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西施入吴

作者:蒋胜男




  范大夫,范大夫,你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西施忽然站了起来,眼前出现了希望。对了,去找范大夫,他一定能救我的,他把我从若耶溪带到这儿,他也一定能够救我,把我留在越国的。
  吴国,那不可知的地方,那不可知的命运,令人不寒而栗。
  她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梳妆过了,披上今天大王新赐的华服。她走在长廊里,走在月光下,片片梨花飘下,洒落在她的身上。澄清如水的月光,纯白无邪的梨花,一如西施的心。
  “范大夫,我不想走,自从若耶溪旁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爱上了你。你把我从若耶溪带到了土城,不管土城的学习是多么的艰难,不管有多少人哭着想到回家,不管每一次的竞争是多么的激烈,我都咬着牙挺了过来,我争取做到最好,因为我希望我能够配得起你,不管站在哪里,我都是最出色的。
  因为你也是最出色的呀。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了,每一次你看我的眼光是那样的温柔,你对我那样地关心,你是那样地了解我,随时在最混乱的时候,在我的心最害怕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知道的,你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我不要走,不管她们现在把吴国说得多么好,不管我到了吴国之后有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管大王会给我什么样的处罚,不管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只要我能够天天看到你,我什么都不怕!”
  西施惊愕地站住了,她的心声,为什么会在她的耳边回响?她已经走到范蠡所住的馆舍院中了。她沿着声音看去,月光下,小院中,一个少女伏在范蠡的怀里,低低地倾诉着,她穿着和西施一样的衣服,她的声音是同样美妙动听的吴语,她的身影同样的婀娜动人。
  她是谁,是另一个自己吗?是因为她太想太想范蠡了,她走得太慢,而她的心走得太快了吗?因为她犹豫紧张,她怯于出口的话,已经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了吗?
  月光下,范蠡的眼神依然温柔,他轻叹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又美丽又温柔,你爱上我,是我的荣幸。可是,我不能带你走,我是越国的大夫,你是越国的王妹,我们必须为越国而设想。吴国是我们的上国,越国的命运,决定于吴王的喜怒之中。为了保全越国,大王与君夫人不惜王者的尊荣,而在吴国忍辱负重,为奴三年。我寻访天下,找来你们,君夫人主持土城训练你们,大王收你为王妹,为的就是给你们一个尊贵的身份,跟吴国和亲。从此长长久久地保得我们越国太平。越国要把最好的出产献给吴国,你可知大王和文种大夫他们也要亲自下地耕作,你们在土城锦衣玉食,可知你们所食所用,每一点一滴,都是越国所有人的奉献……这家国大义,你就一点也不管吗?”
  月光下,那温柔的声音仍在低低地哭泣:“是的,我只是个小女子,你说的这些我不明白。可是,我不要背井离乡去吴国,我只想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我可以吃苦,我宁可不要锦衣玉食,我宁可下地耕作,我不要离开你……”
  西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忽然天地间好像出现了两个自己,一个伏在范蠡的怀中,低低倾诉着真情,另一个却灵魂出窍,躲在一边冷眼看着自己,看着范蠡。
  范蠡的声音依然温柔,可是为什么此刻竟温柔得毫无感情,毫无热度,是自己听错了吗:“不,你不只是个小女子,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姑娘啊!我每次来到土城,看到你越来越美丽,看到那个若耶溪边的浣纱女变得知书达理,我真是很开心。现在,你又是越国的王妹了。你不能再当自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浣纱女呀!”
  那背影微微颤动着:“不、不!”
  范蠡轻抚着她的如云的长发:“我们是越国的子民,不为越国,不依照大王的吩咐,你以为我们能有幸福吗?离开越国,到处都是战乱,我们又能到哪儿去?”
  西施的心,渐渐变冰,难道说,难道说所有的希望都断绝了吗,难道说她的爱,错了吗?
  那声音颤抖了:“为什么要我承担起国家的命运,我怎么承担得起,我怎么承担得起啊!为什么,难道说我对你的爱,错了吗?”
  范蠡温柔地道:“把你的这份爱,带到吴国去吧,带给吴王吧!把这份爱,化作两国的友谊,我将会以你为荣!”
  那身影已经伏倒在地,嘤嘤而泣:“好,好,我听你的话,我去吴国。你、你会来看我吗?”
  范蠡缓缓地扶起她:“我会的,我一定会的,我怎么能够舍得你呢!夜深露重,你身子单薄,我送你回去吧!”他脱下身上的披风,温柔地披在对方的肩上。
  西施忽然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寒彻骨髓,她不由得双手抱紧了自己,退了一步,忽然间脚步纠缠,她踩到自己的裙裾,“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声音惊醒了院中难舍难分的两个人,那身影转过头来,那张熟悉无比的脸,竟是郑旦!竟是郑旦!
  范蠡也看到了她,他的眼神没有一点惊愕,没有一点心虚,坦荡温柔地一如对待方才的郑旦:“西施,是你,你怎么了?”
  郑旦有些惊愕,有些心虚:“西施,你怎么也来了,你来做什么?”
  西施缓缓地扶着廊柱站起来,缓缓地退后,我来做什么,郑旦姐,我要说的,要做的,要看的,你都已经代劳了,不是吗?
  她张口欲言,忽然只觉得说什么都没必要了,忽然间,她转身飞奔而去。
  郑旦惊叫一声:“西施,西施——”她再也不敢回头看范蠡一眼,她再也不敢在此地停留片刻,忙追着西施而去。
  范蠡的披风,并未系紧,自她的肩头滑落,月光下衣袂飘处,隐没在长廊尽头。
  范蠡轻叹一声,拾起滑落地上的披风。微笑道:“你看够了吗?”
  冷笑一声,从另一根廊柱后,又走出一个女子来,她轻叹道:“范蠡呀,一个晚上,你伤了两个女人的心。”她虽然在叹息,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是很冷,很冷。
  范蠡轻叹一声:“君夫人能够教范蠡更好的法子吗?”
  君夫人凝视着他:“我若是知道,今晚我何至还站在这儿。”
  范蠡躬身:“君夫人言重了。”
  君夫人轻叹一声,看着天上的月亮:“还记得吗?三年前,在吴国,也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夜晚!我们在吴国为奴三年哪,范蠡!”
  范蠡轻叹一声:“君夫人,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君夫人惨笑道:“是的,过去的事,不堪回首!我也曾经青春年少,我也曾经貌美如花,三年吴国为奴,痛苦在我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永远无法消褪,短短三年,我便苍老如此,丑陋如此啊!三年吴国为奴,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勾践的性子暴烈,他在吴国忍辱为奴,在吴国人面前受尽了屈辱,回到石室之中,就要把所有的屈辱和怒火发泄在我的身上。他在你面前,还要顾全为王的面子,还要笼络于你,可是对我,他是毫无顾忌呀!同样是吴国为奴,你们受的是一重的罪,我受的是双重的罪啊!”她的神情惨痛,但她再也没有眼泪,吴国三年,早已经将她一生的泪流干了。
  范蠡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也不敢再追忆那不堪回首的三年。
  君夫人看着天上的月亮,喃喃地道:“那天的月光也是这么美,我却要将自己永别这个世界。若不是你,范蠡,我早死了。是你劝我要忍下去,还有美好的将来在等着我,我会回到越国,我会再成为一国之母,我们会报这个仇的。到时候,我所受过的一切,都会十倍百倍地讨回来的。范蠡啊,若没有你,若不是你的关怀,你的安慰,我早就撑不下去了,那种日子我是连一天也撑不下去啊!”
  范蠡摇了摇头:“不,君夫人,你会撑下去的,因为你是越国的君夫人,你是一个如此坚忍而刚强的女人。我们会报仇的,吴越一统,你是万世懿范。你为越国所受的苦,会变成万世的怀想。”
  君夫人凝望着他:“你可知道,每天撑着我活下来的,是你温柔的眼光,是你永远会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就出现在我的身边那份关怀。而那种时候,勾践却永远不在,永远不在啊!”
  范蠡温柔地笑着,他的眼神温柔如月光,清冷如月光:“君夫人,范蠡所起的作用,只是微不足道啊!支持你撑下去的,还有大王啊!因为大王是多么地爱你啊,你若撑不下去,教他一个人如何能够撑得下去呢。你是他最亲的人,他的委屈,不向你倾诉,又能向谁倾诉呢?你与他同甘共苦,世上只有你最了解他的心、他的痛。正因为如此,就算将来大王到了兴越灭吴,称霸天下的那天,他的心灵上最大的倚仗,还是你呀!”
  君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说得对,我是勾践的妻子,勾践心中的倚仗。”
  范蠡微微一笑:“夜深露重,君夫人保重!”
  君夫人冷笑一声:“是啊,夜深露重,我是该走了。”她转身向外走去,范蠡抢上前一步,为她拂去挡在她前面的花枝,君夫人忽然回头,两人的相距如此之近,月光下,只见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范蠡啊,我真想看看你,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的心里有什么,连郑旦、西施这样的美色,你都无动于衷?”
  范蠡怔了一怔,君夫人却大笑着,自行分花拂柳而去。
  月光清冷,范蠡独立小院,他的心何曾不乱,他的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这一个夜晚,阵阵香风,早吹乱了一池春水。
  他本是楚人,恃才狂放,人不能解其才,目之为疯狂。他游历中原各国,才不得用,术无人识。中原人才济济,百家争鸣,各执一见而奔走于诸侯之门下。范蠡纵能跻身一侧,亦只能施展小才,不得尽用。
  吴越争战多年,锋芒毕露,虽是东南小域,锋芒直指天下。于是他与好友文种,先来到楚,再来到吴,再来到越。入越之前,他在吴观察了许多。越国败后,他入吴为奴,伍子胥又盛意拳拳,请他留吴为官。
  然而,他仍然弃吴而从越。留在吴,留在伍子胥的门下,他穷其一生之力,最多只能做到伍子胥第二。要让天下知道范蠡这个名字,只有打败伍子胥,打败这个传奇人物,这个率吴这样一个小国,险些灭了楚这样一个大国,将楚平王鞭尸三百的传奇人物。
  范蠡的人生,才不枉度,范蠡的所学所能,才不空置。
  范蠡的心很广很大,他要的不仅仅是吴越的仇,他的对手不仅仅是吴王夫差、伍子胥,他的心要的是天下,是万世。
  西施也罢,郑旦也罢,君夫人也罢,在他金戈铁马一生的画卷中,只是几笔浓淡不一的艳色而已。阵阵香风,曾吹乱一池春水。但是风过后,水依旧是水。
  
  西施断缆
  
  越山青青,越水清清。
  大船扬帆待发,范蠡带着西施、郑旦等五十名入吴的美人,登船向吴国进发。
  闻讯赶来的亲人来到河边送别,船上岸边,手牵着手,泪眼对泪眼,依依不舍,含愁带怨,哭声一片。
  范蠡抬头看着日光,眼见时辰将至,开船的时间要看潮汛,此时水涨船高,正好行舟。下令道:“来人,解缆升帆开船了。”
  哭声更响了,有几个送行的老者,跳下水面,护住了缆绳。仿佛护住了缆绳,就是护住了自己的亲人,就能把她们留在越国似的。
  范蠡的手已经按住了剑,眼前的这个局面,只怕凭几句温言劝告,是无法阻止的。吴将王师雄亲来接舟,潮汛待发,时辰无法延迟,眼前的状况,必须由他来做一个决断。只是如今越王正全力在博取民心,这样的生离死别,他如何能够置民心于不顾强硬下令启航。
  西施静静地坐在舱中,听着流水声,忽然觉得心烦意乱。看着身边的郑旦依旧是离愁别绪满怀,可是她的心中,却希望大船早早地开,早早地到吴国去。范蠡、范蠡,既然心中无她,既然她已经回不去若耶溪,她只希望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
  她站了起来,走到船头。
  范蠡眉头深锁,手按剑柄,却迟迟难以下令。
  西施走到船头,淡淡地道:“早也是去,迟也是去,早去迟去,都是一样。”她的手按上了范蠡的手背,范蠡一怔,松开了手。西施拔剑而出,一挥——那剑本是极锋利的,缆绳便应声而断。
  那护着缆绳的人们,忽然扑了个空,跌坐在水中;那拉着亲人的手,忽然脱空而去,只余几方绢帕落于水面……
  眼见着风正急,水正湍,帆正紧,那船便如离弦之箭,顺风而去。
  西施将剑放回范蠡的手中,转身回舱,范蠡怔怔地看着她,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想叫住她,他想拉住她,可是这口却再难开,这手却再难伸出。
  勾践站在会稽山上,看着大船就要远航,忽然看见一个女子拔剑断缆,失声道:“此女子是谁?”
  君夫人的脸色变了:“是西施!”
  “西施?”勾践蒙蒙胧胧地想起那天册封时的两个美女,但是他此刻已经弄不清哪个是西施,哪个是郑旦了。
  船行行停停,日与夜的交错中,让人恍惚中,不知道这命运之舟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越山、越水,一日日远去,遥望岸边,总有越女的轻轻哭泣声,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重归故乡。
  除了离愁,除了别恨。还有晕船的,饮食差异的……这一趟漫长的船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或多或少的折磨。
  然而再长的路,也会走完。
  终于,船沿着苏州河,进入姑苏城中。
  经过一天的休息之后,大部份的美人已经恢复了身体,于是精心梳妆,巧事衣着,准备觐见吴王。
  走进守卫森严的吴宫时,越女们战战兢兢地低头亦步亦趋,不敢看吴宫的华丽,不敢看那亭台楼阁的美妙,不敢看水榭莲花开处,宫娥嬉戏,只觉得汗湿重衣,慌得抓不住哪怕是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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