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4期

奇情无名氏

作者:沙 平




  不过,无名氏在结识林风眠之初又认识了他的学生——画家赵无极,并非常赞赏他的作品,曾为之撰文:《中国油画界的一颗彗星》,广为颂扬,两人遂成知已。赵无极的父亲是位大银行家,广有产业,在杭州葛岭建有别墅,有“呼啸山庄”之誉。“呼啸山庄”内只有赵母、赵无极及其妹赵无华居住,赵父则因经营之故而久居上海。赵无华具有文学、音乐、美术等多方面的天赋,性格温柔、贤淑,具有东方女性的传统美。1950年,赵无极赴法前夕,邀请无名氏从慧心庵搬来“呼啸山庄”共住,以便他走后托无名氏来照料他的母亲、妹妹。从1950年5月9日至8月2日,无名氏在“呼啸山庄”与赵无华共有83天的相处,两人深萌爱意,并互诉衷肠,产生了终生难忘的纯真情谊。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赵无华亦患有肺结核,在她旧病复发离别杭州赴上海看病,与无名氏握手惜别时,她深情地说:“有这么两个多月,我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赴上海治病才分离了一星期,她就给无名氏寄来了这样的信——
  宁:
  只有在离开了你以后,才发觉自己是怎样的离不开你。只要是剩下我一个,独自留在房间里,就不能没有一刻不想到你,想到你待我的那些好,就禁不住想哭。又知道你最不愿我淌眼泪,只好拼命忍住。宁,这样的日子,真不好过……回(上海)来后碰到熟人,人人都说我瘦得很厉害,担心得很,我怕会是肺结核哪。你这几天好不好?银丸药吃完了,告诉我,我可以在信里给你寄,像给你寄螺丝帽子一样。你要的照片,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张好的,打算就这样算了;有一张本来是送给大哥的,大哥认为很好,从重庆回来时拿出来,我看见了,又抢了回来,结果却送给了你,也是意外。你可千万别放大了挂在你的屋子里。要不然,我还是要抢回来的。听我的话,好好用功,好好睡觉,好好吃东西,少想我。
  无华:8月9日晨
  后来,赵无华病危期间,无名氏曾赴上海,日夜守候、陪伴着她,使她在告别这个世界的前夕,心理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一个秋日的下午,赵无华含笑平静地离去了……
  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令多情的无名氏一生难忘。二十七年后的1977年夏,思及往事种种,无名氏给赵无华写了一封寄往天堂的信——
  华:
  我写这个字时,就像弹一个黑色琴键,一片又幸福又宁静的乐声,泉水样涌现在四周。一遍又一遍,我轻轻地吟着你的名字,仿佛当年的那个月夜,我在花园里、庭院中,到处找你,唤你,而你却悄悄把自己全身隐藏在廊庑长沙发深处。后来,我贴着你的耳螺,低低告诉你,《茶花女》电影中一个最美的镜头:扮阿尔芒的罗勃泰勒,从巴黎赶回布林,在月光闪烁的花园里,在半明半暗的室内,遍觅茶花女,也是不断找着,一声声唤着: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亲爱的!’让我再这样低低唤你一次吧!你在天上是怎样度过的?我相信,仁慈的主会把你放在那些天使中间,过着最神秘、最瑰丽的生活……此刻,我的年龄大得有些可怕了。可是,这个早晨,我还能向你写这样一封永远不投递的信,这就说明:你对我的感情奉献,给予我这样一种生命活力,使我在接近垂暮之年,或多或少依旧能保持二十七年前与你在一起时的情怀。这种情怀,我将永远保留着、培养着,用来永恒回忆你、膜拜你。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在天上“再相会”,就像在你的追悼会上,我们最后合唱的那首圣歌一样:“再相会!再相会!……”
  三十五年后,已经定居台湾的无名氏,和著名女作家琼瑶谈起赵无华来,这样深情地回忆道:“那时,我什么事都不做,就是和她恋爱了……她多病,脸色总是黄黄的,而那时在我的眼中也只有这黄色的脸庞才是美的,爱情,会使你的审美观一起改变……我的胡子是不用刮了,我喜欢剪胡子。那天,她帮我剪胡子,一面剪一面听我说话,她也不插嘴,只是笑,这胡子左也剪不完,右也剪不完,居然剪了三个小时……那天早上,我和她要出去,她说要先去洗洗脸,我拉住她说:‘不要洗了,你今天的脸上,留着昨天的梦痕,美极了!’于是,她整天好开心,也没洗脸……可惜我与她在一起,只有八十三天……”这是怎样的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天籁之声”,这是怎样刻骨铭心的一片深情!
  解放前夕,无名氏的兄弟都己去港、台,他正罹肺结核,便与老母留在杭州。全国解放后,浙江省文联和民革浙江省委曾请他出来工作,他托病婉谢了。随着人到中年,多次爱情的挫折使他在情爱上从梦幻趋向现实,在默默无闻地蛰居多年后,1954年,37岁的无名氏与刘宝珠(刘菁)结婚了。这时,人们才知道来登记结婚、领取结婚证的这个卜宁,就是当年在文坛鼎鼎大名、红极一时的卜乃夫——无名氏。
  刘宝珠原是他的表妹,9岁时即到卜家,被取名卜青,一直随卜母生活。后又随卜母从扬州迁来杭州,住在杭州大运河边华光桥河下15号。她中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一家幼儿园里工作。表兄妹通婚乃中国过去延续了几千年的“亲上加亲”的传统旧习,就是这种传统牵起了他们之间婚姻的红丝线。吉日那天,没有鲜花鞭炮,没有烛影摇红,一桌家宴,邀几位好友来进餐,就把喜事办了。婚后几天,新娘就赶回上海工作去了。从此,他们夫妻就一直分居两地,聚比散多,牛郎织女般地生活着。她们的婚后生活是平淡的,但也是甜蜜的。无名氏对于自己在“悬崖边缘散步”的厄运临头之时能够下嫁给他的刘宝珠,终身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在后来发表的回忆文章中曾深情地写道:“她纯纯粹粹是个‘女人’,而且灵与肉都充满了古典厚诚,像母亲疼爱子女一样爱我”,“等闲失业已十八年,红尘风沙多次袭击,似乎并未在她心版上留下深痕,她那双含情的眸子,依旧在沉醉地包围着我”。十八年来,一直是刘宝珠微薄的工资养活着无名氏,从而使他能不懈地在家笔耕,完成了近400万字的文稿。
  随着后来“阶级斗争”的升温,有“历史问题”、“海外关系”的无名氏,在“文革”浩劫中自然在劫难逃,在红卫兵抄家时他所有文稿均被抄走。1968年受一读者牵连,他又以“包庇反革命罪”而被捕入狱,被关押一年零三个月后获释。刘宝珠婚后因病做了手术,丧失了生育能力,故与无名氏并无子嗣。婚后,她一直是在高压的政治气候下背着沉重的十字架生活过来的,但无名氏出狱后仍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刘宝珠再也承受不了这种重压,便提出离婚。无名氏非常理解、同情她,并抱怨自己身为男子汉却无法给予她哪怕一立方尺的正常的生存空间。为了不让她再承受种种社会压力,无名氏同意离婚。1973年1月,这场维持了十八年的婚姻便划上了句号。
  粉碎“四人帮”后,云开雾散。1978年秋,他的错案得到平反。政府还发还了被红卫兵抄家时抄去的、尚存的他的180万字的文稿。于是,在1979年至1982年间,他请友人、学生,以“放鸽子”的方式,将300余万字的文稿,从全国各地用4000多封信寄往香港十几位朋友处,在其兄卜少夫的帮助下,这些尘封了二三十年的文稿,取名《无名书初稿》在香港出版,引起海内外读者的兴趣和广泛关注。
  1981年,浙江文史馆正式聘请无名氏担任馆员,待遇丰厚,但习惯于自由写作的无名氏表示:感谢政府厚爱,但无功不能受禄。他将其月薪全部存入文史馆充作经费,不愿当干部,仍自得其乐地搞他的自由写作。1982年岁末,他申请离境获准,便赴台定居,结束了在大陆六十五年的生活。赴台后,他一直没有忘记原来的发妻刘宝珠,永远感激十八年来她曾给过他的爱,并致信刘曰:“世界上没有一种感激——包括这两个字本身的涵义更能表现我对你的真实感情。”随后,又在台湾发表了《抒情烟云》的长文,回忆了与刘宝珠生活中的许多甜蜜的、难忘的往事,并曾用稿费多次资助过刘宝珠及其好友。1998年,阔别大陆十六年的无名氏,又回大陆来探亲访友,并与上海、南京、广州等五家出版了他的著作的出版社商谈有关事宜。在上海友人方为良的家中,无名氏与前妻刘宝珠又见面了,并合影留念。朋友们怕两位老人经受不起感情的剧烈冲击,见面前都做了两人的思想工作,要他们平静对待,只是见面,不要交谈,以免太伤感。但尽管是见面时的无语相对,万千情谊尽已付在这深情的目光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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