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中文与英文

作者:余光中




  《人文通识讲演录:文学卷(二)》 陆挺徐宏 主编
  
  
  中文和英文,是我们每天都要使用的两种语文。中文不用说,我们都是中国人,这是我们的母语,每天都要用的。英文呢,现在也越来越实用了。英国在政治上走下坡路了,大英帝国早已解体,甚至于联合王国也有点问题。可是很奇怪地,英文却如此流行,简直要变成一种世界通用的语言。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可见,政治是经常变迁的,可是文化,像语言这种东西,却能够持久。英国人以前说:“我们宁愿丧失印度,也不愿意丧失莎士比亚。”意思是,一个民族的文学很重要。说这句话的时候,印度还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当时说这句话的人,没有料想到有一天香港也不是英国的了。可是,莎士比亚依然是英国的。
  英文如此流行是靠英国吗?还是靠美国?世界上以英文为母语的人有多少?英国本国只有五六千万人,大概相当于中国的一省的人口。以英文为母语的人,恐怕还是美国比较多。美国有两亿五千万人,加上英国人口大概三亿人,再加上人口少的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等,以英文为母语的人口不出四亿。以中文为母语的人,多好几倍,不但在中国内地,而且在台湾地区、香港地区,甚至于南洋的华人地区等等,加起来有十二三亿。现在的世界,大家说已经全球化了,也有人反对全球化,但总之国际交流是越来越频繁了。如何进行国际交流呢?当然要靠语文。所以一个中国人,他学会了英文,虽然不至于无往而不利,也可说是非常方便的。我们学英文就很认真。现在内地也有学英语热。可是我们学了英语之后,如何对待中文呢?这是我们应该反省的。同时,语文的交流是比较复杂的。这不像货币的交流那么简单,只要挂牌说今天人民币对美金或者对港币的汇率是多少。语文的交流有很多阶段。
  中文和英文最早接触的时候,很多英文字在中文中没有现成的词来表达。民国初年,梁启超写社论,写到了“民主”(democracy),他不晓得该用什么词来表达,干脆用音译“德谟克拉西”。欧洲各国,凡是受了拉丁文影响的,都有这个字:动词是inspire,意即“把生命力灌注到一个东西里面”;名词是inspiration,就是“灵感”。可是梁任公没有现成的翻译,所以他只好说“彦斯皮里存”。这是中文跟西文、英文最早接触的时候一种过渡的现象,这种现象还保留了若干痕迹,一直到今日。比如说我们要“抵制”某一国家的货品,有个“杯葛”的说法。这个“杯葛”就是从“boycott”音译过来的。此外,像“坦克”、“吉普”、“迷你”、“密斯”、“巴士”,都是音译而来的外来词。胶卷有叫“菲林”的,煤气叫“瓦斯”,发动机叫“引擎”。还有“作秀”。我们中文的词是很有意思的,比如“演讲”,英文是give a speech,动词speak或者talk,都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字眼,就是“说”而已。而中文的“演讲”,可见你不但要“讲”,而且要“演”,要有点演员的本领,这就是“作秀”了。香港受了英国多年统治的影响,英文当然很流行,香港人讲广东话时就夹英文,所以香港的语言是非常复杂有趣的。你到小店去买饮料,小店叫“士多”,就是store;你去邮局买邮票,邮票叫“喜单”,就是stamp。香港最有趣的字眼,就是你去买草莓,或者在咖啡馆点一客草莓冰淇淋,怎么说呢?是“喜朵蓓蕾”。就是strawberry。
  这样说来,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很难保持它原来的风貌,因为跟其他的语言接触、摩擦、交流,就会发生一些变化。我们的中文,其实自古到今,是受外来影响比较少的一种语言,可还是有变化。我们想一想,一个现代的中国的读书人,他是不是只懂一点英文呢?也不见得。我们每天写的数目字“1、2、3、4”,不是中文,而是阿拉伯字码。我们学习的英文,里面有许多被英文所归化了的拉丁文字眼。最常见的就是简写etc.,意思是“等等,等等”。我们读18、19世纪的英文,那里面的拉丁文就更多了,因为英国人把拉丁文当文言。再比如法文,我们到饭店里去点菜,菜单menu就是从法文里来的。很多法文的词句,比如说fait accompli(既成事实)、coup d’etat(政变),大量地进入英文。
  好了,你旅行到美国去,飞机在西岸降落,那个都市叫San Francisco,这个名字不是英文,是西班牙文。旧金山的街道名很多都是西班牙文的街道名。然后你到洛杉矶去,英文叫Los Angeles。Los,其实是西班牙文定冠词的多数,阳性;Angeles就是西班牙文“天使”的意思。Los Angeles就是“天使城”。
  你要学音乐、练钢琴,很多音乐术语都是意大利文的:快板,allegro;行板,andante;慢板,lento。如果你到欧洲去,有几个字各国都是一样的,比如hotel、police、toilet,总是很相似的词翻来翻去,不必翻译就能明白。因此我们可能每天都会接触到各国语文。比如你去超级市场去买一样用品,是外来的,它就可能用6种语言来说明如何使用,诸如此类。你只要眼睛放亮一点,好奇心强一点,就可以学很多东西。
  那么我们中文有没有受外来影响呢?当然是有的。蒙古人统治中原、满洲人入关,虽然影响不大,因为他们汉化得比较厉害,科举也还是用中文。可是我们看电视,这个是“贝勒”,那个是“格格”,还有“福晋”、 “额娘”,好像又有点满洲化的样子。如果你去读《西厢记》,这里面就有点蒙古化。张生看到美人崔莺莺,惊为天人,那个戏词怎么说的呢?“颠不喇得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美人见了很多,像这样的美人还是少见。可是这“颠不喇得”,就是蒙古文。对中文影响比较大的,是梵文。佛家的经典中有很多梵文,音译成汉文之后,也进入了汉语。我们最常见的,如“菩萨”、“罗汉”、“浮屠”、“涅 ”、“和尚”等等,都是梵文的音译,都是外来语。但是即使是梵文,也并没有进入我们的教育制度。不像英文,已经进入了教育制度,成为考试的科目。这影响就极大了,因此中文受英文的影响越来越大,大到很多中国人说话、思想、写文章,甚至不大像中文,像英文更多些。
  英文现在好像是世界语了,可是它比起中文来只能说是一种很年轻的语言,而且它很不纯。中文,几千年来相当纯,因为同周围的文化比起来,我们的文化还算是强势文化。碰到另一个强势文化——印度文化,虽然受到一定影响,可是那时候我们的文化体制很强,影响不是太大。而英文,本身是一种很复杂的语言。你拿一本英文大辞典来看,字的后面常常附一个框框,解释这个字的来源。这门学问叫做“字源学”(Etymology)。你去看这一部分,就会有很大的发现、很有趣的发现,因为一本英文大辞典里面,恐怕有一半都不是原来的英文,而是外来的、继承改进的。
  英文可以分成几个时期:从公元5世纪到1100年,这是Old English时期;从1100年到1500年这400年,是中世纪英文,Middle English;我们学的英文所谓Modem English,其实是从1500年以来的这500年。真正讲古老英文的人,不在伦敦,而是在今日的苏格兰、威尔士、爱尔兰,因为在外来民族的压力之下,他们搬到边区去了。Modem English时期最早的200年间的英文,我们也读不懂,比如莎士比亚的英文,我们是要看翻译、注解才能懂的。
  法国北部有两个大半岛:大的叫Britannic;小一点,像一个手指指着英国的叫Normandy。在公元1066年,发生了一件大事。诺曼底公爵威廉(William,Duke of Normandy),领兵攻打今日的英国,进入伦敦,成为英国人的国王。这一年在中国是北宋,苏东坡30岁。此后的几百年,法国人就坐在英国的王位上。这种政治的征服带来了语言的变化,从此法文大量地进人英文。你对一个女孩说:“How pretty you are!”意思是“你好漂亮”。你要是说:“How beautiful you are!”就是“你好美”。“美”比“漂亮”要高级一点,beautiful是法文来的,而pretty是土英文。英文里面的单音节字眼,往往是土英文,是Old English。雄才大略的英国首相丘吉尔,他演讲的时候专门拣单音节的字眼。丘吉尔是读古典文学的,他说英文有800个单音节的字,Odd syllable,只要运用得当,音调铿锵,表情十足,就可以成为一个大演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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