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在莫斯科红场与“列宁”等“领袖”们交谈

作者:闻 一




  “可不是!”阿纳托利解释说。“国内的,国外的,常有人来找我,人们对列宁的兴趣不减,还似乎愈来愈浓。哦,您知道吗?前不久,我们的国家电视台拍了部‘世纪领袖’的片子,我在里面饰演列宁,还没有全部完成……电话铃响了,阿纳托利走过去,坐在地毯上接电话。待到他起身回到桌旁时,他对我说:“您瞧!这不又一桩事。法国一家电视台要来采访我,还要拍摄我在家中的活动。”我说:“好呀!这说明您的声誉呀!”阿纳托利叹了口气说:“什么声誉呀?不都是为了生活嘛!不过,说老实话,扮这列宁久了,我还真常常恍惚有一种我就是列宁的感觉,尤其是当我穿起列宁式的服装,像他那样振臂高呼时,我就更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我总想社会应该是公平的,人人的生活应该是美好的,所以我见到那些穷人,那些乞讨的,我就有一种要施舍的感觉。您知道红场门口有个标志‘零公里’的圆形图案吧,那里总有一些老妇人在等待人们的施舍。每经过那里,面对她们,我更觉得自己就是列宁了,我就把钱扔给她们,而她们为了抢几个卢布竟然会相互叫骂和厮打起来,这令我很伤心,这些个恶婆子!后来,我再也不去扔钱给她们了。我就这样在幻想和现实之间转悠,在领袖和俗人之间变幻。我是两个人,穿上衣服,站在红场上,我是列宁,回到家里,在我这个房间里,我就是个是俗人!”
  阿纳托利的话很动我的心,他现在在我的面前全然是个俗人,他的话全是发自心底深处。他话锋一转说:“您知道吗?我到过中国,在深圳工作过。”我问:“也是扮列宁吗?”他说:“是的。我是和一个歌舞团一起去的,可最后我成了最抢眼的人物。”自豪之情全然流露在他的眼色中。“大家都要和列宁照相,争着和我握手,哦,那感觉多好呀!”说到这里,阿纳托利有点忘情,居然站到一把椅子上,振臂高呼起来:“社会主义共和国万岁!世界革命万岁!”这大概是他作为“列宁”时,在人群面前常喊的一些口号。我不想扫他的兴,静静地等待他从椅子上下来。他坐在桌旁,把一大勺酸奶油搅在了红茶里,一口喝下,这时他全是俗人了,接着说道:“中国菜可真好吃,中国的地方真美!我已经习惯中国的气候了,我们这里太冷了。中国的气候、饮食都适合我,我要申请住到中国去!我还学会说中国话了!不信,您听——”他拿起一本书,大声用中文朗读了起来,是一篇法国小说里的一个章节。我看着那书,中文下有拉丁字母的注音,可他读得却是很清晰的,尽管有些音不准确,这可大大地难为他了,也可见他确是下了很大的工夫学中文的。
  我笑了:“读得真不错!看样子,您现在也可算是个有钱的人了,看您这房子!”阿纳托利说:“这房子是我买下的,全是我扮列宁挣的钱。我还会挣更多的钱,还要买更好的房子。”我和他开起玩笑来了:“您不是要到中国去住吗?还买房子干什么?”他歪着头说:“说说罢了,哪去得了中国住!”我竟然想起问他:“您结过婚吗?”阿纳托利痛快地说:“有个老婆!过去是相爱结婚的。后来,我烦了,觉得不能和她再在一起生活了,就要求离婚。但她不同意,现在分开住。可她和她的弟弟却在打我的房子的主意呢。他们商量好要谋害我,霸占这房子,被我发觉了,我报了警,他们就再也不敢动弹了。”我无法判断阿纳托利的这番话是真是假,但是他陷于婚姻的危机之中倒是真事,否则他不会和姐姐住在一起。
  阿纳托利一挥手说:“别管那些闲事了!看看我是怎么穿戴列宁的服装的怎么样?”他走到另一间房间去,半晌,再进客厅时,已是一身“列宁”的深蓝色西服了,只是衬衣领扣没有系上,还在到处翻找领结。这时,他姐姐拿着领结跟着进来了,帮着他系好领扣,又帮他打好蝴蝶式领结。像照顾小弟弟那样,又帮他把全身的衣服弄平整。阿纳托利回头一笑对我说:“每天都这样,都是她帮我,把我送出门。”在这默默无言中,我知道了在阿纳托利的发迹中,在他的“列宁”生涯中,他姐姐起着多大的作用。在这身衣冠之下,阿纳托利又兴奋起来了,他又大声地朗读起了列宁的口号式的语句。他的眼睛发亮,高昂着头颅,目视着窗外的远方。而窗外是个现实世界,那里草地已经变黄,树木也是一片苍黄的颜色,那些新住宅区的高高的楼房一簇簇地点缀在这有点凄凉的黄色之中。深秋的寒风下,有几个人在汽车站的亭棚下等车……
  瓦莱利也有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领袖情结,也许在某些方面他比阿纳托利更浓郁。我问瓦莱利,能不能在他家中进行一次类似阿纳托利的访问,瓦莱利坚决拒绝了,推托说:“我在莫斯科租的房子,很不像样子。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去吧!”这是瓦莱利不愿在家中接待我的最好的推托理由。
  而我又觉得咖啡馆不是谈话的地方,就邀请他到我住的旅馆去,这次他同意了。那天,在红场上的工作结束后,当一轮红日滚落到克里姆林宫红色宫墙的那一边之后,我们走下了马涅什广场下的地铁站。瓦莱利竟然摆起臂膀在通道的中央大步走起来,显然他想引起人们对他这个“普京”的注意。走在他的身旁,我感到很不自在,我不喜欢张扬,尤其是这时他想显示他的“普京”形象的张扬。如果这时,真有人发现他像普京,而他身旁又走着个外国人,这张扬肯定会引来麻烦,甚至不愉快的事。可是,我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朝他张望。即使走进车厢,当人们擦肩而过、面对面而立时,也没有人对他多看一眼,他显然感到失望,失望于没有人发现他是个“活脱脱的普京”。
  .在旅馆昏黄的灯光下,瓦莱利脱下了颇为臃肿的外套,十分仔细地梳理着稀疏的黄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眼部。在我看来,正是这稀疏的黄发、高阔的前额和眼部,使他具有了与普京相似的特征。他不像阿纳托利,阿纳托利总是说:“我脸的右侧更像列宁,从右边照!”但是,瓦莱利不是,他总是认为自己的整个脸部都像普京。这时,他摆好了领袖的姿势,端坐在那里,目光直盯着我,意思是说:“我准备好了,请问吧!”我笑了,递给他一杯中国绿茶:“先喝口茶!”他呷了一口说:“真香!我还从没有喝过中国茶。这茶要加糖吗?要加酸奶油吗?哦,我没有到过中国,不像阿纳托利,我真想去一趟。听阿纳托利说,他在那里赚了不少钱……要是我去了你们那里,恐怕会很受欢迎吧?”
  我知道,在旅馆柔和的灯光下,在这绿茶的淡淡香气的飘溢中,这时的瓦莱利完全从他自己意想的领袖的神龛上走下来了,完全是一个俗人了。他说的问的都是一些诸如钱财生意等等的俗得不能再俗的问题。还没有等我提问,他就接着说了下去,我这才发现瓦莱利是个很善谈的人:“我是个工人,这您知道了。工资不高,又没有保证,想过好日子没有办法。在这里,我每天的收入要比原来的工资多多了。当然,我现在还比不上阿纳托利,他有房子,有钱,我还只能租一间小屋子住。不过,我相信,我也有这么一天,房子和钱都会有的!那时,我会请您到我家去,喝伏特加!不再挤在这么个小房间里!阿纳托利不是请你帮忙,想法让我们去中国工作了吗?也请带上我!”他举起了茶杯,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突然说:“会有您的好处的!”
  我愣了一下神,他补充说:“我会给您提成!”我笑了起来,很高兴我终于发现了一个没有领袖伪装的真实的瓦莱利。我问:“您现在最想干什么呢?”瓦莱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希望我的形象能为普京总统所获悉。也许,我的形象已经有人报告给普京总统了,他已经知道有我这个人了。我们所站的那个地方离克里姆林宫很近很近,也许有一天普京会走出来,来到我们面前,会对我说:‘您真像我!来吧,来工作吧!’”这时,瓦莱利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亮,脸上也都在闪光。他沉醉在自己的理想里,这理想是梦境,是想入非非,这对现时的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沉醉在里面了,他的精神在这瞬间有了一种寄托。这种沉醉和寄托就是他目前生存和生活的唯一精神支柱。他喃喃地几乎是自语地说:“我会有这一天的,您等着吧。”我给他的杯子续了开水,不想用问题把他从这美好的幻境中唤醒。
  在我离开莫斯科的时候,我来红场向他们说再见,而我又一次体验了这些小人物精神上的欢娱状态。一见我来到,瓦莱利就极为兴奋地说:“告诉您一件事,昨天是普京总统的生日。当我来上班时,警察伸过手来对我说:‘生日愉快!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啊,他们真的把我当普京看了!”这又是一个小人物世界的真实故事!小人物总喜欢在这真真假假的现实世界里充当一下大人物,感受一下大人物的感觉,哪怕是短暂的一瞬,哪怕是像生日祝愿这样一个普通的借口。我能说什么呢?我唯有善意的希冀,希冀他们能在这红场上时时事事顺利,能有一个发达起来的“讨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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