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2期
小孙猴子
作者：邱学文
兴隆是一个小村庄，坐落在一个三县不管的偏僻地方。这里只有二十多户人家，而这二十多户人家全是卖猴的。这里本没有猴——平原地方不出猴子。可是，就在不出猴子的地方却出现了一个猴市，不能不说这是中国的一大奇观。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兴隆有一家姓马的，男的四十二岁，叫马老六。马老六的女人杨玉娥，四十岁整，只有一个女儿马小荷，已经十七岁了。
马家当然也是卖猴的。
马家的房子不大，院子倒是不小。除了三间草屋住人，一间小房烧饭，一间小房放些破烂外，一亩多地的院子里全都放满了猴笼。所以，一进马家的大门，就会闻到那股浓烈呛人的猴尿臊气。整个兴隆都笼罩在这种臊臭之中。马家的气味最臊臭。平日，全家人收购、喂养、贩卖这些猴子，赚取一点利钱养家。马家的货主很多，往马家送猴的人中有一个叫作王三合的小伙子，就是马家多年来的常客。
王三合的家不在兴隆，而是在兴隆以北三百多里地的大山里。那里有许多险峻的高山，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林木，林木之间有成千上万只野猴。王三合就是从山中捉了猴子运到兴隆来卖的人之一。
捉猴子有很多方法，有下套的、有挖陷阱的、有下笼的、有下网的，也有用枪打的。王三合不用这些方法，他认为这些方法都不好。下套、挖陷阱、下网，都有些耍阴谋诡计的味道，不是正人君子所为。用枪打更不行了，猴子打伤了不好出手，更重要的是这样干有些伤天害理。王三合用枪是很准的，过去他打过狼也打过野猪。可是，对猴子，他从来不用枪。猴子最像人了，轻易用枪打人，王三合不干，打猴子他也不干。
正像王三合说的，王三合逮猴子真的是“请客”。当然，这种“请客”的方法也有些耍阴谋诡计的味道。这些猴子正像那些贪官，明知道伸手必被捉，却总存几分侥幸。王三合把那些猴子爱吃的玉米粒用盐水泡透晒干，放在猴子们常到的地方。只要有一只猴子知道有这些好吃的东西，整个猴群全会跑过来吃。猴子们吃这些带盐的美味自然吃得胃口大开。盐吃多了会口干，王三合又在另一处放了很多大米制成的米酒，这些米酒喝起来很甜。猴子们吃过带盐的玉米，口渴了就去喝那些米酒。它们酒足饭饱之后，会像人一样醉得“猴”事不省，王三合这时就会很轻松地把它们捉住。这些醉鬼全都成了王三合的“战利品”。最后，都会被运到兴隆马老六家，由马老六卖给那些耍猴的。
王三合逮的这些醉猴有老有少，有大有小。一次，在运往兴隆的途中，有个母猴生下一只小公猴之后就死了。王三合看着刚出生的小猴可怜巴巴的，就弄些羊奶、面水儿喂他，过了三个月，小猴就长大了。这只小猴非常机灵，“智商”也很高。大而黑的眼珠，满身柔软的细毛，长长的尾巴，很好看。王三合把这只小猴养大以后，小猴对王三合就有了感情，非常依恋他。王三合从来不用绳索拴这只小猴子，小猴子即便淘气玩耍起来，离王三合也从来不会超过一丈远。只要看不到王三合，小猴子就会马上去找他。有好几次，王三合故意藏起来，小猴子找不到他了，急得吱吱地叫着爬到树上、房子上四下去找，见到了他就马上跑到他的身边，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到兴隆以后，王三合把它卖给了马家。王三合起身从马家出来的时候，那只小猴子在笼子里急得要命，眼睛盯着王三合，四趾抓着笼子死命地摇晃，嘴里吱吱唧唧地叫个不停。王三合看着心中很不好受，就请马家把它放出来。小猴出了笼飞快地跑到王三合身边，爬到王三合的头上，坐在他的头顶。
王三合对马老六说：“马掌柜，你看这小猴值几个钱，我从你那里再把它买回来，如何？”马老六说：“王客官，我看这小猴和你有缘，不要再说什么买不买、钱不钱的，就算我送给你了。”王三合谢过马老六，带着小猴上路回家了。
这只小猴子非常聪明也很有气力。有一次，过一条小溪时，王三合没有直接跳过去，而是跳起身后把身子转一圈再跃过溪。小猴子见了，也学着王三合的样子，跳起身来转了一圈过溪。这一跳，王三合看出小猴子确实聪明过人，高兴得把它举过头顶连连说：“你简直就是孙悟空！”他知道这只小猴子大有可教之处，便开始教他学直立行走和一些简单的功夫。小猴子像聪明的学生，把动作学得惟妙惟肖。
王三合对小猴说：“在你的祖宗中孙悟空最有名气，你还只是个小孩子，我就让你也姓孙，叫你‘孙子’吧！”从此，这只小猴就有了名字。不管小猴在什么地方，只要王三合喊一声：“孙子！”小猴就会飞快地来到他身边。有时离得比较远，只要有树，孙子就跳起来抓着树枝荡起秋千，飞到王三合身边。如果有人，孙子就跳起来踩着人的肩膀，越过众人来到王三合身旁。王三合看到孙子那样通人性，也就不再忍心捉猴子卖钱了。
孙子的名气在兴隆越闹越大，周围几十里的人都知道兴隆有个“孙悟空”，常像赶大集一样来看热闹。观众多了，王三合赚的钱就跟着多起来。合计一番，竟比前些年逮猴卖时赚的钱还要多出好几倍。
孙子有几套拿手的功夫。一是孙悟空会的斤斗云，孙子会跳起来翻个斤斗，然后纵身上树；二是驾云，孙子从树上落地不是直接跳下来，而是披个斗篷飘然下落，姿态就像驾云；三是荡秋千；四是学人走路，只要王三合说一句：“学学老头儿走路！”孙子就像老年人那样手拄拐杖、弯腰驼背，逗得人们哈哈大笑；五是变魔术，王三合学着魔术师“大变活人”的样子大变猴子，孙子配合得非常默契，变进变出，人们谁也看不出破绽。另外，常见的那些钻圈骑羊的技巧，在孙子眼里简直就不值一提。
马老六家的女儿马小荷对孙子也非常好，经常喂孙子吃东西、陪它玩耍。孙子见了马小荷像是见了王三合一样亲密。人们发现，孙子只听王三合和马小荷两个人的，别人对孙子再好也没有用。有一次，马老六学着王三合的样子对孙子说：“孙子，学学老头 ！”可无论马老六怎么喊，孙子就是不动。马老六没办法，只好拿来鲜桃逗孙子，孙子看了看还是不理马老六。马老六说：“你这个小东西，你不学老头走路，就学个小姑娘走路！”孙子不听马老六的，偏偏学老头不学小姑娘。马小荷见她爹说话不灵，从屋里走出来对孙子说：“孙子，过来吃桃。”孙子听了，跳到马小荷面前，拿过桃子就吃。吃了桃，孙子就高兴起来了，学了老头之后又学小姑娘。马老六只好说：“这样好，这样好，这样的猴外人偷不了。”马老六说完对孙子扬了扬手，那意思是说我揍你。孙子看见了，就耷拉着脑袋走到马老六跟前，直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是等着挨揍。马老六又好气又好笑：“你要是个人，也是个小捣蛋！”孙子像是听明白了，学着小孩认错的样子把头一低，然后抱住马老六的腿，晃了一晃，跑开了。惹得满院子的人称奇。
孙子的事传开了。有一个叫刘园的大商人专程从省城来到兴隆找王三合。刘园对王三合说：“听说你有一只很聪明的猴子，能否让我一见？”王三合没有答话，只是喊一声：“孙子，快过来！”孙子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跳到王三合面前直立着。一只前爪还像小孩那样牵着王三合的手。就这一下，刘园满意极了，对王三合说：“我想买下这只猴子，你要多少钱？”王三合说：“先生，你弄错了，我这孙子是不卖的。”说完又对孙子说：“孙子，给这位先生鞠躬道歉！”孙子对着刘园弯了三下腰，那样子还真和鞠躬差不多。看起来很像是小孩子家本不愿意，又不得不听大人的话那样。刘园啧啧称奇，只好对王三合说：“王先生，既然你不愿意出手，我也不能勉强你。我能不能给你这孙子拍几张照片？”王三合同意了。
刘园给孙子拍照片的事儿不知怎么会被河南省督军赵倜知道了，赵倜命南阳镇守使吴庆侗把这只猴子送到省城开封。
吴庆侗外号“吴小辫子”，为非作歹，鱼肉百姓。他接了赵督军之命，自然不敢怠慢，派一连长连夜带兵赶到兴隆，找到了王三合说明来意。连长说：“今奉赵督军之命，前来带你那只小猴子进省城。你把它交出来吧！”王三合听了心中懊悔不已，恨自己不该带着孙子到处耍。他不得已只好说：“承蒙督军抬爱，我的那只小猴子不值大人垂青，并且它已经生病要死了，长官带走了也没有什么用处。”连长说：“生病了？弄出来我看看！”王三合没有办法，只好到屋里对孙子说：“快装病，不然就没命了！”孙子听后，突然就软了下来。王三合把孙子抱出来放在地上。孙子在地上软成了一滩泥。那连长问：“怎么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我来了它生病？”王三合说：“长官不信亲自查看，小猴子可能是染上了时疫。时疫这病，人得了很不好治，它得了就活不成了。”那连长听说是时疫，也很害怕被传染。用脚踢了踢，孙子也不唧唧，也不动，那样子真的像是要死了。王三合又给那连长暗暗地送了些钱：“小意思，为了这个小畜生麻烦长官了！”那连长接了钱用手掂了掂，点点头走了。
连长一走，孙子就跳了起来，一下子蹿到了王三合的肩上。满屋子的人个个称奇：装病这一套可是从来没人教过它的，这个小东西什么时候学会的？
连长把话带给了“吴小辫子”，“吴小辫子”写信给赵倜。这事算是了结了。
孙子除了“装病”这一招，还有一招叫人想都不敢想。那位连长走后，孙子“手”里拿着两颗亮晶晶的子弹——显然那是连长身上带的枪弹！吓得王三合一把将子弹从孙子手中夺下来，扔到村外的河里去了。孙子已经有十一个月大了，过去从来不偷人家东西的。大概是看不惯那军官的派头才下手偷他一回。
连长走了之后，王三合越想越觉得不对，这事还会再传出去的。私下里便好几次想和马老六商量一下自己走不走的事。因为马小荷对孙子好，对自己更好！要走了，放心不下马小荷啊！
王三合找了个时间把自己要回家的打算说给了马老六，马老六听了，说：“贤侄，到时你若决定走，六叔也无话可说；若留，我还有一事相托。待你定了去留之后再说吧。”王三合听出马老六话里有话，心中涌起疑团。
也就是王三合在思忖着走不走的这中间，兴隆北边的一个土匪小头目，外号叫“大牙”的派了一个小土匪找到马老六家。
这个小土匪对马老六说：“马老六，我家大牙司令看上你们马家的千金了，今天派我来下聘礼！这是礼单，大洋一千，黄鱼两条，够你置几十亩地的。收下吧！收下了，这个月十六晚上就来抬人。就你这猴臊猴臭之家，不知道我们司令犯了哪根邪筋！”那个小土匪把礼单和礼品放下之后扬长而去。
小土匪一走，杨玉娥和马小荷哭成一团。马老六也不知道怎么应付这局面，一个人抱着头蹲在门后。那小土匪来时，孙子正蹲在马家房梁上。孙子起初还只是看着，后来看到马家三人悲愤欲绝，就从房梁上跳下来，跳着爬着去找王三合。王三合平时都是在家的，他就住在马家偏屋放破烂的小房间里。这几天王三合心神不宁，常 一个人闷着头出去遛达。
孙子寻着王三合的味儿在村外野地里找到了他。孙子拉着王三合走了几步，那意思是回去。紧接着，又跳到王三合的肩膀上，王三合知道这是要快跑。王三合一口气跑回马家。
当天夜里，王三合想出了一个办法。
王三合知道兴隆以北共有三股土匪势力：只有“大牙”这一股有八支长枪、一支短枪，有大小喽罗十一个；另外两股也就各有两三支枪、四五个人。这三股土匪各有各的地盘，平时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来往。这些土匪势力，官府只要稍作清剿，是很容易被驱散的。无奈县里的兵丁养寇自重，从来不认真搭理这件事儿。王三合对马老六说：“六叔，不要害怕！到那一天我去，就会清剿了这些恶势力。”马老六问：“你有啥招？”王三合把自己的想法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马老六听了既欣喜又担忧，嘴唇抖落着对王三合说：“儿啊，让你担风险了。”
到了十五，马老六暗地里把马小荷送到南乡，将家中的值钱东西悄悄地收拾好。马老六要把剩下的那个母猴和小猴也卖掉，孙子就是不让。他死死地抓住那个笼子，谁要靠近就向谁龇牙，靠得太近了孙子就上去抓人咬人。马老六想，这小子可能和老猴母女有感情，想想也就不卖了。虽说是不卖了，孙子有空还是到笼子旁边看着，那阵势人人都猜得出来：谁要卖了这两只猴子，孙子就会和谁拼命。王三合对孙子摆摆手说：“不卖它们了，你放心吧。”孙子这才不再对人警惕。
王三合把孙子拉到一边，一边说一边比划，完了还让孙子示范一遍。看看没有破绽，王三合又把马老六拉到一边，再把详细计划说了一遍。最后，王三合说：“只要花轿和土匪一出村，你们就赶紧去找小荷。以后随你们去哪里也不要回兴隆来了。”马老六听完王三合的话，泪如雨下，悲悲切切地说：“贤侄，事成之后，你赶快来找我们，我们还指望着你养老送终呢！”一句话把一切都说破了。王三合装做没有听懂，只说你们先走吧，就去准备自己的事情了。王三合知道，自己这是拿命救人，生死未卜。万一事有不成，事先把话说过头了，岂不是坑了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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