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徐铸成的“文革”——黑暗尽头是黎明

作者:李 伟




  “文革”大劫难
  
  从1957年到1965年,整整八年过去。也许因为徐铸成原有的声望与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党的统战政策的照顾,比起一般右派来,相对地说,这痛苦与磨难,显然要少得多。
  1965年11月13日,中共中央曾批转一份《中央统战部关于召开各省、市、自治区党委统战部长座谈会情况的报告》,提出了“关于对党外人士‘松一松’的策略方针”。“松一松”就是不要总是把弦拉得那么紧。当年,有关统战部门记录了此时高级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近年来,由于社会主义革命和阶级斗争不断深入发展,城乡‘四清’运动、备战,特别是文化战线上的教育革命、文化革命、学术思想批判,以及知识分子革命化、劳动化等许多方面汇在一起,对他们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形成了强大的冲击力量,高级知识分子感到形势逼人,不跟不行,但又感到跟不上,思想紧张,压力很大。……高级知识分子们彷徨更甚,苦闷更甚,不能适应形势,认为比五八年的教改,来得‘更狠’。整个状态是紧张、彷徨!”
  这是一份在当年没有引起太多涟漪的中央批转有关方面的报告。其中对极左思潮所表现的忧虑是那么微弱,更主要的是“松一松”的方针,还没有贯彻落实,而知识分子更大的劫难就来临了!
  1965年11月10日,《文汇报》发表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文章震撼中国学术界。
  1966年5月25日,北京大学校园贴出了所谓“巴黎公社以来最革命的大字报”。同一天,《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实质是中国文化大浩劫的“文化大革命”就这样开始了!
  早在两年前,徐铸成就已调出上海出版局,去新成立的“上海出版文献资料编辑所”工作。徐铸成说,文献编辑所实质是各出版社被认为有问题的人的“收容所”。当时筹备影印《申报》,指定徐铸成编索引,他自嘲是“废物利用”。
  “文化大革命”初起,上海出版局领导就暗示徐铸成,要在运动中接受教育,积极参加运动。工作组进文献所后,并没有触动他。他也谨言慎行,平日研究四卷雄文,准时上下班。也许因为他已是过时的“死老虎”,革命群众把他放在一边,不去碰他。
  1967年1月3日,《文汇报》社的“造反派”突然出来夺权,这是全上海夺权行动的始作俑者,被毛主席和中央文革小组肯定,认为是最革命的行动,称为 “一月革命风暴”。从此《文汇报》沦为林彪、“四人帮”的舆论工具,长达十年之久。也由此起,上海各机关的“造反派”纷纷效法,起来夺权。
  神州大地已没有一处避难所,近一年里,徐铸成只是短暂的苟安。祸从天降,1967年12月8日清晨,几个造反派闯进徐铸成家中,不由分说就把徐铸成从床上拉起,要他立刻跟着走。他刚穿好衣服,还光着脚就被两个人架着往门外走,徐夫人忙喊:“他还没有穿鞋呢。”一边到门外,帮他穿上鞋。
  当天下午,他们又把徐铸成送到《文汇报》社。《文汇报》社造反派立即宣布,从今天起对其进行隔离审查,不交代清楚,就不得释放。
  关押徐铸成的地方,是一个窄而小的洗澡间。在浴缸上加一块木板就是床铺。窗是用报纸糊的,已被风吹破。一到夜间,寒风砭人肌骨,冷得他直哆嗦。
  关押期间,徐铸成一共被批斗四次。每次都是“坐喷气式”,背后两人架着他反背着的手,把头向下揿,稍一抬头,就被强力按下。
  徐铸成被关押,下落不明,妻子急得茶饭不进。幸而报社的食堂同志念旧,悄悄传话:“他每天二两半饭,一只菜全部吃光。”妻子这才放心。
  一天,深夜里,徐铸成被人叫醒,勒令他套上写了“大右派”三字的纸枷。十几个手持铁棍铁棒的造反派,把他押上一辆敞篷大卡车。这时,路灯昏暗,月色犹明。徐铸成心想,将要被带向何处?车行中,渐次他已看清,是驶向华山路方向,大概是到他家里去。果然,车停在枕流公寓门口。时在深夜,大门紧闭。敲了一阵门,门开了,十几个人架着徐铸成直登六楼,撞开了徐家大门。徐妻朱嘉倒还镇静,心想又是抄家来了,这已是第四次抄家了。《文汇报》造反派、文献所还有里弄的革命派,都来抄过一次,反正已没有什么东西好抄。徐铸成的母亲年迈多病,吓得失了神。造反派命令徐铸成带着枷,站在他母亲床前。“英雄”们翻箱倒柜,梳篦似地抄了一夜,天光大亮才停手。他们抄完,徐铸成才松了口气。前不久,里弄派人来抄家,也把徐铸成从报社提来。徐铸成的孙儿不足3岁,喜收藏毛泽东像,有时就在毛的像边,写上“毛主席万岁”的字样。那天就抄出一张。里弄革命派,硬说是大人教他涂抹的,有辱宝像的尊严,罚徐铸成夫妇在壁角跪了半小时以请罪。这次没有抄出什么,徐铸成暗地庆幸。临走时,“造反英雄”的头头写了两份清单,要他画押,他签了,没有想到两份全被带走!徐铸成也仍被带走,关在隔离室(小小洗澡间)。
  关于这四次抄家,有一点值得插叙。那已是1983年,徐铸成已改正,当年被抄的东西陆续发还,损失惨重,徐铸成夫妇不胜伤感。儿子徐复仑安慰老人说:“在如此浩劫中,两老没死没伤可算万幸。东西都是身外物并不足惜。”在清理残物时,一只塞旧棉胎的柳条箱垫底的油纸夹层中,徐复仑意外发现两张香港《文汇报》的股票(共2000股,每股港币10元,计港币2万元。股票上有董事长梅文鼎和总经理余鸿翔的签章,时间是1951年11月27日);还有三张英商文汇有限公司的股票(三张分别是6股、8股、12股,共26股。按股票说明,公司总股本为50000元,分成2000股,每股25元。这26股就是650元。占有13%的股份,认购时间是1938年4月和7月)。当初原是夫人朱嘉放的。时间久了,她也忘了。没有想到竟还完璧归赵。
  隔离审查中的徐铸成,除写交代外,每天上下午要清洗厕所一次。有一次,有一位靠边被审查者自动来帮他清洗厕所,被革命群众发现,批斗了一次。原来审查对象是不应同情的,否则就是互相串联。
  在隔离审查中,徐铸成迎来了1968年新年。到了春节,他被释放,共囚禁55天。
  释放后,他仍然是“牛鬼蛇神”,每天要到文献所去接受批斗。文献所有一百多人,靠边审查的百分之六十以上。张春桥给文献所的评语是:“庙小鬼神大,池浅王八多。”
  正因为这样,他们也得不到人的待遇。文献所的“牛鬼蛇神”,白天都挤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垃圾间里。不准看别的书,只准学雄文四卷。每天还要劳动两次。徐铸成仍操旧业——清洗厕所。
  有时还要到所外劳动。夏天到20公里外的农村,帮助夏收,一个多月后才被放回。去曹家渡帮修马路,去桥梁工厂拉钢筋。一边劳动,一边还得接受批斗。帮农村夏收时就开了十次批斗会,每次都有一个主要的批斗对象,其余的都陪批。陪批的也要低头认罪。使徐铸成困惑不解的是,监督他们劳动,有时还主持批斗会的,竟是一个效忠汪精卫,当过“和平军”的人,他以“无产阶级革命义愤”进行揭发批判。
  
  依然在炼狱里
  
  长夜漫漫,何时达旦。
  徐铸成又被赶到农村。从1969年6月起到1973年秋天回上海止,整整有四年。
  那年徐铸成已62岁,无论锄草、插秧、挑粪,每一项劳动,他都首当其冲。不单是劳动,隔一两天,还要开批斗会。每次都有一个批斗的活靶子,多次轮到徐铸成。批斗最烈的一次,是刘少奇开除出党那一回。工宣队召开大会,宣读最高指示,传达中央文革的文件,历数“叛徒、工贼、内奸”的“罪行”后,大会主席宣布:现在揪出与苏联赫鲁晓夫有勾结,又为刘少奇最欣赏的报纸的主持人徐铸成。于是一个个争先恐后、义愤填膺上来狠批徐铸成的罪状。徐铸成心里明白,很多人都是奉命行事,由工宣队指定的。正如钱书所说,这有两种人:一种人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儿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些好人;“也有一种人,他们明知道这是一团乱蓬蓬的葛藤帐,但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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