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大明末世南京城
作者:徐皓峰
一、南京城发现了一名倭寇
万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下了半日毛毛细雨,南京老城的春色仍遥遥无期。在更寒冷的北方,一队锦衣卫骑着快马,忍受着鼻耳的冻痛,将名将戚继光的死讯带进了京城。
明朝建立了完备严密的文官体系,为防止唐朝地方军藩乱的重演,武官一直备受压抑。建军扫荡东部沿海倭寇、建藩威慑蒙古部族,令戚继光对近乎四十万军队有了控制权,成为本朝唯一有造反能力的武官,他被贬为庶民后便匆匆老死。那日,神宗皇帝穿着镶有暗红色绣纹的黑色龙袍,在书房文华殿得知了他的死讯,未作任何批示。
十五日后,地方官员的正式报本呈上礼部,礼部例行公事般地写下了十五行悼文,下发戚继光家族,对其一生功绩没有提及。这十五行平淡的词句,在福建浙江广为流传,令戚继光旧部唏嘘不已。
南京的冬季只有蜘蛛与蚂蚁,惊蛰春雷过后,土下爬出了蠕动的肉虫。南京城门外,一个拿着根长棍赶路的青年,因一只迎面飞来的马蜂而停下脚步。马蜂红黑相间的肚腹,犹如神宗皇帝平日的龙袍。
青年左眼角有一小小的三角形疤痕,应该是少年时与人斗剑留下的痕迹。这一点创伤改变了他眼皮的形状,因此,不管他目光如何犀利,左眼仍显得呆滞。飞近的马蜂,蜷起了尾部殷红的钩刺。他呆滞地看着,手中棍子突然一道亮光闪出。
马蜂绿黑相间的肚腹被切成了两半。
青年手中是一把长长的狭细的寒铁,离官府正规的柳叶刀型相去甚远,倒更像是十五年前祸乱海防的倭寇所用的倭刀。这种刀比明朝兵营配刀要长出一倍有余,它与倭寇惊人的弹跳力相配合,在戚继光调任浙江前的1555年曾创造过一个奇迹——
一股七十人的倭寇从杭州登陆,窜入安徽芜湖,沿途强抢妇女四十名,黄金珠宝无数,“战利品”装了满满十六辆大车。他们的队伍变得累赘,但仍然贪婪地杀向南京。当时,南京驻军有十二万人,经过两日激战,南京驻军死亡四千人,伤者数字未作详细统计。
而检查倭寇尸体后,发现仍有四人逃脱,遍体鳞伤地推走了一车珠宝。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说这七十名倭寇其实被尽数杀光,那一车珠宝是驻军统领贪污的……
虽然青年将长刀插回木棍的速度只在眨眼之间,却惊扰了附近的茶馆店铺。随着青年目光呆滞地踏入城门,南京城中便有了“倭寇进城”的谣言。
消息上报到驻军处“海道防”衙门,调查任务委派给十夫长刘凯。多年以前扫荡倭寇时,南京驻军曾派一批士兵去浙江戚继光兵营接受训练,其中便有刘凯。他现在统领十人,外加炊事员一名。他当年接受的训练是“鸳鸯阵”,就是五人一组,三人拿藤牌掩护,两人拿长矛进攻,以对付倭寇诡异的刀法,似有奇效。
当年学到这技术后,刘凯就被调回了南京,一直没有施展的机会。想到自己的十个人正好组成两个“鸳鸯阵”,颇感欣慰。
为防止兵变,明朝的军队隶属于地方,由各省总督巡抚控制,而军备也由文官负责。军队两百年来一直受到苛刻待遇,不仅没了造反能力,甚至连正常发展也很困难。军备差得令人瞠目结舌。士兵的铠甲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劣质铁片,大部分是硬纸浆所塑。刘凯穿了十二年的纸浆铠甲,此生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得到件真铠甲。接受任务时,海道防官员笑嘻嘻地嘱咐他:“你要能捉到那个倭寇,我就批你一套全铁的,保证跟京城的禁卫军穿的一样,又薄又亮。”
梦想着能穿上一身真铠甲,十夫长刘凯开始了行动。带着两个“鸳鸯阵”走上了街道,登时引起轰动。
从春秋战国时代起,北方的破落权贵便将南京作为避难之所,整族地迁来。为了长途跋涉的安全,每一个家族都蓄养有武士团,这些武士在南京繁衍,为一代代的主子服务。千年积累,南京城武林高手的数量为全国之首。
当倭寇进城的消息传来,南京各大家族的武士团聚会商议,决定遴选出最优秀者,和那名倭寇一决雌雄。他们在乌衣巷设下擂台,激战三日后,各武士团均损伤过半。
各大家族都有在深山修炼的高手,为了家族荣誉,纷纷赶回,有的在半路相遇,一言不合便抽剑相刺。南京城门从此常有伤病员由担架抬进,偶尔还有棺材到来。
南京城中已乱作一团,而那名被怀疑是倭寇的青年却踪迹全无。
二、“地中海”号彩船的波希米亚女人
秦淮河两岸有着各色寻春场所,河中亦常年漂泊着双层彩船。由于明朝前一个时代——元朝,毫无节制的开放政策,大量的欧印白人涌入汉地,肆无忌惮地经商传教。明朝初年已对这些外来人种进行了限制,他们的后裔一代逊似一代,甚至沦落花街柳巷。
“地中海”号彩船艳名远扬,因为居住在船上的是五名异族女性,波希米亚人种,浅浅的棕红肤色,有着黑蓝的瞳孔,闪亮的眼白。她们的肌肉质感滑腻,骨架充分舒展。
她们都有着中文名字,一个叫贝慕华的色目女人已经招待了一个客人整整三天。客人持一根长棍到来,有一只眼皮下垂的右眼。他拿出一锭银子,要了十壶酒摆在床上。然后,他蜷缩在床角,一壶一壶地喝下去。
他喝得很慢,仿佛心事重重。贝慕华数次企图爬上床,均被他动作巧妙地一掌推下,然后一锭银子打发了。他呆了三日,喝下了三十壶酒,贝慕华每晚都睡在甲板上的藤椅里,握着一天多似一天的赏钱,心理尚能平衡。
第四日,“地中海”号彩船上的女人得知了武士团打擂台的消息,听到英俊的新生代高手都出动了,便吵闹着要去看。贝慕华精心化妆后,穿上了一件本民族多褶花裙,胸衣开口处插了一大簇白兰花。五个姐妹下船时,那位古怪的客人走出阁间,手中的长棍伸到船梯上空,划下后拦在贝慕华身前。
五姐妹发出哄笑,贝慕华翻了翻眼睛,抬头说:“你怎么又想通了?”叹了口气,转身迈回甲板,伸臂搭住客人双肩,对姐妹们嚷了句:“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最多迟半个时辰。”
客人严肃地收回棍,双肩撑着贝慕华全身的重量,脖颈直挺地走回了阁间。
贝慕华拔出了胸口的白兰花,将多褶裙脱落,客人呆滞的右眼竟露出羞涩的神情。当她赤裸的胸膛逼近,客人像个第一次接触女人的小伙子般产生了轻度眩晕。贝慕华知道,这是自己异族气息的作用。之后,客人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半个时辰后,他仍未醒来,贝慕华穿戴整齐,准备下船去看打擂台。当她拉开阁间的门,见到船下静悄悄地站着四十个英姿勃发的青年汉人。他们均是衣襟短小的紧身武士装,第一排手握长枪,第二排手握柳叶刀,第三排是张开的弓箭。
这个阵形的外围是藏在附近居民店铺中的百姓,四个色目女人亦躲藏在其中。这四个女人观看打擂台时,听闻了打擂台的缘由,敏捷地想到了自家彩船中的持长棍客人。波希米亚人性格热情奔放,她们马上大喊大叫,致使擂台赛中断,所有新生代高手奔向了“地中海”号彩船。
各大家族的武士团均高度职业化,他们三秒钟内便尽弃前嫌,组成联合阵营,并高度自律地静立,选择了“静观其变”的战术原则。
严肃认真的表情,令新生代高手更具男性魅力,彩船上的贝慕华看得如痴如醉。当她企图比较出最英俊的武士时,背后伸来一只手,将她一个趔趄拽进了门内。
客人不知何时醒了,他犀利的左眼和呆滞的右眼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贝慕华,两手慢慢抚摸着棍身,一把窄窄的长刀闪了出来。
波希米亚人天性好奇,这一变化登时令贝慕华大为惊讶,当客人说:“我教你个打人一打一个准的法子,学不学?”她立刻使劲地点了点头。
为迎合她的亢奋,客人又将棍中出刀的技巧演示了一遍。贝慕华接过长棍,发现棍子是一柄隐蔽的刀鞘,客人说:“你将棍子伸出门外,然后闭上眼睛,等着敌人的兵器来碰棍头,只要听到棍头一响,你千万别睁眼,毫不犹豫地就将棍尾抡上去!”
贝慕华信服地闭上了眼睛。
船下的新生代高手已经又站立了一个时辰,衣襟均已湿透,却都没有疲乏的迹象。忽然,他们所有的人眼睛一亮,船上阁间的门缓缓拉开,一截棍头伸了出来,晃了晃,便再也不动。
几大家族武士团领袖坐等在阵势后面的一家店铺中,他们均为白发苍苍的老人。前方“棍头伸出”的报告传来,他们经过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决定派一个敢死小队去探探虚实。
这个小队由三人组成,他们是擂台赛小组第三轮淘汰的胜出者。三人均手持柳叶刀,蹑手蹑脚地走上彩船,极慢极慢地接近打开的阁间门。看着突然伸出的棍头,走在最前面的人深沉地呼吸半晌,终于耐不住性子,探刀拨了一下。
刀面拍在棍身发出轻轻的脆响,紧接着一股粗暴的风声,第一人脖梗子一歪,瘫倒在地,两腿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第二人和第三人面面相觑,回头望船下的阵营中有一个人正挥舞着两面三角小旗——明朝船业发达,武士团的指令也搬用了海军旗语,那是“继续进攻”的信号。
第二人咬紧牙关,奋力向棍头砍去,发出震撼的强音。同时,他感到一个巨大的耳光抽来,摔飞入河,溅起一股白色浪柱。
第三人回身看了看船下阵营,旗手比划出“必有重赏”的信号。第三人额头的汗水已很粘稠,他努力睁了睁眼睛,大喝一声“开”,抡刀向棍头劈下。
船下四十人颇为不忍地看到敢死队的最后一名成员如一根木棍般硬梆梆地倒下去。店铺中的几位老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感叹:“我们遇到了高手。”
阁间内的贝慕华睁开了眼睛,回头发出得意的嘻笑。客人表示鼓励地点点头,伸手拉开了后窗,一拎刀,纵身跳下。贝慕华一声惊叫,赶到窗边,喊道:“你走了,我怎么办?”客人漂浮着,说了声:“战斗下去。”然后,整个人潜入水底。
贝慕华握着空心长棍,想到打伤三人,投降后不知会受到怎样的处罚,祖先的勇敢精神在她身上焕发了。她搬过把椅子正对门摆放,坐下,端正了空心棍,长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阁间门内棍头缩回去后,船下曾引起一阵骚乱,当棍头再一次探出,船下立刻安静。店铺内的老人们又经过了一番激烈的讨论,第二支敢死队走上彩船……
右眼呆滞的刀客在河中潜游三十丈需换气一次,他的头颅第七十三次露出水面时,看到了河岸上威武行走的十夫长刘凯。
刘凯身后紧跟着两个“鸳鸯阵”,各是三面并列的盾牌,在盾牌间的两个夹缝中伸着两杆长矛。这一古怪造型吸引了一群小孩跟着乱叫乱跑,街头居民门口站出了许多姑娘抿嘴浅笑。
而河水中的刀客,望着“鸳鸯阵”,却流出了两行泪水。他摇摇头,再一次潜入水中。
三、南京第一高手崔冬悦出山
南京最有势力的武士团属于谢氏家族,此家族在东晋有一个著名人物——丞相谢安,创造了中国古代战争史上著名战役——淝水之战,此战役因以少胜多而成为经典战例。
崔冬悦的先祖是谢安的贴身护卫,他十三岁时,南京第一高手是张同庆,张同庆的祖先是王羲之的家院护卫,曾经目睹过名帖《兰亭序》书写的全过程。十三岁时,崔冬悦便击败了他。
六十岁后,崔冬悦已老眼昏花,掉了一颗门牙。为避免被新生代挑战,毁了一生的不败名誉,他选择了离开南京,归隐在三十里外的一座野山。他的体能衰退到武士的底线,而他的意识依然敏锐。目睹了南京城中新生代武士的身手,他竟愤愤不平地想,只要自己再年轻五岁,就可将他们统统击败。
野山中还有许多隐居者,卧虎藏龙。他们每日玩命地练着武功,棍棒刀剑划破空气声、拳脚发力时的吆喝声——太阳升起后野山上便人声嘈杂。崔冬悦近日听闻野山一日比一日安静,登上山顶,见到无数矫健身影从树丛洞穴中窜出,他们带着武器,纷纷下山而去。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崔冬悦推测着。终于,野山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们消失后,野山里的寂寞令他忽然想找个女人。
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十五年前登上野山时,曾在山口一个猎户家讨过水喝。当时猎户不在家,是猎户的女儿招待的他——那只是个八岁的小女孩。野山的清冷空气将她的脸蛋冻出两块绯红,她喝泉水、吃野兔长大,晶亮的双眸显示出体质的优秀。
她的眼睛是眼角微微上挑的形状,崔冬悦当时便想到她长大后的风情。当她孩童的躯体变得婀娜修长,一个野山中长大的姑娘,在青春期不会懂得掩饰她亲近男性的愿望,她微微上挑的眼角该流露出怎样的春波骚动?
她应该二十三岁了吧?她肯定长大了。
崔冬悦连续作了四个攻守动作,觉得力量、速度尚维持在一个武士的底线上。他的成名兵器是双枪,有一条胳膊长,枪头根部装饰着白色的长穗,舞动起来可以迷惑对手的视线,如果胜利归来,白穗上便会被鲜血染红。
使用这对短枪的技巧与战场上的长枪用法相比,更强调步法的变幻。他常常舞蹈般与对手周旋,创造一个意外的出手角度。他递出的枪头往往扎入对手体内,对手才想到躲避——可惜,往日的技能只能残留在脑海中,这般精彩的场面,他衰退的体能已再不能施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