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1期

空前绝后梅天王

作者:高拜石




  在纽约,他下榻于泼拉东大旅馆,在这同时来美的还有日本及西欧各国的演员,但纽约新闻界则对“梅剧团”较为注意。他名震远东,在一番例行的酬酢之后,“梅剧团”于2月17日在纽约百老汇第四十九街大戏院正式上演。
  在演出前两天,一向自认为是一言九鼎的《纽约时报》,对梅的报道,是吞吞吐吐的,两位剧评主笔爱根生和麦梭土,对梅在远东的成就加以推崇,至于在美的前途,他们则不敢预测。《时报》以瞧不起的口吻告诉读者:你要看东方的戏剧,就得不要烦躁,万一看烦了,朋友,就出去吸几口新鲜空气吧!
  这显然是说,看了纵横在海滨上十万大腿还不过瘾的纽约人,能对这姓梅的产生胃口?
  梅氏还未出台,纽约第一大报似已在喝倒彩,这是梅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把握的演出,他自己当然不乱作广告,在任何场合,他总是谦恭地说来新大陆观摩的。因为中国文化艺术虽是博大精深,他自己却只是一个演员而已,如演不好,那是他个人的演技太差所致。
  2月17日晚间,终于正式上演了,这天总算卖了满座,第一出《汾河湾》被译为《可疑的鞋子》。女译员杨秀的报告是:薛仁贵建功返家后,看见他的夫人床下有一双男人用的鞋子而疑窦丛生的故事。观众好奇地笑了一阵,洋人印象中的中国女郎多是黄黄瘦瘦、穿着布口袋似的服装的女人,这天晚上,他们好奇地等着中国男人扮的黄黄瘦瘦、布口袋般的中国女郎的出现。
  戏院中灯光逐渐暗了下来,一阵悦耳动听的东方管弦乐声之后,台上的幕布揭开了,里边露出光彩夺目的中国绣幕,许多观众看了这幅丝织品暗地称好——他们知道哥伦布就是为了寻找这类丝织品才发现美洲的。
  绣幕卷上去了,台上灯光大亮,那全以“顾绣”作三壁而毫无布景的舞台,在灯光下,显得十分辉煌。这时乐声一停,后帘内蓦然闪出一个东方女子,她身着蓝色上衣,白色长裙。在细微的乐声里,她在台上缓缓地转了几个圈子,台下观众好奇地开始注视了,只见她在变幻的灯光下飘飘走动,忽然随音乐声来一个姿势,台下才像触电般逐渐紧张起来。
  这时,观众看分明了,她的脸不是黄的。相反,她的肌肤细腻的程度,赛过了台下涂三花牌高贵香粉的她们,她的腰身的美丽,手指的白嫩细柔,都是博物馆很少见到的雕刻。脸蛋儿更不必提了,鼻子、嘴巴都是世界上最美丽女人的鼻子、嘴巴。虽然全身只露出这一些,然而却如此动人,自然是上帝的杰作了。
  音乐在台上悠扬地播出,美丽的嘴唇唱出“儿的父,去投军……无有音信”,他们虽不懂,但声调则是一样美丽动听,随着剧情的演进,台下观众也随而一阵阵紧张下去,紧张得忘记了拍掌了。
  他们每人似乎都跟着马可波罗到了大都,神魂无主,又似乎在做着“仲夏夜之梦”,直到绣幕垂下,大家才苏醒过来,疯狂地鼓起掌来。
  台上曲终而台下人还不散,他们赖着不肯走,同时没命地鼓掌,一次又一次,来个不停。尤其是那些看报不大留心的美国女士们,她们非要把这位“密丝梅”看个端详不可。梅兰芳最初是穿着宫装走到台前,“珠温玉软”的粉妆人儿,微微鞠躬,后来他卸了装,但掌声不停,他还得出来道谢,于是他又穿了长袍马褂,文雅地走向台前,含笑再鞠躬,这一下糟了,因为那些女观众这时才知道他原来是位先生,但她们又非要看个仔细不可,她们要求他穿着西装再来一次谢幕。梅兰芳便又西装革履,面见几近疯狂的观众。
  观众们这时更买来了鲜花,在台上献起花来,台下乱哄哄地争着。最后还是戏院主人出来,说梅君实在太疲乏了,请大家明日再来。众人这才作罢,这一晚梅兰芳谢场竟达十五次之多。
  第二天早报出来,纽约掀起了梅兰芳热潮,第四十九街的购票行列,绕街三匝,黄牛党大活跃,黑市票卖到二十多块美金,最初梅剧团票价是六元,后来也涨至二十元,纽约人是最会捧人的,梅兰芳被捧成了纽约的第一号艺人后,以后锦上添花的事就说不尽了。
  有些女孩,清晨买了一束鲜花,在旅舍前的街道上等,等着他出来,向他一送,欣喜盈腮地笑着走了。据说,住在美国某富孀,爱慕梅氏,这时梅是三十六岁,因此她特地手植梅花三十六株,可见这女主人的“爱梅癖”了。
  梅兰芳原计划在纽约上演两星期,后又增至五个星期。在纽约演出五个星期,梅在美的声名大震,以后所到之处,无不万人空巷,由纽约而华盛顿,而芝加哥,而旧金山,而好莱坞而洛杉机,沿途所受欢迎盛况空前。当他访美之行接近尾声时,美国西部两所大学——波摩那学院和南加州大学乃于5月底、6月初旬,分别赠梅以“名誉博士”学位。
  梅氏荣膺博士头衔,国人不详西方学制的,或有微词;甚至有人说:“海外膺衔博士新,斯文扫地更无伦”,此酸葡萄也!殊不知美国大学此举是十分审慎而郑重的,这种赠与,与学校名誉及学生出路皆有重大关系的。被赠与者须先经舆论界与学术界一致认可,学校当局才敢提议。
  梅兰芳离开纽约漫游各埠,沿途招待他的,学术界占绝大多数,哥伦比亚、芝加哥、加州等各大学教授会,均有欢宴;各大学校长、博物馆长,均名列与梅往还的名单;纽约国际公寓欢迎会中,世界各国的留美学生对他都有极庄重的评论,他的博士荣衔,确不是偶然得来的。美国大学的教授们确是把梅看作伟大艺术家而崇敬的。
  1930年之夏,梅自海外载誉归来,其时国内战事频仍。第二年,东北失陷。九·一八事变不久,接着又是一·二八淞沪血战,北京距敌人枪刺最近,有钱人更纷纷南下,平时笙歌敌不过锋镝,因而梅兰芳亦转以南方为重,他的剧团经常在宁、沪活动,过着自由职业的生活。
  但北方终究是他的故园,祖宗庐墓,亲戚故旧,更有一批苦哈哈的同行,在等着梅大叔的救济,所以梅偶回故乡,飞机在南苑着陆时,在那批亲友和新闻记者的后面,总是站着一些衣衫褴褛的老梨园。在与那些欢迎他的人们握手寒暄之后,梅总是走到这批老人们面前,同他们殷殷话旧。每逢严冬腊月,窝窝头会戏,梅总是大轴或双出,为苦哈哈的同行们筹款过年。
  不久,斯大林电邀梅兰芳和电影明星胡蝶至苏联表演,于是梅兰芳乃有1935年的访苏之行。
  演出之时,莫斯科大戏院前,排队的观众不下于当年纽约的四十九街,苏联剧作家西蒙诺夫津津乐道“梅兰芳先生在莫斯科演出,引起了绝大兴趣,其影响历久不衰。”
  在苏联的演出,梅之艺术,又获另一佐证,那就是被称作真女人的胡蝶,其魔力还没有梅兰芳影响之大,“夜来香”虽好,却仍比不过梅兰芳引吭高歌一段南梆子,能使大鼻子闻而作鸟兽舞。
  1937年之夏,日本人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故都陷入日军之手,近百年来受尽屈辱的睡狮,站起来吼着对敌了,于是抗战开始。
  梅在上海待不下去了,和冯耿光等去了香港。战局一天天恶化,敌人猛烈的炮火向我直轰。1938年冬,抗战到了最艰苦的阶段。就在这时期,那汪精卫跑到敌人的刺枪下去议和,在南京成立了伪政权。他要梅兰芳到南京来歌舞升平一番。梅不客气地拒绝了,并表示决绝起见,在白玉般的上唇,蓄起一撮黑黑的胡须来。
  当他蓄须的消息传到大后方,“梅郎忧国”被报纸以大字标题刊出后,不知有多少男女看了既兴奋又感慨,一样光头白脸嫩皮肤,梅是多么正气,汪精卫却是多么的邪气!
  八年的艰苦抗战,终于使黩武的日本屈膝了。梅兰芳才把嘴巴上毛茸茸的胡须剃掉,仍然还他白嫩的容颜,他在上海天蟾舞台再度献艺。这时,梅已五十许了,他的儿女已经也能粉墨登场,以家传剧艺和观众见面。他自己虽还是和以前一样文秀,但嗓音毕竟不能没有变化。论算他私人的资产以及若干年来所买进的中国银行股票,很可以悠闲去养老了。因此有人说:“梅老叔,你辛苦了。”
  他感慨道:“还不是为着北平一批苦同行吗?”
  但穷困的岂只是北平的剧界?就是梅剧团本身也很困难,没多久,内战爆发,熊熊的战火很快地烧到江南,梅兰芳又随着一批难民逃到了香港。
  不久,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准备召开的时候,梅在田汉、周信芳、郭沫若等人的邀请下,终于回到了他土生土长,无法忘情的北京。一代名伶梅兰芳,便如此在“帝都”将自己绚烂夺目的人生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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