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最后一把盐

作者:于英丽




  在一个月光满地的晚上,郭县令无端暴死在自己的卧室里。整个县衙像炸开锅的蚂蚁,乱作一团。有人痛哭着怀念县令大人生前的恩德,有人猜测着县令中年丧命的原因,也有人奚落郭家的老祖宗,是否哪炷香没烧正?更有甚者,卷起铺盖,准备到别的衙门另寻差事。在众说纷纭、唾沫四溅的情况下,郭宅的卢总管忙活着支撑局面。
  卢总管首先请来了本县知名的法医,为县令验尸。年老的法医看着面容平静、安详死去的县令,直摇头。总管问他是否看出了什么问题,他捻着胡须说:“正常死亡。”总管又强调让他仔细检查一下。他翻开县令的眼皮瞅一眼,又撬开县令的嘴巴看了看,然后,还想做点什么动作,被总管礼貌地制止了。
  送走法医,卢总管满肚子怨气:“什么玩意?还妙手回春呢,呸。”他的唾液不小心溅在迎面走来哭红了眼睛的小桃身上。小桃是县令夫人的贴身丫鬟,夫人两个月前带着小少爷去娘家探亲,让小桃留下来照顾县令。卢总管温言安慰了一下悲伤欲绝的小桃,就让她跟马夫一起去请县令夫人。县令死了,这后事总要夫人拿个主意。
  小桃答应着走了。这丫头怪可怜的,九岁就来郭家做丫鬟,勤劳体贴,少言寡语,可不知为什么,总不能讨夫人喜欢,经常被骂得痛哭流涕。夫人的脾气确实大了点。卢总管这样想着,又不由自主地来到县令房间。前几天县令还笑容满面地和他在这房间的花木桌上下棋,他赢了县令,县令奖给他一个虎状玉佩,说是辟邪的。卢总管竭力回想那天县令的状态,他好像没什么异常。县令喜欢用左手举棋,他的右手……卢总管回想着——他的右手一直在肚子上揉搓,很用力的样子,好像那里长了虱子。县令是很讲究言行的人,他坐着向来都是直着腰杆,稳如泰山。可最近一月来,他总爱揉肚子。卢总管当时问了一句:“大人,您没事吧?”
  县令摇摇头,轻咳几声,说:“看棋。”
  县令的棋技是出了名的高,可那天他输了。卢总管知道县令那天肯定有什么事情,但他没去追究。现在想来有点后悔,如果那天再多问一下县令,估计能知道点状况。卢总管年轻时跟着上一届县令破过几宗疑难大案,他有较强的观察和分析能力。到了郭县令当政,本县吏治更清明。郭县令是个廉正爱民的清官,严格律己,与民同乐,屡次得到府台大人的嘉奖。
  卢总管想来想去,县令大人身体向来强壮,怎么会无故而亡?他看着平静躺着的县令,很辛酸地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这县令大人死得有点蹊跷,他的肚子——那里有什么异常吗?卢总管轻轻掀起县令的袍衣,解开他的宽腰裤。天啦,他的肚脐?怎么会这样?糜烂成淤青模糊的一片……卢总管掩面不忍再看,呜咽着跪倒在县令床旁。
  第二天,卢总管指挥人设起灵堂,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有真哭的,也有假哭的。卢总管看不下去了,赶着县令生前乘坐的马车,来到巧姝楼。他径直上楼,找到这里的主人边桐。边桐是个身世凄楚的女子,县令有次出外游猎,遇见她昏倒在路边。他俩一见如故,很是投缘。县令本想将她娶回家相伴厮守,怎奈夫人以死相挟,只得作罢。县令瞒着夫人在郊外盖了这巧姝楼,安顿边桐。夫人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事,来巧姝楼闹过几次。边桐是个宽容和善又不乏智慧的人,她自责抢了夫人的丈夫,但从不在夫人面前显露感情。前不久,县令夫人来闹,她不硬不软地回了夫人,说:“男人是一碗汤,女人是一把盐。盐放得多了,容易倒了胃口,汤也就洒了;盐太少了,嘴就淡了,想头也少了。”这“盐论”让县令夫人琢磨了很久,但最终也没弄明白。后来,索性就不去闹了,她怕边桐再说出一个什么“糖”论或“醋”论的,自己伤脑筋。
  卢总管看到边桐时,她已哭红了眼睛。风干的泪痕依然明显地残留在脸颊上,在光亮的窗台前看得很分明。县令活着时,她总是明媚地笑着,那笑声像牧童的柳笛一样缠绵动听。黄昏时分,她跟县令相拥着到不远的河畔弹琴,柔和的夕照洒在二人身上,宛如美丽的图画。听着舒缓的琴声,卢总管竟会在马车里沉沉地睡去,梦见仙乐飘飘的景象。醒来他就感叹,边桐跟县令才是天生的一对。而夫人,仿佛多余了。
  卢总管在这熟悉的房间,对着边桐想到县令,真觉痛心,他的英年早逝带给边桐的遗憾不是表面上能看得出的。他试图安慰她,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说:“姑娘是个聪明人,要想开呀。”
  边桐回过头来,憔悴的面容掩盖不了娇艳的姿色,聪慧的眼睛充盈着泪水。她叹了口气,说:“大人走了,我少了知音,这琴也不用弹了,这人生……人生也快完了。”
  “姑娘想得太多了。大人他一定希望你活得幸福。”卢总管安慰道。
  边桐没说什么,只缓缓地摇头。
  “我这次来,是想问姑娘,最近两月来,大人有没有什么异常的状况?”
  “他这两月来得少了,来了对我也不亲热,在这房间里坐一阵子就走了。他好像有什么心事想对我说,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他最后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卢总管问。
  “就是四天前,你也来了。他说在一本古书里找到一支绝妙的曲子,让我弹给他听。可我怎么也弹不好这曲子,他有点不高兴。我想问他的心事,没等我开口,他就走了。”
  卢总管沉思不语。边桐问:“总管是否发现什么异常?”
  卢总管把自己看到的县令的死状跟边桐说了一遍,她吃惊疑惑的眼神,让他想到点什么。两个人竟异口同声地说道:“顾神医。”
  两人赶着马车在市集上穿梭,找寻顾神医。神医是个脾气怪异的老人,从不轻易答应给人看病。他有如闲云野鹤,在本县四处游逛,但从不出县,因为他的双亲都葬在这里,他要守着他们。
  市集上人流拥挤,各色摊架摆在道路两边,叫卖声不绝于耳。县令生前喜欢来这地方,看看民情,给来此化缘的远途僧人一些斋饭钱,或者为边桐和夫人买几件简单的首饰。边桐发上的玉簪就是县令在这里买到的。她还记得那天县令兴高采烈地到巧姝楼,带了一坛好酒,数碟小菜,非要跟她对饮。边桐本不愿喝,但看他的高兴劲,不忍扫兴。于是,就跟他一起浅饮几口。县令微有醉意,像个孩子似的靠在她怀里,拿出这玉簪,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你自己都不记得了。”那一刻,边桐感动得不知所言,只紧紧抱住县令……
  想到这些,边桐的眼泪忍不住就落下来了。悲伤中她感觉马车停了下来,卢总管在跟一个女人说话。她撩起帘子,是县令夫人。看到边桐,夫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卢总管想拦住,却被她以愤怒的目光制止。边桐只得走下车来,夫人一把揪住边桐的袖子,大声质问:“我走了才两个月,他就莫名地死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呀……”夫人摇着边桐袖子的手颤抖起来,眼泪也密密麻麻地往下流。
  边桐本来就眼睛红红的,又看到夫人伤心欲绝的模样,竟抽泣起来。县令夫人想着自己从此没了丈夫,儿子从此没了父亲,掩面呜呜哭了。两个女人为了同一个男人,在大街上各哭各的,实在令观者心酸。小桃从对面的马车上下来,要把夫人拉回去。这时,车里有个男人说话了:“思思,快上车来,别吓着小襄。”
  循着声音看去,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从马车的侧帘处露出头来。白皙的脸盘上一双细小的眼睛,阴阴的让人生厌,但从他束发的银簪就能看出他的出身不同寻常。那银簪虽形状简单,但做工甚是讲究,簪首镶着三颗不同颜色的珍珠,簪尾微微勾起。卢总管不禁吃惊:他不是本县富商刘老詹的独子刘育霸吗?他头上戴的是刘家的祖传信物——一支镶有三颗宝石的舟状银簪。
  夫人怎么会跟他乘同一辆车?他竟称呼夫人的小名,并这么亲昵地称呼小少爷。卢总管感到疑惑,他笑着对夫人说:“刘公子叫您呢,回府再说吧。”
  “你们认识?”夫人边擦眼泪边问。
  “喔,见过一面。刘公子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了。”卢总管声音很轻,对面车里的人听不到。
  卢总管看着夫人走上对面的马车,很是纳闷。刘育霸的父亲刘老詹是本县有名的富商,做的是药材生意。他三十几岁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视如掌中宝。本想让他考个功名,但儿子怎么也不肯读书。他花了大笔的银钱帮儿子在县衙里买了个官,儿子却整天寻花问柳,不务正业。后来,干脆自动弃官,长驻妓院了。刘老詹曾领着儿子来县衙拜见县令,摆出了钱财,摆出了态度,但县令最终也没再给他儿子安排职位。刘老詹又来求夫人,让她吹枕边风,夫人也没应允。
  站在一旁的边桐看到夫人上了对面的马车,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夫人和刘育霸定有不寻常的关系。自从县令与她相知,夫人对县令的感情就没那么强烈了,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在她出现之前,夫人对县令的爱却是没人能比的,事事顺从,百般温存,不管县令对她态度如何。她觉得她既是县令的女人,就要一生忠于他。但县令对这个从一开始就抓住他不放的女人,没有太多好感。边桐听县令说过他们结识的经过——
  十年前,县令新官上任,马车刚巧经过徐思思的家门。这时的徐思思还是个未满十八岁的漂亮姑娘,她正在阁楼上绣鸳鸯。门外的喧闹引得她转眸低望,她看到了正骑在马上看民情的一表人才的县令大人。县令也注意到了她,多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勾起了徐思思辗转反侧的回想。她决定非他不嫁。过了没几天,她就打扮得花一样,背着父母来县衙找县令。县令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感到无比尴尬,陪她逛遍了县衙,就劝她回家。但徐思思却说:“我走可以,但半月后你要娶我。”
  县令不知如何回答,只说派人送她回家。她死活不走,县令没法子,只好派人去叫她的父母。她父母一听说女儿结识了县令大人,真像平地挖到了宝贝一样高兴,到了县衙,不等女儿再说,他们直接就跟县令提亲了。双方磨了一炷香的工夫,县令还是不敢冒然答应,说跟自己的老母亲商量一下再说。好歹送走了徐氏一家子,县令都急出了汗。接下来的几天,徐家一直派媒婆来。县令对徐思思的印象开始并不差,但经她这么一闹,他简直烦她了,竟有这么不识趣的女人?如此任性,哪有“闺”女的模样?他也考虑过自己的婚事,想攀亲的也很多,但没有一个是他能看上的。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夫人?具体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徐家父老说县令既然已经看过徐思思,且她又在县衙呆了快一天的时间,不娶她,那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们还从县令老家搬来了县令的母亲。最后,县令只得娶了徐思思,但他总觉得自己这一生有那么点遗憾已经显露出来,对夫人自然是不冷不热。
  徐思思自从做了县令夫人之后,脾气小了,心也细了,对县令母亲伺候得周全无比,县令找不出她的毛病。儿子出世,更是令他脸上有了光彩,对夫人也温和多了,时不时还买饰物给她,夫人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但后来边桐出现了,他顿时乱了方寸,他感觉自己遇到了心目中的那个女人。他试图说服自己不要爱上边桐,但只要看到她,彼此不用任何言语,他就爱意绵绵。夫人自从知道丈夫和边桐的事,就隔三岔五地闹一番。县令开始时检讨自己,劝慰她。后来,索性听之任之了。
  边桐想起这么多事情,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县令去了,瞧夫人那痛苦欲绝的样子,她是真的伤心。坐在车前的卢总管深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世事难料呀。”边桐隐约听到了,知道他是说夫人的事,就打岔道:“总管大人,看到顾神医了吗?”
  “还没有。”卢总管匆忙答道。
  马车渐渐离开喧闹的人群,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在出巷口的拐角,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对着一本虫蛀的手抄书发呆,卢总管瞥见书名是《黄帝内经》。
  “顾神医。”他脱口而出。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见了神医,卢总管赶忙下车,深深施礼。正想说明来意,不料顾神医收拾书本,要离开。
  “神医往哪里去?可否容卢某相送一程?”
  “去来处,无需送。”神医看都没看他一眼,这样回答。
  “庸人不才,书房藏有《黄帝内经》,神医可愿观看?”
  “有所求,必有所失。我十岁时已背熟此书,故意使虫蛀之,以察记忆之功。何劳他人之书?”说完,径直往左边的大路走去。
  车里的边桐听到他们之乎者也的对话,心里着急。看着神医的背影,她大喊一声:“神医,请留步。”
  边桐下了马车,紧走几步,追上神医。卢总管在一旁远远看着,不知道她跟神医说了些什么,神医焦急地直摇头,不一会儿,竟跟着边桐上了马车。
  看着边桐微微的笑意和神医尴尬的表情,卢总管忍不住偷偷问边桐说了什么,边桐说:“我说他如果不去验县令的病,我就嫁给他。”
  卢总管呵呵笑了,好一个聪明的女子。
  不大一会儿,马车就到了县衙门口。来吊唁的人还很多。卢总管瞥见门前的槐树下停着夫人刚才坐过的马车和一顶素色轿子。三人齐向灵堂走去,边桐眼睛早就红了,顾神医背着他的旧书,泰然跟在后面。神医就这脾气,一旦答应去给病人诊治,他总是心平气和。
  刘育霸在吊唁的男客堆里坐着,神情伤感,看到边桐,他点点头。他的父亲刘老詹也在一旁,门口的那顶轿子就是他的。卢总管过去打了个招呼,刘老詹叹息说县令如此好人,竟无故早丧,实在可惜。总管谢了礼,向县令房间走去。县令儿子小襄戴起了孝,和母亲徐思思在房间里哭作一团,小桃劝慰着。徐思思狠狠看了边桐一眼,重又低下头去。边桐在旁边的木桌上拿了块白布,打算系在发髻上,不料被徐思思一把夺过。她往地上唾了一口,说道:“他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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