。”说着,便附上了吴三桂耳朵,将唐通缠着东宫,觊觎陈圆圆一节说了。吴三桂大惊。王承恩道:“正因为如此,皇上是十分担心唐通的。虽然派出杜勋监军,只怕不管事。”吴三桂道:“下官明白了,王公公转告皇上,山海关请皇上放心,下官已经作出部署,不会误事的。”
王承恩走后,吴三桂默坐无言。一种男人的妒嫉使他对唐通徒生恶意,急剧恶化的局势使他心头布满阴霾。圆圆小鸟依人傍过来,温言道:“有心事?”吴三桂匆忙一笑:“没有。若说有,就是晚上时间太短。”圆圆明白,男人没有心事是假的。男人的心事是前方的战事、朝廷的局势以及他们的别离。圆圆明白男人深爱自己,可自己命薄,偏就碰上这么个时势。却是圆圆亦不想将心中的悲凉表现出来,加重男人的负担。圆圆嫣然一笑,接过男人的话题道:“可不是,听着是漏滴三更,一会儿就鸡鸣五鼓了。”吴三桂道:“那就把铜壶塞住,把公鸡都杀掉。”
当天下午,吴三桂真格吩咐家人把铜壶止了漏,把家里的公鸡杀掉了。到得晚上,夫妻及早上床,极尽缠绵缱绻,天依然很快就亮了。圆圆幸福得流泪道:“时光无法倒流啊!”
第三天,天放晴了。蓝天如洗,阳光下的雪地格外晶莹而洁净。圆圆平生还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雪,孩子般拉起吴三桂就跑向屋外。他们脱下棉衣堆雪人,圆圆道:“我堆一个你。”吴三桂响应:“我堆一个你。”一会儿雪人堆好,雕塑出模样,吴三桂又去找来些碎布条,黑的作眼睛,红的作嘴唇,圆圆提议道:“给他们起个名字吧。”二人心有灵犀,吴三桂用布条在他的雪人肚子上写了个“天长”,圆圆同时在她的雪人上写的是“地久”。做罢,相视一笑。二人紧紧拥抱,一齐泪水长流。他们的爱情真能天长地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