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走不出笼子的女人

作者:许 诺




  叶媚惊讶地看着他,不知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说:“周胜,你对我真的很好,但是我真的过得很好,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周胜往后的椅子上一倒,嘻皮笑脸说:“当然!亲爱的。”
  叶媚脸一红说:“我该走了,我会叫俱乐部给你介绍一个真正的女友的。”
  周胜说:“要我送你吗?”身体却没有动一下的意思。叶媚说不用,就匆匆出门了。周胜看着叶媚推开咖啡厅玻璃门款款走出去,嘴角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然后低头将咖啡一口喝完。
  “陶玲啊,我不想再干了,累死我了。”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干得挺有意思的么,见识形形色色的男人?”陶玲不满地说。
  “约会对象中我碰上了熟人。”叶媚委屈地说。
  “不会吧,我们都特别注意这一点的,是谁啊?”
  “周胜。他也改了名的。我,我无法面对他的。”
  “啊!真的?这世界真太奇妙了。你们不会旧情复燃吧!哈哈……”
  “你还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是赵明亮知道了,那还得了。”
  “那有什么,让他知道一点,也好知道咱们阿媚是有魅力的,好让他也有一点危机感。”
  “不,”叶媚惊恐地说,“我不能让他知道,我了解他,总之,我不会再去了。”
  “好吧,没事的。来去自由,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复出,再打电话给我吧。”
  叶媚如释重负地放下电话,对着镜子苦笑了一下,难道我真成了花瓶?找一份正当的工作没人请,可是那些男人却又围着我转个不停。
  闲下来的叶媚又开始专心喂鸟,无事便去步行街逛商店。这天,赵明亮打来电话,说过两天就回,问她需要带点什么回来。
  叶媚说:“我只想你带着你的心回来。”赵明亮在电话中哈哈大笑。叶媚的心情好了起来,女人的快乐与忧伤其实很简单的,往往只因为一个男人一句好听的或者不好听的话。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打破她纷飞的思绪。她操起电话,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吓了她一跳。
  叶媚说:“你怎会有我家的电话?”
  “哈哈,对一个有心人来说,这算什么?”
  “你有事吗?”叶媚犹豫着说。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我只是想见见你,随便聊聊。”周胜诚恳地说。
  “我……好吧,在哪儿呢?”
  “我就在你们家楼下对门的‘旧欢如梦’。”
  “你稍等一下吧。”叶媚无奈地说。
  “旧欢如梦”是一家酒吧的名字,叶媚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在一个角落坐着的周胜。周胜穿一身白色的休闲西服,内面是黑色的质地很好的衬衫,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醒目而成熟。周胜在昏暗的灯光下向叶媚露齿而笑,他的牙齿看起来可以做广告。
  周胜说:“我本不想来找你的,可是这几年来,我怎么也忘不了你,尤其是上次巧遇过后,你的影子总在我脑海中打转。”
  “请你不要这样,周胜,现在的好女孩子多得很,你会找到你的幸福的,而我已经结婚了。”叶媚慌乱地说着。周胜哈哈笑起来,从桌子对面伸出手来抓紧她的手,说:“你不要紧张,我不是想拆散你们,而只是向你表达一下我的感受。这么些年来,我东奔西走,不就是想混成个人样来,好让我心爱的女人过上幸福生活么?”
  叶媚听着感动,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口中无助地呼出“周胜”两个字。周胜继续说:“你看到了,我现在回来了,自问混得还可以了,但是我的爱人却成了别人的新娘,你说什么才是幸福?而什么才是我最终追求的呢?”
  叶媚叹口气说:“我知道是我错了,可是这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不要再提了好么?”但叶媚分明感到自己最柔软的心湖被抛进了一块石头。
  周胜的声音低沉郁闷,如同不停地向那心湖抛下巨石:“我们现在这瓶红酒380元一瓶,想起以前在学校时,想请你看一场五元钱的电影都得咬咬牙,唉,来干一杯。”周胜向她端起酒杯,叶媚不由自主地端起杯,往事历历在目,可是,叶媚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再随他一起回忆了,她站起来说:“我该走了,太晚了。”周胜掩饰不住失望地站起来说:“我送你吧。”
  叶媚忙说不用了。她不敢抬头看周胜那燃着火一样的眼睛,那是两堆火,而自己差点就成了扑火的飞蛾。她强迫自己清醒着。周胜很绅士地说:“那你好走吧。”叶媚踉跄着出门,不知是否是酒的缘故,只觉得脸皮发烧头发晕。周胜叹口气自己坐下,独自忧伤地喝酒。然后掏出电话开始拨打。没有人在意他的古怪表情,当然也无从得知他在想什么。
  叶媚回到家,脸还在发烧,感觉被周胜握过的手在流汗。她习惯性地打开录音电话,有三个电话打过来,一个是陶玲的,只是象征性的问候。一个是物管公司催交物业管理费的。第三个是赵明亮打回来的,就在她进门前才打进来的。他说:“你干什么,手机也不带在身边,这边情况有变,我可能得几天才能回了。”最后加了一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哦。”叶媚骂了一声:“你最好死在外面。”“啪”地按下关机键。
  叶媚向楼下看,正好看到周胜从“旧欢如梦”走出来,抬头向自己看了一眼,然后潇洒地钻进一辆黑色轿车绝尘而去,叶媚的泪就开始无声地滑落,她突然明白自己对周胜决非仅仅是愧疚那么简单。
  白天,叶媚照旧无聊地在巨大的房子中走来走去,更换着各种各样的衣服,但是表面沉静的她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发生。冷清了几天的电话注定又响了,她吓一大跳,接起,周胜的声音在耳边说:“叶媚,我想你,我真的忍不住才打的电话啊!”
  “你在哪?”
  “我就在你家楼下,我想见你。”
  清醒了一下的叶媚说:“你不要这样,我是已经结婚的人了,我们还是少见面吧。”
  “你真的就这样忍心吗?”周胜的声音满是哀求。叶媚咬着牙不说话。
  周胜火了说:“我上来敲你的门了。”
  “不,不要,我下来了。”叶媚分明听到自己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叶媚一下楼,就看到了一身白色西装的周胜靠在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上,让她有些眩目的感觉。周胜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叶媚犹豫了一秒钟,还是进去了。周胜发动车子,车就如同一艘不怀好意的海盗船无声地卷入城市的车流中。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行驶着多少车子?而那些车中人的故事又有多少雷同?
  车拐上长江二桥,正是华灯初上时,灯影与江风同时入窗而来,周胜笑笑说:“我开车的水平还可以吧?”
  叶媚说:“你这是趁人之危。”
  周胜叹口气说:“随你怎么想吧,我真是无法忘了你。如果我没有碰上你,或许就没有事了,是你又挖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可是这样下去,对你对我都不好的。”
  周胜笑笑:“那也未必。”
  叶媚奇怪地看他一眼,没再说话。周胜将车开到这个城市的东湖荷园边停下,这儿树木繁茂,荷香醉人,桨声灯影,却行人稀少。周胜停下车说:“你记得吗?这儿曾经是我们初吻的地方。”叶媚“啊”一声:“请你不要再提过去的事了。”
  周胜笑说:“好,我不提,这儿真是风水宝地啊。我很多年都没有来了,没想到湖水也不臭了,荷花也更多了,而且离我们的当初的大学也不远。”
  “叫你不要提以前的事。”叶媚几乎是呻吟着制止他的感慨。
  “唉,好了,不说以前的事,你现在过得幸福吗?”周胜回头定定地看着叶媚,他发现这几年过去了,她的肤色更为明艳动人。
  “不说我,看你似乎真发了财的样子,你如今在干什么呢?”叶媚以问作答。周胜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抓了抓头皮说:“我怎么也比不上你的先生,他做的生意多大啊!我不过在深圳打工挣了一些钱,后来自己开了一家小商贸公司,主要搞一些电脑配件的批发,现在,我在本市又开了一家公司。”
  叶媚高兴地说:“这么说,你真的实现了你的梦想,我真为你高兴。”
  “可我失去了最为宝贵的东西。”周胜低沉地说,“算了,不谈这个了。来,我们喝一杯,为一些不可能再拥有的美好喝一杯。”说着,从座位底下拉出一瓶红酒来,又摸出两个杯子倒满。
  叶媚接过一杯,周胜叹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一仰头,酒杯就空了。叶媚只是小喝了一口。周胜自顾自又倒了一杯,开始诉说自己这么年来的艰辛打拼,渐渐叶媚也受到了感染,不再想到赵明亮,也不再想到他身边那个不清不楚的吴晓月。然后,她沉沉睡了,在一种堕落的快感中沉沉睡去。如果无须醒来,睡眠何尝不是一种绝妙的死亡?
  醒来的叶媚看到身边睡着的周胜,就知道该发生的事终于是发生了。她开始为自己哭泣起来,她明白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好女人。如果说她以前舍周胜而选择赵明亮可以解释成选择好的归宿的话,那么,这次又与周胜在一起,则只能说是堕落。
  周胜醒来,默默地看着她,给她递了一块纸巾,被叶媚一掌打落。他又递了一条,叶媚又打掉。他再递,这次叶媚接了,说:“你怎么会在酒中下药?这么下三烂的事你也做?”
  周胜怜惜地抱过她的头,使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说:“你也不用太自责,我托深圳的朋友打听过了,你的赵明亮正与一个叫吴晓月的出双入对呢,如果真是出差,用得着几个月不回吗?”
  叶媚止住哭,傻了一样地看着周胜,周胜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开始抚摸她,叶媚慢慢地变热,然后溶化成水。当周胜再一次进入她的身体时,她热烈地回应着。而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觉,的确是一种放纵的快感与一种失重的飞翔。当她再一次落在实处时,周胜清楚地听到她说:“我要跟他离婚!”周胜送给她一个吻说:“你可要考虑清楚。”
  赵明亮与以前一样,带回许多的礼物,甚至还带回了一个精巧的雕花鸟笼。赵明亮说:“像小月这样漂亮的鸟,应该用这样的笼子才配。”叶媚冷冷冷地看着他把一件件礼物摆在桌上,赵明亮感觉到了她的冷淡,吻她说:“你怎么了,我这次出差时间是有点长,以后就不会了。”
  叶媚躲过他的亲昵:“你回来干什么?那边不是挺好么?”
  赵明亮奇怪地看着她,生气说:“奇怪了,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回?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啊?”
  叶媚毕竟心虚,脸红了一下说:“我不对劲?我就是你这笼中的鸟,我再怎样又能飞到哪去?”
  “你怎么了?”赵明亮又皱起了他那双好看的眉头。
  “哼,你那边是不是还有一个鸟笼?也养着一只叫阿月的鸟?”叶媚冷冷地说完,站起来出门。他们是有教养的人,结婚几年来从未吵过架,这次应该是第一次。叶媚第一次感到跟他发脾气有一种发泄的快感。赵明亮呆在当场,看着叶媚飘然出门。
  叶媚在街上跟周胜打电话,周胜说:“我现在真的很忙,恨不得跳楼。”叶媚冷嘲热讽地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个样子,吃到嘴上的都不再是菜了?”
  “怎么会呢?我真的很忙。唉,好吧,我马上到。”
  他们约在滨江花园“蓝梦”茶馆,周胜一脸疲惫地来了,双目失神。叶媚奇怪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了?”
  周胜垂头丧气地说:“唉,还是开公司的那点破事。算了,不提了。”
  叶媚说:“赵明亮回来了,我今天跟他吵架了。”
  可是,周胜却一副心不在焉地样子,说了一声“哦”,然后,他的手机就响了。他对着手机说:“怎么样?那家伙出多少?什么?才15万,我的车子值30万的,那王八蛋才给15万?你跟他说最少20万,少一分都就不卖!”
  叶媚吃一惊说:“你干什么?要卖车吗?”
  周胜长叹一口气说:“没办法,商场就是这样的,我欠别人一笔货款,这两天非交不可,只好先押车挡一挡了。我毕竟是道行差了点,才起步就搞得焦头烂额的。”
  “那你欠多少钱?”叶媚紧张地问。
  “也就二十多万吧,不要紧的,我以前再难的关都过了。”
  “要不,我,我先借你一点吧,”叶媚说,“只是我也没有这么多。”
  周胜的眼睛突然一亮,又黯然地说:“我怎能要你的钱?传出去我会被人笑死的,再说,你能有多少?”
  “我有十万,都是自己的钱,跟赵明亮没什么关系,多年前我对不起你,这次我要是能帮上你,我心也会好过一点。”叶媚眼睛已经湿润了,被自己感动了。
  隔着桌子,周胜伸过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声音吵哑地说:“我……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等这事一过,我要开始重新追求你,跟多年前在学校时一样。”
  如同一切故事的情节一样,总是艰难发展而又让人迫不及待想看到结局,叶媚也是这样的,她用前所未有的热情等着所谓笼中生活终结的那一天到来。可是,她忘了陶玲那句话“没有一个女人能趟过男人这条河”。赵明亮坚持要在法庭上解决,叶媚也认了,当赵明亮在法庭上得意洋洋地拿出一叠照片来时,她的心激烈跳荡起来,那全是她跟周胜在一起时的亲密照片。赵明亮又拿出一张银行转账记录,正是她从银行转账给周胜的记录。可是,这个记录只有周胜才会有的啊!所有的人全部看着她,目光中透着鄙视,赵明亮以一个受害上当者的姿态慷慨陈词,最后说:“念在夫妻一场,考虑到她的实际的能力,我放弃向她索赔的要求。”
  叶媚浑身冰冷,突然明白自己原来早就落在一个精心设计的“笼子”中。法庭的判决当然是让作为过错方的叶媚一无所有。本案作为新的《婚姻法》刚刚颁布后少有的因为女方有第三者的离婚案而受到媒体的关注,本地几家报纸全程予以报道。叶媚虽说备感难堪,但是她对着记者说的一番关于“笼中鸟”的理论却让一帮小记者大为惊喜。
  赵明亮在律师的陪同下走到她身边说:“你的一些衣服还在我那边,要跟我一起回去拿吗?可能我明天就会换锁了。”
  赵明亮看着在清理衣服的叶媚说:“你为什么不跟周胜打一个电话?”
  叶媚直起腰来,突然想起那可疑的照片与转账记录,她扑向电话打给周胜,她颤抖着几次都将号码拨错了。赵明亮冷冷地说:“还是我来替你拨吧。他的号码我比你熟。”拿起电话熟练地拨通了周胜的电话,然后将话筒递给叶媚。叶媚清清楚楚地听到电话中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经停机,请改用其它方式与机主联络。”话筒从她的手上滑落,落在地板上发出巨响。赵明亮嘿嘿笑说:“你以为你们真会那么巧,单身俱乐部能让你们碰在一起吗?”
  叶媚的浑身颤抖着,牙已经咬破了嘴唇,渗出血来。赵明亮冷冷说:“你真以为周胜混发了财么?他现在不过是一个靠骗女人钱过生活的骗子。我给他一点小钱就轻松搞定了。不过,你的那十万元看来是要打水漂了,这也是我答应好给他的条件。现在,他可能已经到上海或者北京又去行骗了。唉,这种男人,谁见到他谁倒霉。”
  “这么说,从一开始就是你做的一个笼子让我钻的?周胜、陶玲都合起来骗我?”
  “陶玲也只是被利用了而已。唉,我也是没办法啊。否则的话,我的财产你将分走一半,你现在后悔了吗?如果你后悔了,跪下来求我,我可能会给你一次机会的,哈哈哈……”赵明亮的脸因为得意的笑都变了形,显得狰狞可怕。那笑声惊得阳台上挂着的小月惊恐不安起来,叶媚不再说什么,她已经不想再面对这个男人,哪怕一秒钟。她轻轻地打开鸟笼,小月怯生生地跳在她的掌心,忧郁的眼神看着她,叶媚说:“你飞走吧,不要再被人关在笼子内了。”
  她手一抛,小月在空中奋力振了几下翅膀,可是,它已经不能再飞了,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凄厉地叫了一声,然后直线向下落。叶媚忙伸手去奋力抓它。当她的手再次把小月抓在手中时,她欣喜地笑了。然后,便发现自己也飞在了空中,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喧嚣的城市、浊黄的长江,在眼前以独特的角度闪过,她飞过一家家窗户,看到一个个幸福或悲伤的家庭故事,然后,她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在这个城市的大地上,开成一朵巨大的红花。人们惊奇地看到,这朵红花中,还有金黄色的一团毛绒,就如同黄色的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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