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7期

麦莎这个娘们儿

作者:王季明




  任维嘉看到一个女人,竟大胆得只穿件巴掌大的全透明内裤从地铁上下来。
  
  她叫范悦欣吗?任维嘉吃不准了。
  她说她是淮海路悦欣内衣店女老板。淮海路上的确有悦欣内衣店,老板也的确是一个叫范悦欣的女人。但那个范悦欣并不是任维嘉在地铁车站上认识的范悦欣。她为什么骗任维嘉呢?不过,有一点是真的,这个叫范悦欣的女人,很忙。凡是任维嘉上中班,几乎都能看到她从最后一班地铁的终点站———同富新村车站下车。
  进出地铁A号线终点站,也就是同富新村车站的地铁乘客,每天都有千千万万,任维嘉根本记不住,最多有点面熟而已。但这个叫范悦欣的女人与众不同。说她不同,不是说她长得漂亮,她的长相根本就是一般。放在三千余人拥挤的地铁车厢里没有人会注意,但让人注意的是范悦欣的穿着。比如说她穿衣服的色彩、款式、面料,再配上她一级棒的身材,那些原本就是世界顶级品牌的衣服,比如说范思哲、雪奈尔、阿莫尼亚,在她身上就像一弯月亮在满天繁星中熠熠生辉。范悦欣穿的服装,淮海路上MM商店每件开价都是一万,绝不打折。这就不得不让任维嘉每次都忍不住要把她多看两眼。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同富新村车站服务员的任维嘉,尽管穿不起,但看着别人穿,尤其是这个叫范悦欣的女人穿,也是一种享受———养眼、养心。你若说这个女人不是老板,任维嘉一定跟你急。
  其实,范悦欣是否老板,跟任维嘉无关。跟任维嘉有关的是七月六日深夜发生的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情。
  那晚,任维嘉在站台上,像以往那样,注视着最后一班地铁从黑黝黝的远处驶来。二十三点四十分,列车到站,照旧打开车门,照旧人流蜂拥而出。这些对任维嘉来讲,每晚熟视无睹的场景根本无悬念可言,她也麻木不仁了,可谓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但这只是瞬息,任维嘉忽而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汹涌吵闹的人流像遭到什么东西阻隔,不但停住,而且整个站台鸦雀无声。任维嘉奇怪啊,怎么啦?为什么这些男女老少乘客,一双双眼睛像一枚枚晶亮的针,死死盯着什么东西看呢?
  任维嘉奇怪地回过了头,她看到站台上,通火明亮的灯光下,一个高个挺拔的女人左肩背着让所有海城女人极为艳羡的LV牌白色坤包,右手拿着一本书,朝自动电梯走去。任维嘉年轻,记忆力特好,她一下就认出了她,就是那个浑身穿着世界名牌让人既养眼又养心的女人。任维嘉不知女人叫什么,但现在看到女人,竟大胆得只穿件巴掌大的全透明内裤从地铁上下来,她吃惊得合不拢嘴。任维嘉想,海城最开放的女人是越穿越少了,穿吊带衫、超短裙、露脐装,不戴乳罩,“薄、透、露”占全,但只穿一条小得犹如巴掌般大小的内裤坐地铁的,任维嘉还是第一次见。
  任维嘉想,女人莫非是精神病患者?最近地铁自杀者越来越多。据说在地铁自杀不痛苦,就像挨一粒子弹,被高速地铁一撞就走向了天堂。她想女人若是精神病患者,那要阻止的,这实在与精神文明背道而驰。但任维嘉又想,不可能啊,女人尽管五官不怎么样,但气质高贵,这世上会有气质高贵的精神病患者吗?
  任维嘉犹豫不决,就见女人停住脚步,一双眼睛茫茫然地看着众人,手中一本书“啪哒”掉落地上,任维嘉看到是本名叫《包法利夫人》的书。这时,女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女人没有尖叫,而是立即蹲下,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粒一粒往下掉。任维嘉像是明白什么,一个箭步冲上去,脱下工作服遮住了女人的下身。女人紧紧抱住任维嘉,浑身颤栗不已,好像任维嘉是救生圈。
  七月六日夜晚,二十三点四十五分,海城上空闷热不已,但任维嘉怀里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女人,却像块冰,凉透凉透。任维嘉的职业提醒着她,于是,低声地像对一个受尽委屈的女孩子一样问:“小姐,出什么事了?你不要怕。我们领导说过,地铁是对外服务窗口,乘客的需求就是我们的责任。海城的地铁员工,永远是乘客的知心人。”女人用低得像蚊蝇一样的声音哭道:“我的裙子不见了!”女人说完,身体越发抖得厉害。任维嘉想,女人的裙子怎么会没有了呢?
  任维嘉抬头想了想,这时,就看到了一旁站着好多男乘客。她马上说:“对不起,请走起来,请走起来。”但令任维嘉气恼的是,那些男乘客非但没走,反而围上来,一双双眼睛贼溜溜,像看西洋镜似的———不看白不看。任维嘉忍无可忍,大声骂道:“看什么看,回家看你们老娘去!”
  任维嘉心想,妈的男人好变态,什么东西!这时,就见一个中年男人,从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慢吞吞地出来,手里扬着一件踏满脚印的超短裙问:“是谁的?是谁的?”女人一见,眼泪流得更欢了。任维嘉狐疑,既然是女人的,可穿在身上的超短裙怎么会落在地铁车厢里呢?任维嘉注意看了一下中年男人。他脸上除了漠然,什么表情都没有。
  在地铁车控室里,任维嘉知道女人叫范悦欣,是淮海路悦欣内衣店的女老板。
  女老板那条价值一万元的阿莫妮亚白色超短裙,被人一剪为二。
  
  操你这样的女人吗?你看看你的脸孔像大饼,身材像水桶。
  
  七月十六日,又轮到任维嘉中班。傍晚时分,任维嘉在同富新村地铁A号线终点站看到了范悦欣。现在她们熟了些。范悦欣已不穿超短裙了,她换上了牛仔裤。范悦欣穿上牛仔裤别有一番风韵,尤其两条长长的腿,格外引人注目。任维嘉轻声说:“你穿什么都好看。”范悦欣没有回答,只是朝任维嘉友好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你总是乘末班车的,今天———”范悦欣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厚厚的信封,朝她手中一塞,立即离开了。
  任维嘉脸蛋儿一下潮红了。她当然明白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但她也深深明白作为地铁员工,无论做了什么好事,可以接受表扬信,可以接受锦旗,钱与物却是万万不能碰的。这是底线。但是从任维嘉内心来讲,表扬信和锦旗算什么东西,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就是钱。任维嘉想到钱,脸蛋儿不由会陶醉,但真的让她拿了,她还是害怕。
  任维嘉是个刚从地铁职校毕业的服务员。这就是说,她走上服务员岗位,不过区区半年。她是新进职工,她是共青团员。任维嘉要工作出色,要政治进步。出色了、进步了,就能讨领导欢心;就能换岗位;就能坐办公室;就能在二十四小时开着空调的房间里,人模人样地工作。这是档次。同样工作,但不同的工作决定不同的档次。档次高了工作非但省力,钞票还比站台服务员翻倍,为此,她觉得要风物长宜放眼量;要勿以小恶而为之。这一厚叠钱,如果是百元大钞,那可能是自己几个月的工资,但是对于自己的进步总是不利的,是不合算的。这样一想,任维嘉就通了,她想,我得还给这个叫范悦欣的女老板了。
  任维嘉再也没有见到范悦欣。
  任维嘉心想,范悦欣啊范老板啊,你是有身价的女人。在海城,有身价的女人哪个不是自己开车上下班啊?你挤地铁,不是跌身价吗?但是一旦没见到范悦欣,任维嘉心中又有些慌慌的。她身上还有范悦欣送她的五千元钞票!
  更让任维嘉感到忐忑不安的是,她曾打电话到淮海路悦欣内衣店去,对方说,是有范悦欣。但是,任维嘉说的范悦欣根本没有。任维嘉觉得奇怪极了。这是怎么回事?
  七月二十六日,十天后的日子,任维嘉再次转到上中班。这天深夜二十三点四十分,任维嘉并没有见到范悦欣,但是他见到了那个一脸漠然的中年男人。
  任维嘉年轻,记忆力再好,但是,对于每天进出同富新村车站成千上万乘客来讲,那个一脸漠然的中年男人,她是不可能清楚地记得的。她只是觉得面熟而已。现在让她再次记起他,并且可以说一辈子忘不了他的是,在于这天末班地铁列车到站后,发生的一场乘客间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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