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玉麻子应了一声:“肯定了!“
三人看着封德顺下楼,出门,横过街面。封德顺走得很慢,很稳重,一身白府绸衣裤,脚穿青色布鞋。
封德顺登上台阶进集贤楼大门的时候,守门的两个东洋矮子同时用上了刺刀的枪一拦:“嗯?”
封德顺没有看两个人的脸,挥手往楼上一指,好像有点疲倦地说:“上楼会你们的长官。”
东洋矮子竖起枪,齐声喊:“嗨!”
封德顺进了集贤楼。
玉麻子他们三人看不见封德顺了,就看街面上的动静。他们只听说过东洋矮子矮,今天看见了,也不尽然。有的看起来还比玉麻子高半个脑壳。不过东洋矮子一个个都劲鼓了:站着的,像树桩;走动的,有精神。跟何家口的人做事不慌不忙、走路荡八字步相比,相差甚远。
刘金娥说:“站得几规矩!东洋矮子的活相比死相还难得看些,像一个个活鬼!”
大娘说:“人死了,就老实了,阎王有办法收拾坏人。”大娘嘴上在说,心里却格外怕自己男人出什么事。一个人被叫上楼去,就等于砧板上一块肉了,由人家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不好办了。
天气很热,东洋矮子背心都是汗。站在街两边的,慢慢地往屋檐下面挪动。在街上转的,到大桥码头巷子里吹风去了。
一会儿,封德顺出了集贤楼。他脸色不好,步子也有点乱。玉麻子慌忙下楼,刘金娥和大娘也跟着下楼。
范妈急急地开了门。封德顺面色惨白,好像刚刚生了一场病,神色沮丧到了极点。
刘金娥问:“他们像哪样整你?”说着,一把扶住封德顺。
刘金娥感到封德顺的身上是冷的。
封德顺摇了摇头,微微闭上眼睛说:“上楼说话。”
玉麻子心里一紧,晓得出大祸了。
刘金娥搀着封德顺,在前面一步一停地爬。他们上楼,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吃力。大娘与玉麻子走在后边,两人用眼睛相互询问,没有答案。
四个人一起到刘金娥的房里坐下。刘金娥用手绢给封德顺擦去了头上的冷汗。大娘用毛巾为封德顺擦背心。
刘金娥说:“到底是么大不了的事,把人急成这样!快点说出来,莫把人愁死了!”
封德顺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乌天黑地’要我送二娘上集贤楼。”
玉麻子一听,心里火一冲,骂了一句:“这是胡春成那狗日的做的好事!”
刘金娥问:“不去行不行呢?”
封德顺说:“不去可以。那要我派十五个男人,给东洋矮子抵命,拉到大桥码头,用机关枪扫。”
刘金娥倒抽了一口冷气。
大娘说:“我看,二娘不能去,怀山还小,要人抚养。我替二娘去。”
封德顺摇了摇头:“替不了,东洋矮子要的是二娘。哄得了东洋矮子,哄不了胡春成。二娘与胡春成在劫。”
刘金娥说:“大娘,这事由不了你和我……冤有头,债有主。”刘金娥深深叹了一口气,两只含泪的大眼睛,深情地看着大娘说,“帮我把头发梳一下。”
封德顺和玉麻子出了房门。
大娘从来没有在刘金娥的头上抚摸过。平常见到刘金娥的头发老是青得发亮,总以为是摸了清油的缘故。那盘得格外圆的髻子,又格外比别的女人盘得上些,好像是故意把那白嫩的后颈窝,敞给男人们饱眼福。大娘时常为此不舒服,但又没有什么出气的话说得出口。此刻,大娘才晓得,刘金娥的头发本来就是这样青,这样亮,而且还带一点槐树花的香气。大娘为刘金娥打散髻子,用紫红色的桃木梳子慢慢梳,心里酸酸的。“乌天黑地”要二娘上楼的意思虽然明白,但是到底作什么打算还不清楚,二娘能不能回来,还是两个字。她俩平日关系好像融洽,其实只局限在“敬而远之”的程度上。突然降临的灾难,使两个女人的关系,一下子靠近了。
刘金娥从镜子里头,看到大娘眼睛里有泪水,笑了笑:“大娘,你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东洋矮子的。他们万一要了我的性命……哎哟,人活百岁也是一死。”
大娘说:“莫往窄处想。看样子,东洋矮子不会下这个手。”
刘金娥说:“我不得不防。我的下场要是跟我的表妹一样,多谢你跟我做两件事:第一件,你做怀山的亲娘;第二件,跟何家口的三老四少,说个水清鱼白,我刘金娥是为么事死的。”
大娘不住地点头,流泪。
刘金娥话说得很干脆,但心里如刀绞一样难受。此时,眼泪已在心头作涌,身上也觉得有些发冷,而背心却汗津津的。刘金娥又换了几件衣裳。
封德顺轻轻地进了门,站在门边,意思是告诉刘金娥:要走了。
刘金娥站起身,走到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房间,突然抱住封德顺痛哭起来。
封德顺也紧紧地抱住刘金娥,流着泪说:“我封德顺枉为人也!……”
封德顺与刘金娥走到堂屋当中,封德顺突然站住了,对刘金娥说:“二娘,擦干眼泪,我们叩拜祖宗!”
两人转过身,面对中堂,擦干了眼泪。
封德顺上了一炷香。
封德顺同刘金娥跪在堂前,一同作揖、磕头。
然后,封德顺一字一板地说:“列位祖宗在上:德顺不肖,老大无成,惟淡泊处世,清白做人而已。所幸德顺从来不畏强暴,不凌孤寡,不敛钱财,与乡里同烟共火,和睦相处。不料今日,外贼相侮,伤我封门。儿媳刘金娥为保地方平安,忍辱负重。千斤重担,一人承担。实属大忠大孝,大仁大义,诚望列位祖宗明察!”说完站起身,携起金娥,轻声地说,“我们走吧!”
玉麻子、大娘和范妈站在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封德顺、刘金娥进了集贤楼。
玉麻子急得前后跑。他在后窗看到大桥下边的河水里,有七八个东洋矮子在玩水,互相叫喊着在疯。有两个光着屁股蛋,有一个正在汽船上往河里跳。
玉麻子牙齿一咬,对大娘说:“大太太,河里有东洋矮子在玩水,我要把那狗日的们结果一个出口气!”
大娘问:“你赤手空拳像哪结果人家?”
玉麻子说:“我有办法,稳当得很。”
玉麻子脱下褂子,解散腰带,又把腰带紧紧地缠在腰间,轻轻开了后门,向两头看了看,躬着腰,几步几步就到了河边,钻进了清悠悠的河水里。
太阳很辣,河水很满。河面上的水很热,下面的水温并不高。玉麻子凭着自己的好水性,一头扎进河里。他潜到桥南头,顺着桥墩,慢慢地把鼻孔眼睛冒出水面,换了一口气,看了一眼东洋矮子的情况。东洋矮子玩水玩得开心极了,又是翻跟斗,又是打水仗,身上的肉,都白得像上了粉的老冬瓜。有一个大概还不大会水,就站在汽船旁边,不住地用手向河当中戽水,哈哈哈地笑。
玉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把腰带挽在手上,沉入水中,然后潜到河心,把正抱在桥墩上好玩的一个东洋矮子,狠命地拉进深水里。这个东洋矮子算是碰到了活鬼,呛了一口水,还没有缓过神来,颈子上就被玉麻子系上了腰带。由于腰带系得格外地紧,东洋矮子的四肢麻木了,就任凭玉麻子摆布。玉麻子牵着东洋矮子沉入河底,三下五除二,麻利地把腰带系在了桥墩最底下,心里骂了一句:不下你的绝手,你不晓得老子的厉害!
玉麻子真是“怪”,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为什么能够把这件事,做得这样如丝过扣,万无一失呢?
玉麻子又折身回到河南岸,顺桥墩阴阴地把鼻子眼睛露出水面,深深换了一口气。看东洋矮子一如既往地在玩,玉麻子心里好笑:等一下起坡,你们就少了一个,只有到阴间去找人!玉麻子很快又沉入水中,顺河而下,在南岸拐弯处的一片杨树林上了坡。———他在河里玩了几十年,哪里不熟悉呢?他爬上一棵歪杨树,看封德顺的窗口,只见大太太还眼巴巴地向大桥下望。玉麻子着急不能跟她通气,心里埋怨地说:大太太呀大太太,我玉麻子做事,还要你操这大的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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