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1967年的鸡血传奇

作者:朱大可




  我们全家都是“灵芝教”的信徒,生活在这种神秘植物的阴影下长达数年之久。但在我的记忆里,灵芝并未治愈母亲的失眠症,也没有给父亲的肝疾带来任何好处。它的暗褐色碎片,漂浮在暗褐色的酒液里,满含嘲讽地眺望着一个渴望健康的家族,却拒绝交出传说里的巫力。直到父亲去世为止,它都没有向我们显示过任何神迹。在料理完父亲的丧事之后,我们就废弃了灵芝,把它扔进垃圾桶,就像扔掉一个被粉碎了的神话。
  因为从小喜欢游泳,每年6月到11月都在泳池里泡着,我9岁时就耳膜内陷,经常出现严重失聪,而且还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和鼻炎。为了治疗耳聋,我做过耳膜穿刺;为了治疗慢性鼻炎,我打过金针,还吸过好几年鼻烟,差一点弄成个少年瘾君子;为了治疗气管炎,我也做过“文革”流行的“羊肠线疗法”,让医生把羊肠线埋在肚脐下的穴位里,至今还留有淡淡的疤痕,但所有这些疗法都毫无效果。当我开始发育时,青春痘开始在脸上大规模涌现,而所有的慢性病似乎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不战而胜的经验是奇异的,它更改了我对世界的基本判断。我们在各种疗法中茁壮成长,而正是从这些疗法中我们获取了存在的证明。吃药,就是要在专制制度内部探求生命的契机,以劝慰那些朝不保夕的个体。在这种疯狂的民间药疗中,隐含着政治反讽信念,它旨在消解人们对于迫害和死亡的恐惧。
  奇怪的是,随着“文革”临近尾声和“新时期”的开启,各种“神奇物质”逐渐退出了全民养生浪潮,而那些更加安全、简便甚至无添加物的疗法,开始成为人民选择的主流。它们包括醋蛋疗法、饮水疗法、甩手疗法和逆行(倒走)疗法等等。人民要藉此穷尽各种养生的道路。
  饮水疗法是其中最风靡的一种,因为它把养生的成本降到零的地步。它仅仅要求参加者每天起床后空腹喝掉三杯凉水,据说能治疗各种消化道和尿路疾病,甚至有预防感冒、中风、减肥和长寿的功效。而甩手和倒行不仅成本为零,并且没有任何风险,甚至无需频繁上厕所。跟鸡血、盐卤和红茶菌相比,它们丧失了生命探险的想象力和刺激性,但却更符合大众的平庸口味。
  在父亲去世之后不久,母亲也从一所中学的教师职务上退休,开始了甩手和饮用冷水的“长征”。她每天清晨大量饮水,然后不停地上卫生间,要么就站在窗前永无止境地甩手,仿佛执意要甩掉身体内部的隐秘的秽物。她露出了对于疾病的内在焦虑。
  由于遗传性肾炎的缘故,死亡成了缠绕家族的最大噩梦。从20世纪上半叶开始,母亲的兄弟姐妹就依次弃世而去。最初是她三个年幼的妹妹,而后是她17岁的大弟弟,“文革”期间,我在福州的三姨和她的儿子乃东也先后辞世,最后是我南京二姨的三个孩子和她本人,至少有十个家族成员死于这种阴险的肾炎,犹如被一个恶毒的咒语所控制。只有我母亲古怪地超越了家族的命运。她今年89岁,还在与一位83岁的老先生恋爱,每天在客厅里弹着钢琴,高唱那些三四十年代的老歌,共同缅怀流逝的黄金岁月。她走调的羊叫般的咩咩声,低低回荡于阳光明媚的春天。
  而在20世纪70年代,她甩手的姿态却成了一个时代的剪影。在我的记忆里,她退休后的主要行为就是甩手,这个单调的动作从早晨一直延续到晚上。她的手臂有节律地前后摆动,像一个走时准确的机械钟摆。时间从她身后悄悄地溜走,而她的失神的目光却停留在记忆深处。她的影子投射于油漆龟裂的墙上,随着光线静谧地移动,与革命的喧嚣图景形成尖锐的对比。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更加狂热地甩起手来,她的激情感染了周围的人们。她们彼此交换心得,为这种简易的体操而欢欣鼓舞。
  这个据说由苏格拉底传授给柏拉图的秘密疗法,经过长达两千年的孕育,终于在远东变成了声势浩大的运动。大批老年男女在清晨的阳光下甩动着手臂,在街角、弄堂口、门洞和树阴里,到处是甩手者的身影,他们表情呆钝,无处不在,像梦魇一样弥漫在城市里。甩手是一种集体主义的时间体操,并且注定要成为柔软的国家钟摆,诠释着“一万年太久”的激进主义时间表。而甩手疗法的另外一个作用,就是作为一种初级课程,为日后气功在中国的大面积泛滥开辟了道路。
  然而,成人养生游戏对儿童的健康没有任何精神暗示作用。他们照样生病,感冒、发烧、咳嗽,笼罩在流感和肺炎的阴影之下。在药物匮乏的年代,廉价的四环素和土霉素,成了救世的良药。它具有广谱的抗菌作用,但它所携带的色素却严重腐蚀了幼童的牙齿,在上亿人中制造出无数颗“四环素牙”来。这种牙齿在阳光照射下呈现明亮的荧黄色,以后便逐渐变成棕褐色或深灰色。奇妙的是,正是我们所高声颂扬的阳光,促进了牙齿的这种色相转变。
  在四环素泛滥的时代,我已是十多岁的少年。鉴于它只对6岁以下大量服用者产生作用,我侥幸躲过了它的腐蚀。我满含妒意地目击着60年代出生的弟妹们的成长,他们比我们更健康,有着更多的食物和玩具可以选择。时代匆匆掠过他们,给他们留下一个鲜明的记号。如同电影纪录片镜头所呈示的那样,年轻的人民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昂首阔步,露出了幸福的笑颜和一嘴坏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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