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胡春成心头的火一碰,但还是忍着性子说:“我是想,你们转去能不能把我带到于家镇去?”
  上了年纪的轿夫语气缓和了:“哦———可得可得。我们把刘姑娘送到封保长家就转来,你稍候!”说完,就打算起轿子。
  “咳哟!轿子里头坐的是二太太!”胡春成喜出望外,“二太太,你在里头冻苕了吧?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
  轿子里头的刘金娥说:“嘻!我是想等你们打起来了,我再出去看热闹!———哎,我问你哟,你到于家镇去做么事呢?”
  “看罗!我去跟老亲爷老亲娘拜年哪,你哪么明知故问咧?”胡春成心里很滋润,兴致勃勃地说笑话。
  “莫做梦!你的老亲爷老亲娘,不晓得在哪个娘肚子里,没有出世哦!”
  “是的!他们在娘肚子里没有出世,他们的姑娘性子倒急些,先出来跟我打嘴官司!———哎,打开轿门打开轿门,我要看你。莫把我想死了!“
  “你放规矩些!抬轿子的是我娘屋的人!想我?说得几好听罗!几个月连你的魂都没有看到过。”
  “我做生意去了。”
  “做生意去了哇?”刘金娥讥讽地反问。
  “在湖南益阳贩米卖。”
  “只怕是在湖南二阳贩谷卖哟!———哄死人不抵命!你胡师傅拆白扯谎嘛,也要先看个对家。二太太是不是个木脑壳,难道说你不清白?”
  轿夫们哈哈地笑。
  胡春成不禁记起了刘金娥那一天那刻薄人的眼神,很尴尬,但又不能就这样不说话了,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那你说我在做么事呢?”
  “你在做天字第一号好事,还做个么坏事不成?”
  胡春成觉得刘金娥话中有刺,有火,很逼人。他胡春成的事,难道刘金娥晓得了?不,不会。刘金娥说话就喜欢拉反纤,何必做贼心虚?于是,胡春成转了话题:“二太太,刚才封保长说你跟怀山到于家镇走家家,怎么一去就打了转呢?”
  “各人有各人的事。你回来刚落脚,又往外头跑个么事呢?”
  “我先说了,就为你呀!”胡春成很急切,眼睛从轿缝里瞅刘金娥。
  “稀奇话!我有封保长操心,要你管个么闲事呢?趁早转去,莫误了你的大事。你现在是个人物了。”刘金娥的话很冷,已经在带气讲话了。
  胡春成生气了,冷冷地说:“二太太,大风大雪,你对人没有半句热乎话。句句伤人……我是个么人物,总不会亏待你吧?”
  “嘻!亏得你还说得出人话来!亏得你还有脸回何家口!好,你去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我们起轿,走!”
  轿夫摆好架势,起轿时故意齐声大喊:“走!”
  胡春成恼羞成怒,对轿子恶狠狠地说:“刘金娥,你莫要欺人不看日子!你跟我过点细!”
  刘金娥也不示弱:“胡春成,你有本事到于家镇去,你能够落一副全尸回来,我不姓刘!”
  胡春成朝渐渐远去的小黑轿咬了咬牙,走下堤坡,顶着风雪,抄近路到襄北去了。
  
  刘金娥怎么弄清了胡春成的底细?她爹刘允和说的。刘金娥的二姑妈嫁到襄北曲河镇,开杂粮行,养了个独姑娘比金娥小四岁,在读初级中学。姑娘的脸长得跟刘金娥差不多,个子高些,短头发,走路笔直笔直,手里总捧着书。去年腊月十七,被胡春成“寻”到了交给“乌天黑地”。“乌天黑地”“干”了半天之后,他的手下又拉到营房里轮换“干”。姑娘不声不响地死了。两个东洋矮子把姑娘拖到襄河边,叫起号子:“嗨———”抛进了襄河。
  封德顺听了刘金娥的叙说,气愤地骂了一句:“这胡春成活久了日子!”
  刘金娥说:“我爹顶喜欢这个老表,我也喜欢她。说话细声细气,知情在理,把书当命。夜晚我一觉瞌睡醒了,她还在看书。今天,我爹要找人碎胡春成的骨头。于家镇有人过襄河碰见胡春成,说他回何家口了。我怕你上他的当,把怀山留在那里,我一个人赶回来了。鬼使神差碰见了他。”
  刘金娥说完情况,封德顺说:“何家口的事肯定跟他有干系!看起来,东洋矮子不会放过何家口。胡春成对你说的话,话中有话。”
  刘金娥说:“你不晓得,他气得有几狠。跟我斗嘴,他还想赢?”
  封德顺说:“如今他抱老虎的屁股发威,不得不防。东洋矮子滚回东洋了,何家口才能睡落心瞌睡。”停了一会,封德顺又小声说,“他今天回来,怕就是想你的心思。不然,他大风大雪,跑到于家镇去打鬼?”
  刘金娥一笑:“我心里是静的(有数)。想我?他这生做梦!刘金娥的一根汗毛,都该封保长管!“
  封德顺动情地看着刘金娥刘海里头那圆圆的额头,看着刘金娥又黑又亮的头发,心里想:我这一生划得来。嘴里却说:“我晓得你!”
  两人在东厢房里又谈了很长的时间。刘金娥说的多些。说于家镇过年热闹,准备了两条龙灯,三条采莲船哪。说药铺生意清淡得很哪。说于家镇人人防东洋矮子,家家都选好了藏身之所哪。说于家镇的姑娘,为了防备东洋矮子,脸上时常摸锅眉烟子哪。说保长陈歪嘴号召镇上男人日夜操练,还打了三四百杆火铳,准备对付东洋矮子哪。说东洋矮子连于家镇的边都没有挨过哪……
  谈到这里,封德顺感慨很深地说:“哎!何家口的人要凭讲道理,比舌锋,一张嘴不说胜过十张嘴,胜过五张嘴是不在话下的;可东洋矮子只会用刀枪杀人,我们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哪。我们要是能习点武就好了,真与东洋矮子拢了身,也能救个急。”
  刘金娥说:“你何家口没有这个脉气。要是兴考‘嘴状元’,除开何家口,普天之下就都是平民百姓了。”
  封德顺笑笑说:“不见得。你要不嫁到何家口,一样是于家镇出的一个嘴状元。”
  刘金娥噗地一笑说:“发你的财哟,我只算一个?起码算个半。跟你比呀,”刘金娥伸出两个指头,“两个!”
  封德顺大笑起来,他双手对刘金娥做了一个“不敢承当”的手势:“不敢不敢!你是金子我是铜。莫说算两个,就算十个也屈了你!”
  刘金娥站起身,举起两只小拳头,小孩子般地捶封德顺的脊背,连声说:“你胀人!你胀人!”
  两人第一次这么开心地说笑话。两人都觉得格外有趣,舒服。封德顺的醉意慢慢消了,但还是红光满面。两人围着的铁火盆里,一直是红亮的。范妈添了三回木炭。封德顺身上有点发燥,起身走到窗边站了一会,对刘金娥说:“来,二娘你看,西流河的水几清罗!”
  刘金娥走到窗边,看了一会说:“是雪映的。”
  封德顺说:“不光是雪映,打春了。一打春,河里的水就格外地清亮,清中带绿。”
  “怪不得你喜欢这个窗口的,往外面看是蛮有味。一样的景致在窗口看,就像画了。”刘金娥看了一会,感慨颇深。
  封德顺说:“顶好看的时候,是春夏两季的早晚。两岸绿树,一河红水……”
  刘金娥说:“哎呀,吟诗了。”
  封德顺仍然沉醉在其中:“真看不厌!心里有事烦不过,看这一河水,心里就光趟了,像缎子。”
  刘金娥说:“以后你告诉我看。”
  封德顺说:“还消告诉得?自己慢慢韵,那个神就出来了。”
  刘金娥说:“我这个人糊涂,哪里会韵得出神来?”
  封德顺笑了:“你是从糊涂人里择出来的!你算糊涂,天下没有聪明人了。”
  刘金娥横了封德顺一眼,非常得意地笑了。
  
  雪越下越大。
  晚上,封德顺找了几个人到家里,商量对策。大家首先认为,胡春成当汉奸根本没有道理,图哪一头呢?一个人不顾自己的名声,自己捅自己的“窝”,到头来自己的一堆黄土找哪里要?东洋矮子总不会在中国生根落脚吧?未必还把他胡春成带到东洋去馕干饭不成?挖心挠肝害人,日后怎么死呢?
  何老四说:“胡春成要是我屋的么人,我不把他用帘子卷了沉到西流河,我钻到牛胯里去撞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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