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大明末世南京城

作者:徐皓峰




  她恍然大悟:“是呀,我小时候听说,倭寇个个武功高强,往往能以少胜多,将我们的军队一举击溃。我觉得很不正常,原来是这个道理。”
  刀客激动地坐起:“既然武功胜不了敌人,俞将军又献上了一个建议,就是请朝廷批下银子,大量制作火枪,以先进的武器取胜。可惜,出于同样的顾忌,朝廷还是没有采纳。所以,才有后来戚将军发明“鸳鸯阵”、俞将军发明棍法刀的事情,我们原本不必赢得这么吃力,战场又不是武林的擂台,非要用武艺去比拼。”
  她说:“但两位将军以最少的钱最小的战争规模,便解决了倭寇之患,我觉得比起用海战火枪,这种简便实用的做法更值得推崇。”
  刀客:“当年朝廷和百姓也都是你的这种想法,这是女人的想法。我们限制了舰队火枪,别国要是不限制,日后我国只有被动挨打。可惜,平息了倭寇之患,这二十几年的太平,令朝廷和国人都安乐惯了,谁也不会再动忧患的心思。”
  女人也坐起身,狐疑地观察着刀客:“我听说城中混进个倭寇。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我家究竟是何原因?”
  刀客跳下床去,迅速穿上了监察史官服,说:“将门口的灯笼挂起来吧。我保证,一会就有人来给你杀了。”然后持刀走出门去。女人叫了声:“以后还能见到你吗?”门外传来刀客不带感情的声音:“你杀几个人,我就再见你几次。”
  她自小生长在深深庭院,出嫁之前从没上过大街,度过了严肃紧张的童年、少年,她要学习琴棋书画、研读四书五经,还要训练出七步成诵的诗歌创造能力,却从不知道骆驼、刺猬的长相,因为她爷爷是文化名人。
  嫁人后的她追求刺激,梦想在做监察史夫人的同时,还能有一种秘密生活。女人在床上坐了一会,穿上衣服,拿起门后竹竿,挑下门上灯笼,点着后,挂了上去。
  她看了看月亮门下邯钢的尸体,发现自己竟没有动一丝的感情。她遗憾地摇摇头,知道在自己心里,这个死去的男人已被人取代。她进屋,拾起了地上的板斧,隐身在墙壁的暗影里。
  
  六、监察府的丫环和彩船上的异国女子
  
  五个丫环迟迟没有赶来夫人房间探视的原因,是因为那个士兵并没有被门栓一下打死。他只是流了很多的血,女人毕竟是女人,她们再也不忍心打第二下了。
  士兵头上的血滴哒落地,他看着尚且举在半空的门栓,一动不敢动。过了半晌,一个丫环叫道:“你傻呀,止血呀。”士兵连忙双手捂在了头上。
  鲜血仍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流出,众丫环相互递递眼神,叽叽喳喳地说:“算了,还是我们给你弄吧。”
  士兵拥香抱玉地被搀进了丫环卧室,躺在锦缎床面上,闻着脂粉香气,额头被一双双纤手轮流擦拭,备感幸福。这个小兵,来自贫瘠的山村,早早征兵入伍,在部队饱受虐待,稍有不慎,就会招来一顿暴打。他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猛地就哭了起来。
  这个悲伤的小兵,令五个丫环产生自责,后悔刚才出手太重,于是决心好好待他。这五个丫环虽然从小受文化熏陶,气质很好,但她们还是只会干丫环干的事,于是,沏茶倒水、捶背捶腿忙了个不亦乐乎。 小兵见她们对自己越来越好,更是想起了以前生活的??有辛酸,哭声再也止不住了,哭得几乎气绝。
  看着这个血流不止、哭声不断的小兵,五个丫环相互递递眼神,彼此都明白只有用最后一招了,那是她们伺候人的底线。她们从小受到奴才训练,有一项伺候男主人的项目,叫“鸳鸯浴”。教她们的老妈子说,这一招和戚继光大将军的鸳鸯阵,都是天下厉害的阵势,只要施展出来,没可能不讨男主子的欢心的。
  五个丫环一直伺候小姐,没缘施展此招,空怀绝技多年,干脆拿这个小兵试试。五姐妹心同此想,将一个巨大的木桶抬进了房,倒入了温水,先将小兵扔进去,五姐妹再依次进桶。
  水中的小兵,看看桶内一圈光滑的女人,止住了哭声。
  五姐妹相互递递眼神,道:“有效。”然后,按当年老妈子教的方法一一做去,小兵立刻醉酒一般,过一会五姐妹也觉得头晕目眩。他们晕晕乎乎地一直泡着,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
  十夫长刘凯就一直在花园草地上苦等,直到天黑,十个士兵也没有回来。当他几乎绝望时,看到监察史的官袍进了花园,心中一惊:“他没死?”连忙跪倒,说:“十夫长刘凯,拜见大人!”
  头顶上的声音说:“你为何在此?”
  刘凯信誓旦旦地说:“有倭寇进城,小人顾及大人安危,自作主张,来帮大人守着水沟,以免倭寇钻入。请大人恕罪。”
  头顶上的声音:“你能钻进来,说明倭寇也能钻进来,的确不得不防。好,我不怪你。”
  刘凯:“ 大人智慧深似海,但小人还是晚来了一步,刚才我看见倭寇从内院跑出去了。我已经派我的下属去内院搜查了,如果丫环佣人有伤亡,那一定是倭寇所为。”
  头顶上的声音:“那你为何还守在水沟旁?”
  刘凯:“我想倭寇闯入监察大人家中,不会只是伤害几个丫环佣人那么简单,一定另有阴谋。凭我多年的军旅经验,深知倭寇的诡异性格,他们特别喜好厕所、水沟这种下贱地方。所以,我呆在水沟旁,以防他们有下一步的行动。”
  头顶上的声音:“你是不是考虑得过头了!倭寇既然已逃出了我家,你就应该追出去捉拿。再有片刻耽搁,我就将你处死。”
  刘凯低喝了声“得令”,低头向宅门跑去。
  头顶上的声音:“你到哪去?倭寇已逃走多时,你再从宅门出去,肯定追不上了。从水沟走是条近道。”
  想到纸铠甲又要沾水,刘凯一阵心疼,咬牙跳进了水沟。游出了监察史宅院,浮在秦淮河河面,刘凯又是一阵轻松,对刚才自己的机智应答备感满意。将士兵杀丫环佣人的事全赖在倭寇头上,而自己在院中出现,监察史大人也没起疑心,真是太成功了。
  忽然,刘凯看到一个身影正走过远方桥头,虽然相隔遥远,天空黑暗,但从桥头的灯火中,刘凯仍清晰地从衣着上辨认出,正是那被怀疑是倭寇的青年。“你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你!”刘凯奋力游去……
  入夜后的南京,有着格外美丽的灯火。在三百年前,南京人便已开始过上了夜生活,而现今的明朝大部分都市,夜晚来临,便一片黑暗。
  倭寇的消息,并没有妨碍秦淮河两岸的色情生意,反而有促销效果,令寻花问柳增添了一丝惊险氛围,许多老客户都喜欢这新情调。
  倭寇藏匿的彩船一团黑暗,两岸逐渐亮起花花绿绿的灯火。武士团首脑们的心情恶劣,他们很清楚,店铺中还有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她们一定会要求武士团解决住宿问题。
  在彩船和店铺之间有五百武士,他们有成名好汉,也有特意赶回的隐居高手,三日来只吃着烧饼白水,没有睡过一觉。他们的体能消耗巨大,精神近乎崩溃。
  而店铺中的武士团首脑,尚且维持着在权贵家时享受的待遇,一到用餐时便有一行佣人提着高级食盒送到。当店铺中摆满了一桌酒菜,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开口:“我们要求解决吃饭问题。”
  众首领面面相觑,一个好心地说:“反正平时咱们喝酒也得找小姐作陪,要不就让她们一块吃吧?”四个波希尼亚女人坐上饭桌,她们来自遥远异国,艰辛地维持着一艘彩船的开销,从来是自己做饭,如有客人要留宿吃饭,也都准备的是波希米亚食品。波希米亚是流浪民族,食品粗糙,好在是异国情调,倒可把客人蒙混过去。
  她们已到南京两年,今天第一次吃到汉族高档菜肴,发出由衷赞叹声。又一个好心的首脑见她们高兴成那样子,趁兴将酒瓶递来:“姑娘们,这是好酒。”一个姑娘接过来,抿了一口,叫了声:“美妙!”就对着瓶嘴整瓶喝下。
  这次晚宴一共送来了五瓶酒,全让她们喝了。波希米亚人单纯直率,一高兴便要用舞蹈表达对生活的热爱,五个醉眼朦胧的姑娘热情地说:“你们太好了,我们给你们跳个舞吧!”武士团首脑们相互看看,均点点头。
  桌椅被撤开,五个姑娘拿出手鼓、吉他,散开长发,撩着裙子浑身上下一扭,便跳了起来。立刻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五百武士面对彩船正严阵以待,突然听到身后响起欢快的乐曲,还有女人甜腻的歌声。 五百武士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见店铺窗户中正有歌舞表演,一个武士不禁走上前两步,登时所有人都聚集在窗前。
  四个波希米亚姑娘趁着酒性跳得越来越起劲,高兴得众首脑捋着胡子说:“好,真好。”看到窗口挤满了人,波希米亚人的热情焕发了,她们说:“这里太窄,咱们到外面跳去吧!”手拉手跳出了门外。
  武士们让出一片空场,四个女人跳得兴起时,会喊一声:“喜欢我们吗?”五百武士会齐声喊道:“喜欢!”
  望着外面的热闹场面,店铺内的首脑们均深受感动,说:“三天来,他们太辛苦太紧张了。要没这几个外国姑娘,还真放松不了。”首脑们看了一会,忽然一人大叫:“哎呀!倭寇该不会趁乱跑了吧?”
  此时门外,四个女人叫道:“一起跳吧。”五百武士都跳动起来。南京武士一贯高深莫测,见到他们摇头扭腰,登时吸引了两岸民众,场面更加拥挤不堪。
  武士团首脑们迈出门,大喝一声:“停!倭寇都跑了!”场面登时一静,首脑下令:“快,再组织个敢死队,看看倭寇还在不在。”敢死队由三人组成,摸黑爬上了彩船。
  过一会黑暗中传来了三次落水声。首脑们舒了口长气,彼此以眼神安慰了一下,说:“还在。”
  倭寇还在彩船上的消息,鼓舞了民众,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大喊了一声:“还在!”五百武士齐声应喝:“还在!”两岸民众也兴奋地大叫:“还在!”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大叫:“那还等什么,小伙子们,跳起来!”
  手鼓、吉他声热烈地响起,五百武士跳动起来,两岸民众响起欢呼声。望着船外失控的场面,店铺内的首脑们都发出苦笑:“咱老哥几个所能做的,就是隔一会派两人上一趟彩船,试试倭寇还在不在。”
  
  七、监察史之死
  
  天黑以后,海道防看着亮起的灯火,遥望队伍前方道路的堵塞情况,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当队伍喊出捉拿倭寇的消息,南京百姓就围上来,将三千兵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士兵们对拥在身前的百姓解释:“请让开,我们是去捉倭寇,不是已经捉到了倭寇。你们怎么就那么爱看热闹呢?”挤在士兵身上的百姓们说:“这话你还是跟后面的人说去吧,我们也早想走了,但就是动不了呀!”
  在人群的外围,有一个消瘦的身影在努力地往里挤,他是跟刀客换了服装的监察史大人。他先开始叫着:“我是监察史,让开让开。”但招惹来嘲笑,旁边的百姓都说:“这人为了看热闹,什么都敢说。”后来,他什么都不说了,只是使劲往里挤,心想只要挤到最里面,见到了官兵,就彻底安全了。
  在人群的最外围,还有一个努力往里挤的身影,他便是十夫长刘凯。他在一家肉铺前爬上岸,见到屠夫剔肉的尖刀,仗着身上的官方铠甲,一把夺了过来,望着前方一直盯着的衣服背影,凶猛地挤进了人群。
  两人都在尽最大力量向前挤。监察史已经可以在群众人头的夹缝中见到海道防愁苦的脸,他兴奋地呼唤了声:“我是——”声音便已嘶哑,十夫长刘凯的尖刀刺进了他的后腰。
  刘凯连刺几刀,大喊一声:“我杀死倭寇啦!倭寇被我杀死了!”人群骤然闪开,尸体倒地,刘凯挥舞着手中尖刀, 向群众比划:“看看,都来看看,是我干的!”他穷凶极恶的表情和乱晃的刀,令人群潮水般疏散。
  面对突然缓解的交通,海道防喜上眉梢,一挥马鞭:“进军!” 三千兵马行进了五十丈,见到了威风凛凛地站立在尸体旁的刘凯。尸体被翻过身时,海道防几乎从马上跌落。
  经过当街审问,海道防推断倭寇仍留在监察史豪宅。然后,刘凯被押往死牢,三千兵马继续向西城进发。海道防下令:“咱们最大的官都死了。非常时期,没法爱民如子,再有看热闹的百姓阻挡道路,一律格杀勿论。”
  果然,看热闹的百姓从街角树下又一次次涌现,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方阵齐刷刷抽出腰刀。一时间血光四溅,街面上再无一人,视野可以望到三里之外,海道防压抑了一个下午的心情登时舒畅。
  三千兵马飞快地到了监察史豪宅,两门火炮架好。带两门火炮,原不想真用,只想起到威慑的作用,但监察史已死,没有必要再顾忌会损坏他的宅院。想到自己当官多年,从没机会发射火炮,海道防豪情大增,马鞭一挥:“瞄准,开炮!”
  过了一会,仍没动静,低头见炮兵站在马前正赔笑地看着自己。炮兵小声地说:“ 大人,我没带炮弹。”
  海道防大怒:“为什么问题总出在你身上!”一马鞭抽下去,“没有炮弹,你还敢推着炮来?”炮兵忍痛赔笑:“您的命令是让我带火炮,没写着要带炮弹,所以我就只推着炮来了。”
  海道防:“这还用写吗?大炮和炮弹是一个整体,一码事。”
  炮兵:“但在咱们国家武器管理制度上,是两码事。您真不能怪我。”
  海道防没脾气了,垂头丧气地说:“好,我不怪你。我现在批准你使用炮弹,快回去取去。”
  炮兵:“大人,为避免下一次误会,我这回把话说在前头。按照朝廷规定,动用炸药性质的炮弹,得经过省级批准,要经过许多道手续……”
  

[1] [2] [3]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