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梅花血

作者:赵维忠




  民国初年冬月,凄厉的关东大地军阀啸聚,狼烟四起。素有“关东第一镇”美誉的八宝台镇,由于战略位置显要,战祸连年,烽烟不断,十室九空。
  镇西的佟寅老汉,五十好几的年纪,妻子早亡,膝下一双儿女:儿子佟红运,方入学堂;女儿芳龄十八,长得婀娜多姿,学名佟娇娃。
  也是命数不济,十八年前,佟寅夫妇在躲避战祸途中,于庙门之外,生下小女娇娃。佟娇娃生得冰肌玉骨,娇巧可人,竟得山门道长破例的馨香祷祝,美言为,吉人天相,赐名娇娃。
  长到八九岁上,佟娇娃更加聪慧灵秀,俏丽夺人,而且向学之心日甚。
  可就在这时,佟娇娃的妈妈意外地病倒了,先是不住地咳嗽,之后低烧、乏力、咯血,这是典型的“干痨”病的症状,一家人顿时六神无主。此病历来为时人惧怕,就是亲戚族人也十分嫌恶,视之为驱遣不尽的瘟神、害人害己的恶魔。
  佟娇娃的父亲佟寅老汉是个石匠,没日没夜地在后山的公共石场上凿石,尚难维持全家生计,哪还有钱治老伴这不治之症。勉强讨得几副中药喝下去,并无任何起色,再要向族人借钱买药,又不敢透露痨病半字。这样苦熬死捱半月有余,佟娇娃的妈妈为不祸及家人,悬梁自尽了。
  
  相遇情人张丛光
  
  窘迫的家境,断送了佟娇娃很有希望的学业前程。
  时逢北洋政府成立之初。正值第一次直奉大战,张作霖自封镇威将军,率奉军源源入关。其中以张丛光为将领的直军第二旅,穷追猛打,把兔子一样望风而逃的奉军直驱关外,直至昌平八宝台镇才稍事休整。旅部临时设置在八宝台镇西的大堡台,旅长张丛光则就近借住佟寅老汉的一间厢房。
  战争再次打破八宝台的宁静,困苦不堪的人们欲哭无泪,心惊胆寒。
  张丛光之旅,还算规矩,纪律严明,加之补给充足,并不十分扰民。
  张丛光少时曾就学保定军校,后出国留学,学成归来,总有报国救民之志。生得高大英武,剑眉虎目,乍一见豪气冲天。
  佟寅一家人开始龟缩一室,小心地维持生计,并不敢与一班旅人正视。只是佟娇娃早晚要到镇上的中心小学接送弟弟佟红运,又要为一老一小缝补浆洗,生火做饭,有时还要把饭菜送到后山父亲劳作的石场,就免不得多与张丛光照面。
  张丛光偶一见得这等乡下女子,早已忘了自己尚在军旅行中,总是痴痴地看个不够,但毕竟教化在身,不曾造次,但总是想尽办法与佟娇娃接近、拉呱。
  青春年少的佟娇娃,亦为这英气勃发的青年军官所打动,渐渐地,两人有了试探性的接触。
  与张丛光的不期而遇,把佟娇娃心中的一团烈火悄悄点燃了。她常常两颊飞红,燕语莺声,与张丛光谈天说地。
  张丛光如何看不出佟娇娃的托付之意,禁不住欣喜若狂。他走南闯北,学贯中西,不满于混沌世事,在形匪如盗的军阀世界,他对异性有着自己不俗的追求。
  张丛光、佟娇娃双双坠入了情网。佟寅老汉打从知道女儿与暂住家中的军官来往后,本不同意,他觉得军人就是战争,就是死亡。但经不住两人的软缠硬磨,只好默认。
  
  那日,张丛光突接上峰电令,责其即日返京,有紧急战事伫候。
  张丛光首先想到的是佟娇娃。听卫兵说,佟娇娃到后山为她父亲送午饭去了,张丛光策马就追。
  从佟娇娃家奔后山要过一片小树林。时值初春,暖阳初照,佟娇娃着粉色对襟短衫一件,迎着林中小径携篮轻歌而行。猛然间,身后一片响动,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树后闪出,未及辨出何人,娇小的佟娇娃已被那高大的身躯扑倒在地。
  佟娇娃一时懵了,任由那男子撕扯着衣服,她没命地高叫:“救命啊!”那大汉猛地翻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佟娇娃又惊叫一声:“你,半鼻子!”
  眼前这家伙,就是八宝台镇前腰营子村老巫师桑田的徒弟,外号叫“半鼻子”的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半鼻子长得本来就丑,又有点缺心眼,据说是八岁大的时候,在仓房里困觉,被一只大老鼠啃去了半块鼻子。
  一句惊天动地的救命呼喊,唤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风般奔到近前的张丛光,一见佟娇娃受人欺侮,撕心裂肺般地怒吼一声。
  已经吓了个半死的半鼻子,趴在佟娇娃身上僵直了半个身子。佟娇娃吃力地从半鼻子的身下爬出,扑进飞身下马的张丛光的怀里。张丛光一手死死搂住佟娇娃,一手迅速抽出短枪照半鼻子就射。佟娇娃眼快,冲他举枪的手轻轻一抬,“叭”、“叭”两颗子弹射向空中。
  他傻,也是穷人,饶他这次吧,佟娇娃脸贴着他的胸轻轻地说。
  张丛光过去,踢那僵尸般一动不动的半鼻子一脚:滚!
  半鼻子真就四脚着地地滚远了。
  张丛光脱下军装里面的白衬衣,裹住佟娇娃半裸的身体,两个人先是相视无语,后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半晌,张丛光说出了马上要撤军回营接受新的战斗任务的消息,混合着泪水的两张脸,再一次地狂吻在一起。
  张丛光把一百大洋偷偷地放进佟娇娃的篮子里,飞身上马,对着心爱的佟娇娃,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说了句,等我,一定来接你!说完,扬尘而去。
  佟娇娃痴痴地立在那里……
  
  娇娃无故染沉疴
  
  张丛光走后,佟娇娃终日无语,常常倚门而望。
  一日中午,佟娇娃不知何故轻咳不止,全身绵软无力。忽然,她觉得有些顶不住,猛一阵干咳。蓦地,她发现落在手掌心上的一星丁带血的痰,红红的,艳艳的,在灰色天幕的衬托下,像一瓣含苞欲放的梅花。然而,这猝然而至的梅花样的鲜血,却是那样骇人。紧接着,佟娇娃口中又涌出一大口带血的浓痰。
  正在这时,在后山采石的佟寅老汉见天色不好,急急地赶回稻场。他一脚迈进大门的时候,把佟娇娃咯血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他像遭雷击一样,颓然倒在了地上。
  八宝台镇由于是战略要塞之地,加之地近蛮荒,土地瘠薄,流行病常常肆虐乡里,尤其是肺结核病就曾泛滥过几次,死掉的人无数。
  那年,英法联军协清兵共同在八宝台镇进剿义和团农民义军,当地大面积爆发了肺结核病。清兵担心祸近其身,避之不及,但英军中有个号称“浪漫诗人”的家伙,却整日在当地恣狂猎色,百无禁忌,又专挑害了结核病的弱小女子奸淫猥亵。痛快时,他诗性大发:
  塞外无所有,梅花血缤纷。
  白病惧何在,娇容欲销魂。
  人问其故,这个号称诗人的家伙,道出一番原委。他说,在所有的病症中,只有肺结核是与美结缘的,你看那瘦削的身姿,白皙的面庞,双颊泛起的淡淡红晕以及由虚弱而引起的语言、动作,温文尔雅,风韵无穷。就是她们(他专指女病人)咯出的鲜血,都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他又旁征博引,说在西方传统上,把肺结核病称为White Plague(白色的瘟疫),这是何等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是任何一位浪漫主义诗人都不能不为之激动的。他进一步说,有多少名门绅士,为能染上此病而在社交场合大展风采。其中,英国大诗人拜伦,就曾因为无论如何也没罹患上肺结核病而悔恨得痛哭流涕。今天,他大声地号叫,在荒凉的Chinese———中国,可以实现梦寐以求的愿望了。
  一番话,竟煽起了军中一批禽兽不可遏制的邪欲。于是,已经贫病交加的八宝台人,再一次遭受了非人的奸淫掳掠。
  多灾多难的当地百姓,历来把肺结核病称为干痨,谈之色变,视它作恶魔。于是,家家焚香,户户上供,祈求上天保佑家人不被痨魔附体。这种虔诚和强烈的迷信之风,无形中豢养了大批的巫婆神汉。他们装神弄鬼,摆台设场。这些家伙在为病人驱魔作法的时候,往往假借神的旨意,随随便便地就断了病人的生死。而其中最悲惨的,是受巫婆神汉的指使,由亲戚族人把活着的肺结核病人当做魔鬼,投进熊熊大火,活活地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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