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潇湘女杰陈云凤
作者:梁贤之
怒闯祠堂
1882年农历9月初的一天,秋雨潇潇。衡山县的刘氏宗祠里,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忽地“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这座古老的大祠堂始建于清代雍正年间,几次修葺后越发显得威严显赫。正中的大门平常是难得开的,只有遇上族里盛典或惩处族人时才打开。空旷寂静的大厅里,本族阔老、绅士端坐在雕花楠木椅上,一个个表情呆滞,形同泥塑。当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肥硕的汉子,40开外年纪,头戴黑缎红顶帽,身着浅色长袍马褂,手拿一把湘妃竹骨折扇,此人便是族长刘伯兆。今天大开祠堂正门,要严惩触犯祖宗家法的刘彦斋。
这刘彦斋已年过花甲,两鬓飞霜,是一位忠厚老实的读书人。因时运乖蹇,屡试不第,把家当都赔进去了,依然是个贫贱布衣。于是,灰心仕途,办起了私塾,以教“子曰诗云”糊口,艰难度日。陈云凤这位大家闺秀,入学不到半年,由于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深得先生器重,成为他的得意门生。那时,男尊女卑,女子极少有上学堂读书的。陈云凤女扮男装,一张巧嘴说服母亲,才进了私塾。这一年,湖南干旱严重,衡山一带40几天没下过一滴雨,河岸两旁的土地干裂出一道道龟纹大缝,刚刚抽穗的禾苗大都枯黄死掉了。刘彦斋有好几个学生的家长都是族里的佃户,租种的公田颗粒无收,无粮交租。他们急得没法,便商量写个文书请求族里减免租谷。可是,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文盲,箩筐大的字不认识半升,便都去找好心的刘彦斋帮忙。刘彦斋出于同情,一口答应了,没想到竟触怒了族长大人。
“把刘彦斋等人带上来!”刘伯兆双眼一瞪,“嚓”地甩开扇子,威严地喝道。
刘彦斋满脸惊恐,佝偻着腰,与几个穷佃户一道被推进阴森森的大厅里,颤颤巍巍地跪在祖宗牌位下。
刘伯兆手指刘彦斋,恶狠狠地吼道:“你为人师表,深谙孔孟之道,通达圣人之理,却知情不报,挑唆佃户抗租,触犯祖宗之法,今日必当严惩!来人,先各打40大板!”立时,两个打手扛着木杖,应声而出。
“且慢!”打手尚未近身,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大步踏进厅堂。这少年便是一身男装的陈云凤。今天早上,她来到私塾,见刘先生不在,学友们四散离去,便觉情势不对,一问才知刘族长要惩处刘彦斋。她愤慨之极,迅疾赶往刘氏宗祠,闯进大厅。她昂首挺胸,站立中央,一字一顿地说:“悉闻贵族今开祠堂大门,要惩治刘老先生,我特前来恭听。敢问族长大人,刘先生犯了哪条族规?”
豪绅们见大厅里立着一个陌生的少年,风流儒雅,出语惊人,都感到大为震惊。刘伯兆当了十年的族长,见过不少世面,他治下的百姓都是服服帖帖,却从未碰到过这样的对手,更何况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由骤然变色,雷霆大作,吼道:“刘彦斋为人师表,却挑动佃户抗衡官府,理当严惩。你是何方竖子,竟敢私闯本祠,胡言乱语?来人,快快给我轰出大堂!”
“族长大人!”陈云凤面无惧色,据理力争:“今年大旱无雨,佃户遭灾歉收,事实如此,世人有目共睹。刘先生知通文墨,代为撰文减免租谷,此乃为民请愿,出于公,为好意,怎能说是挑动佃户抗租?再者,刘氏祖先设置的公田,本是用来庇佑后代子孙,使其有田耕,有粮食。如今租种公田的子孙遭受天灾,无粮交租,其情可悯。刘先生代为请命,上承刘氏先祖之恩典,下合刘氏子孙之心愿,何以触犯祖宗之法?我是刘先生弟子,为辨明是非,匡扶正义,不揣冒昧,特来贵祠一进拙言,望请族长三思!”陈云凤口齿伶俐,入情入理,一席话说得族长、豪绅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只得把刘彦斋和佃户们放了。
这件事后来传遍了地方,邻里远近都称赞陈云凤小小年纪,有胆有识。刘彦斋更加器重她,逢人便说:“云凤这孩子,豪气冲天,胆识过人,有大丈夫气概,将来必是个女中豪杰!”
南漳平叛
湖北南漳这个小县城,依山傍水,风光旖旎。虽然地瘠民苦,连年灾害,但由于知县是一个难得的好官,老百姓的日子还过得比较安定。这位年纪尚轻的知县乃是陈云凤的夫婿夏绍范,湖南衡阳人氏。夏绍范不但关心民间疾苦,注重发展农业,兴修水利,减轻赋税,而且是一个有抱负、有远见的年轻人。他曾东渡日本,考察政务,追求民主和进步,期望做一番有益于国家和民族的事业。
一天晚上,夏绍范喜滋滋地走进厢房,一把拉住正在灯下缝补衣服的妻子,兴高采烈地说:“云凤,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事这么高兴?哎哟,你看……”由于激动,夏绍范失手,衣针刺进了妻子的手指,立刻涌出一滴殷红的血。他歉意地笑了笑。
陈云凤抹掉指头上的血,催促道:“怎么不说你的好消息?”
“告诉你,武昌起义胜利了,革命党人孙中山推翻了清政府的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呢!”夏绍范兴奋得满脸泛起红光。
陈云凤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她早就渴望社会来一个彻底的变革,也深深痛恨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丧权辱国。这些年,她随丈夫出任,到过不少地方,亲眼见过帝国主义列强的炮舰横冲直撞地开进中国的内河、湖泊,比在他们自己的国家还要放肆。大好河山遭到洋人铁蹄的蹂躏。于是,她支持丈夫择善而从,顺应历史潮流,积极投身国民革命事业。夫妻俩谈兴正浓时,突然,院外火光冲天,一时如同白昼,人群狂呼乱叫,一片嘈杂。原来,县衙的两个班头朱雪和刘润平时就不满夏绍范倾向革命,他们偷听到夏绍范夫妇的谈话,便纠合县城少数顽劣,放出在押的重犯,发起叛乱。叛匪砸开县衙后院的大门,一窝蜂冲进院内,人人提刀握斧,个个气势汹汹。夏绍范是个白面书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冷汗直冒,浑身打颤,连话也说不圆了。
陈云凤情知来者不善。她处变不惊,忙换上短衣,卷起两袖,一面吩咐丈夫暂避,一面抄起一柄长剑,打开房门,胸一挺,剑一横,昂然而立,犹如一尊不可侵犯的女神。
叛匪见陈云凤威风凛凛,英气逼人,一时竟慌了神,谁也不敢上前。
陈云凤伸出玉手,指着叛匪大喝道:“大胆奴才!夏大人响应武昌义举,声援国民革命,乃顺应潮流,光明磊落,上合天心,下应民意。你们聚众谋反,难道不惧慑于革命党人的威力吗?识时务者为俊杰,是进是退,好好想想吧!”陈云凤话语铿锵有力,熊熊燃烧着的火把映照着她仗剑而立的英姿,给这种少见的女性威严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叛匪本是乌合之众,没有严密的组织,仅凭一种并不明确的忠于朝廷的愚念,胡乱上阵。陈云凤这么一喝问,大多数人心惊胆虚,乱了手脚。他们也知道,大清王朝早已土崩瓦解,皇帝老子是一具不中用的政治僵尸,国民革命如同干柴烈火,燃遍了大江南北,顺应革命,大势所趋。于是,不少人逃命为上,鞋底抹油,偷偷地缩紧脑壳溜走了。
朱雪和刘润这两个为首的班头,平日里狐假虎威,为非作歹,贪赃受贿,不仅老百姓恨之入骨,就连衙门里其他当差的也恼透了他们。陈云凤面对剩下的叛匪,把朱雪和刘润平时的恶劣行径一桩桩都揭露出来,同时对那些胁从者好言劝慰,保证不予追究。
朱雪和刘润眼看自己的队伍就要被陈云凤犀利的语言瓦解了,于是,相互丢个眼色,意欲开溜,保下命来,以图日后东山再起。陈云凤知道祸首不除,必定又会出乱子,忙说:“夏大人传话,惩治元凶,立功者有赏——愿立功者,反戈相击,与我捉拿朱、刘二犯!”叛匪猜度,夏大人平时交游甚广,又有这位精明能干的内助,说不定与革命党人早有联系,不如戴罪立功,自有好处。渐渐聚拢成包围圈,把朱、刘二人堵在中间。朱雪和刘润知道自己众叛亲离,已成了孤家寡人,逃也逃不脱。于是,狗急跳墙,妄图孤注一掷,挥刀向陈云凤砍来。陈云凤尚未出招,早有几个随从飞身向前,与众人七手八脚把朱、刘两个元凶扭住,捆了个结结实实。
巧驳公公
1918年,臭名昭著的北洋军阀大将吴佩孚大动干戈,率部攻占了衡阳。吴佩孚系晚清秀才出身,后来混迹行伍。平素喜欢念几句诗词装腔作势,写些个歪字附庸风雅,以博得一个“儒将”的美名。这天,他一身戎装走进夏府,特地去拜会衡阳名流、陈云凤的公公夏时济。夏时济居然打着赤膊,拜倒在这个独夫民贼的膝下,以示“坦坦赤诚”。陈云凤和儿女们都很恼恨这种肉麻行为,儿女们甚至对吴佩孚恶语相加。明翰还画了一幅丑化吴佩孚的漫画,题上一首讽刺诗:“眼大善观风察色,嘴阔会吹牛拍马,手长能多捞名利,身矮好屈膝磕头。”挂在书房里供弟妹们作笑谈。陈云凤看到了,也和儿女们一同拊掌大笑,赞道:“写得好,画得也好啊!还要加上两句才尽意呢!”儿女们忙道:“请妈妈教导。”
陈云凤说:“就加上:‘心思在丧权辱国,枪炮供屠杀同胞’,如何?”
大家同呼:“妈妈高手!”
夏时济从书房路过,恰好看到这一幕,喝道:“不知尊卑!”
回应竟是一片哄笑。
吴佩孚为感谢夏时济的“坦坦赤诚”,回到公馆后,打发人送来一幅字屏,上写“德盖衡岳,誉满蒸湘”,上款写着“时济公雅正”,下款还谦称“蓬莱秀才子玉(吴佩孚字子玉)学字。”这意思很明显,既在捧人,又在自吹,一副滥调。可是,夏时济却受宠若惊,得了字屏,如获至宝,好不高兴,连忙吩咐家人将字屏裱糊好,高悬正厅,瞧了一遍又一遍,甚为得意。
真是两条路上跑的车,各行其道——夏时济对吴大帅“坦坦赤诚”,可孙儿夏明翰却做了反对吴佩孚屯兵衡阳的进步学生领袖。这天中午,明翰放学回家,见家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檐下张灯结彩,石级上散落着一层层红红绿绿的爆竹皮,不由纳闷:又有什么喜事?
进得厨房,扔下书包,夏明翰匆匆扒完三碗米饭。踏上厅堂,却一眼看见墙壁上新悬挂着的这幅字屏,不由怒火中烧,血脉膨胀。他心里明白,吴佩孚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为了巩固地盘,扩大势力,正四处活动,想尽了一切办法笼络衡阳有名望的官僚绅士:爷爷便是其中的一位。夏明翰越想越气愤,他搬过一条凳子,跳了上去,“哗啦”一声,把刚刚挂好的字屏扯下来,撕成碎片,揉作一团,向屋后的天井抛去。
说来也巧,夏时济从厕所方便出来,哼着戏文,跨进天井,忽见一个纸团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的脑门上,又“咚”地一声掉在地上。他以为是邻院的顽童作孽,正要发作,俯身一看,却是上等宣纸揉成的,他急忙拾起,展平一看,不禁大惊失色——这不是吴佩孚相赠的字屏吗?
这下子可闯了大祸了,偌 大的夏府像滚油炸开了锅!夏时济跌跌撞撞地走到厅堂,气得面无血色,双腿打颤,怒冲冲地指着夏明翰,恨恨地骂道:“你这个小畜牲,你……你疯了!”
“我没有疯。”夏明翰毫不畏惧,反驳道,“把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当作贵宾,把几个歪字视若珍宝,像什么话,简直是自欺欺人,愚蠢至极!”
“我打死你这个孽种!”夏时济怒从心头起,操起门角落里的一根木杖向夏明翰打来。此时,陈云凤一闪身挡在了夏明翰前面,紧紧护住儿子。夏时济更加恼怒,完全忘掉了陈云凤昔日为他延医诊脉、煮药熬汤,甚至“割股疗伤”的功德,大声斥骂道:“教子忤逆,污辱祖先!”
陈云凤十分镇定,从容回答,振振有词:“公公,您听我说几句。吴佩孚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臭名远扬、令万民切齿的镇压蔡锷护国军的刽子手吗?一个草莽武夫,八个歪字值得几何?要说学问文章,您老是钦赐进士,学林共仰,吴佩孚不过一介酸腐秀才,胸无点墨,几个难看的歪字,能值得您老这么看重?难道不怕贻笑儒林?吴佩孚屯兵衡阳,坏事干尽,人人唾骂,这些您老也知道。再说,此处是供奉祖宗神灵、圣人牌位的地方,若挂上吴佩孚的这几个字,岂不有辱祖宗盛名?我夏家世代书香,夏家儿郎也是顶天立地,岂能拜倒在骄横残暴的杀人魔鬼、草莽武夫的膝下?”
陈云凤一席话,彻底缴了夏时济的“械”。虽然她口口声声讲的是封建伦理,但实质上却是借此表达对夏时济敬奉军阀的肉麻行为的强烈不满,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理有节,无懈可击。夏时济是个聪明人,不是听不明白,而是无言以对,被儿媳气得半死。他想起聪明伶俐的孙儿变得如此糊涂、愚蠢,“重德重孝”的儿媳也变得这样乖戾、忤逆,不由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祖宗牌位下,哀切哭诉:“家门不幸,出此忤逆,我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报应啊!报应!”说罢,晕了过去。
支持儿女
“五四”爱国运动的洪流,猛烈冲击着五千年的文明古国,惊醒了沉睡的衡阳古城。夏明翰和妹妹夏明衡积极响应,高举三角小旗,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振臂高呼:“毋忘国耻,抵制日货!”“内惩国贼,外争国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