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六




  
  宋王元澤傳
  
  大宗師篇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
  
   夫物之不遷,是物之所以常性也。物之必往,是物之所以常變也。性不可易,變不可留,此莊子所以有藏舟、藏山之言也已。夫舟者,取其汎然無定也;山者,取其確然不動也。壑所以取其深,澤所以取其大,舟無定而藏之於深,山不動而藏之於大,況其物不止而止之,物不固而固之也。物雖止固而豈免造化之變移乎?所謂有力者負之而走也。夫造化冥運,故言夜半;造化難察,故言昧者。此莊子歎世人之不智矣;惟真人與化同體,與物為一,生死榮謝付之自然,藏妙用於無迹,運至道之常存。故曰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
   生者未必不死,死者未必不生,終始往復而無有極盡。故曰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不生而生生,此樂之所以無極也。故曰其樂可勝計邪。
  
  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
   夫萬物有始者必有終,有成者必有毀,斯皆見役於造化,而無所逃其迹狀也。惟聖人入道以無我,乘物以遊心,陰陽不能移,造化不能役,未嘗有所不存矣。故曰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
  
  又况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天職生覆,地職形載。生覆者,未必能形載;而形載者,未必能生成;此萬物未為全歸也。惟聖人成天地之功,合萬物以為一,此物之所以係而化之所既待,宜乎獨為於宗師也。故曰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1老。稀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云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夫道,天下之至妙,而無體無迹,無乎不在也。萬物莫不由之而似有情,萬物由之而生而似有信;寂然默運,故無為;窈然真空,故無形;可以神會,而難以情求。故曰可傳而不可受。可以心得,而難以理察。故曰可得而不可見。混成先天地而生。故曰自本自根。未有天地,亙絡萬世,而綿綿常存。故曰自古以固存。然則道之如此,而其妙所以無方也。故鬼得之而靈,帝得之而神;天地由之而生,而非因天地而有;其高不可度而其深不可測。無新成,無衰弊,而狶韋至傅說得其體用,而以為天下,正其名,所以粲列而長存也。故曰比於列星。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2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夫道者,聖人之體也;才者,聖人之用也。有體而無用,未得為之完;有用而無體,未得為之至。故有體有用,則得道之全真而無我也。無我則無生。故曰守之,九日而外生。無生則夜氣所以存。故曰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夜氣存則見其所不見。故曰朝徹而後能見獨。見其所不見,則萬世一視。故日見獨而後能無古今。如此,則了於不生不死也。故曰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生不死。夫道全若是,則物於物而不物物,其死所以不死矣,生於物,而其生所以不生矣。故曰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物無不恃,而不見其迹。故曰無不將也。物無不逆,而不見其首。故曰無不迎也。物由之而彫謝。故曰無不毀也。物得之而生成。故曰無不成也。物係之而後安。故曰其名為攖寧。係之然後著。故曰攖寧也者,攖而後成也。此入道之次序,非真人不能與於此。然自南伯子葵至於疑始之數子,皆莊子製名而寓意也。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間而無事,跰(足十鮮 )而鑑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夫至人者,了於真空之妙趣,達於無為之真理,萬物不可役其志,造化不可拘其體,以吾喪我而形骸豈足為累乎?若子祀子輿子犁子來之四人,了於真空,達於無為,不知生死存亡之變,而四人入道而為友,所謂至人而已矣。雖然形之曲償跰(足十鮮 ),而不足為累也。
  
  子祀曰:汝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3,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
   以臂為雞彈,以尻為輪,以神為馬,此言萬物皆備於我身。我能了之,則足以乘而遊於形骸之外,而出入於生死之域,豈止息而更駕乎?所以與造化冥運也。故曰豈更駕哉。
  
  且央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衰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4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得者,時也,所謂翛然而來是也。失者,順也,所謂翛然而往是也。來則不可禦,往則不可止;安於來,而順於往,憂喜豈能役我乎?蓋心無所係而已矣。故曰安時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雖然心無所係,而真空矣一,有妄想則萬態交至而相惑。故曰而不自解者,物有以結之。夫心者,人之天;而物者,人之累。我能固心絕累,則萬物豈能為敵乎?故曰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此至人忘己如此也。
  
  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罏,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夫有意於為人,則未必為於人,而適取化工之所惡,由金有意為鏌鋣,而大冶所以惡之矣。此不任其自然也。惟至人與化同體,任其自然,合萬物以為一,而未嘗分彼我之異,所適而無不可也。故曰今以天地為大罏,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故成然寐者,所謂暫往也;蘧然覺者,所謂暫來也。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友。
   相與於無相與者,所謂合天人而不以人助天也。相為於無相為者,所謂物物而不物於物也。登天遊霧者,所謂乘虛御氣也。撓無極者,所謂遍法界也。此皆無我而能然。既無我則外生,外生則不可知其極盡矣。故曰相忘以生,無所終窮。斯三人可謂通達而無礙也。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
   常人以死為喪真,故悲哀而已矣;至人以死為反真,故無悲哀而已矣。無悲哀,則編曲、鼓琴不足以怪也。子貢何必問之歟。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脩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禮者,忠信之薄,而几常之桎梏也。常人拘執而務相為誇尚,故得其薄而不得其厚,知其外而不知其意;至人達觀,而屈伸動靜處其厚,語默言笑知其意,豈務屑屑而拘執歟?此子貢責孟子反子琴張之禮而宜乎?二人反笑其不知禮意也。故曰是惡知禮意。
  
  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
   遊方之外者,所謂不入於形器也;遊方之內者,所謂入於形器也。及仲尼之道至大,而亦不可以形器拘流,則行不以已,而其言使中人之可行,此所以有遊方內之言也。遊方之內則比於拔俗、潔身、絕世、無拘之人,則為陋矣。故曰丘則陋矣。
  
  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决(疒十丸 )#5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亡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
  
   夫至人者,與造化同功,而冥運於天地之間,以生為外物,以死為復真。生不求其始,而死不知其終;異物非我之所異,而我非異物之所殊;曠然兩忘而俱非我有;內寓六骸而外象耳目,周流無極而莫窮本始,超然道六虛之外,而寂然處真空之內,豈務拘執於禮法而駭凡常之聞見乎?故曰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然而至人之如此者,達乎性命之理,而非有所依著也。子貢不知,而復問其何方之依宜乎?仲尼答之以丘,天之戮民,吾與汝共之也。夫所謂天之戮民者,安天之命而以禮自拘也。夫安天之命則至命也,以禮自拘則盡性也,此仲尼之所以聖者歟。
  
  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道無不在,而無有所拘。儻適其理,則生可自定,由魚之在池則亦可以生,何必泳海而方生也?故曰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然水者,魚之所適也;道者,人之所依也。魚適於水而能忘水,則其性所以存存也;人依於道而忘於道,則其生所以生生也。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俾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聖人無我而與物齊諧,安俟,獨侔於天也。方外之士,介然拔俗而與物不耦,所以獨侔於天也。獨侔於天,則是人之君子矣,若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者,所謂人之君子歟。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慼,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
   至人忘生死之極,達聚散之常,生不為之樂,而死不為之悲。故孟孫才之母死,其哭無涕,其心不慼,其居喪不哀者,盡於反真之理而不慼不哀。此所以得名於魯國也。顏回徒見其外,而未得其內,故曰回一怪之。仲尼能得其內而又見其外,故曰盡之矣。進於知者,夫能盡反真之理矣,蓋能取於道也。故曰已有所簡矣。能取於道,則魄然無己。而吾非我,有其生死、先後、化與不化,不知其所然,與之俱往,俱來,此孟孫氏能於夢寐之中而自覺。仲尼所以稱己與顏回不及矣。故曰吾與汝,其夢未始覺者耶。
  
  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
  
   有駭形者,所謂人哭亦哭也;無損心者,所謂不慼不哀也;有旦宅者,所謂以形為旅寄也;無死情者,所謂不徇適去也。如此,則物非我異,身非我有。故曰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
  
  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
   夢為鳥者必飛,夢為魚者必潛,此理勢之自然也。故曰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夫夢之與覺,生之與死,混然一政而皆為真空,何足哀樂於其間也?故曰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
  
  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
   造適者,非勉力而真為也;獻笑者,非樂然後笑也。笑者,至也;排者,去也;非真為則出於強,故不及至而止矣。故曰造適不及笑,非樂笑則亦出於強。故不及去而自止矣。故曰獻笑不及排。孟孫才之哭泣何異造適獻笑乎?
  
  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生人者,安於暫往,忘於己化,適於高遠,侔於上天,明于一致,故曰安排而化去,乃入於寥天一。夫生死之變至大矣,而達者了之而不以為大。當其生則為時,當其去則能順,窈然無意於其間也。然子反琴之歌曲與莊子鼓盆之意同,孟孫才之哭泣與秦失三號之意同,此皆至人之所為,非聖人不能知之矣。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6為軹#7夫?堯既已鯨汝以仁義,而劓#8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罏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鯨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敕十韭 )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彫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意而子者,無意也;許由者,無為也。以無意而對無為,其於道也,為得矣。此莊子所以託言二子之答問矣。夫仁義者,道之迹,是非者,智之端。渾而內冥,則皆不出於道;散而外著,則未能免其累。意而子言堯使其服仁義,言是非者,所謂散道而外著也,焉能免累而止止歟?此許由所以有鯨劓之言,而又曰汝遊夫淫蕩恣睢轉徙之塗乎?然意而子雖云無意,而由有心焉,是以未樂。盡道之妙壺而止,願遊其藩傍也。故曰願遊於其藩。遊於其藩者,則有時而止,此許由所以引其師而復諭之也。夫叢(敕十韭 )物而不為義,澤萬世而不為仁者,其道渾而為一也。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者,其出歸於無極也。覆載天地,彫刻眾形而不為巧者,化而不涉為之之迹也。此皆無心之所政。無心者,乘物以遊心,而無所不至也。故曰此所遊己。許由之師可謂大宗師,莊子所以託言於終也。故意而子無莊據梁者,皆莊子製名而寓意。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仲尼者,無我也;顏回者,克己也。以克己而師無我,則其進,所以終至於無我。此莊子所以言顏回始忘仁義,次忘禮樂,而終至於坐忘。坐忘者,無我而無所不忘,而前所謂未始有回,是也。夫無我者,天地萬物之所宗師也。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9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至人者,一委於命,而無累於物,故富貴、貧賤、生死之變,窈然盡忘而不介於胸中。此子桑貧而以言其命也,故曰命也夫。夫莊子作大宗師之篇,而始言其知天,次言其知人,而終言其委命者,蓋明能知天則所謂窮理也;能知人則所謂盡性也;能委命則所謂至命也。窮理盡性而至於命,此所以為大宗師也。故終之以命焉。此莊子之為書篇之始終皆有次序也。學者宜求其意焉。
  
  應帝王篇
  
   天出德而入道,入道而盡妙,此物之所以同歸而宗師也。物之所同歸則應,可以為帝王。此莊子作應帝王之篇,而次於大宗師也。
  
  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
   帝王之道,在於無為。無為則無迹,無迹則不可言。此王倪所以不答齧缺之問也。夫齧缺者,道不全之稱也;王倪者,王道之本也。以其知道之不全而不得不問,以其得道之端本而言不知。不知者,深知也。然齧缺遽悟王倪不知之意,而爵躍大喜,而退以告蒲衣子,蒲衣子遂與言其無為之妙也。夫無為者,道之真,而莊子故於篇首而言之。
  
  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10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外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泰氏、虞氏,均為無為。然虞氏不及泰氏者,非道之所以不同,以其時變之異耳。夫泰氏之世,任其自然,萬物齊譿而無彼我、異同之辯。故曰其外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不知而所以交孚自得,而所以內直。故曰其知情信,其德甚真。好惡俱泯而出於是非之域。故曰而未始入於非人。夫如此者,時之然也。虞氏之世,治有使然,物我自殊,而有彼我異同之辮;非仁不足以齊之。故曰其由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得於人者,好惡所以形而入於是非之域。故曰而未始出於非人。夫如此者,亦時之然也。故以道觀之,則焉有不及;以時言之,則小有不同。蒲衣子欲極言無為之妙,而所以以虞氏不及泰氏也。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11接輿曰:是欺德也;其#12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蚉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13乎。
   肩吾、接輿所稱之意,已解於逍遙篇。日中始者,此亦莊子製名寓意也。經,常也,常者,久也,久於其道,則天下化成。故曰以已出。經式,用也;用者,庸也,寓諸庸而無不當。故曰式義度。人如此,則本末兼全而內外俱治矣。夫帝王之道,無為為本,而有為為末。無為有為均是至妙,任之各以時也。接輿知本而不知末,知無而不知有,所以有聖人治外乎之言也。又引鳥鼠二蟲而明於無為。夫鳥之飛,鼠之穴者,此自然也;有矰弋熏鑿之害,而然後其飛高至于天,而其穴必在神丘之下,此使然也。自然者無為,而使然者有為;有為亦不出於飛穴之外也。接輿自言於本末,而不識本末矣。
  
  天根遊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預#14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垠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
   天根者,老子所謂是為天地根是也;無名者,老子所謂無名天地之始是也;為天地根,又為天地始,此道之所以至妙也。莊子製二子之名而取其意。夫無名必至於有名,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曰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乘莽眇之鳥者,言其輕舉而不更駕也;出六極之外者,言不入於形器也;遊無何有之鄉者,言人真空之奧也;處壙垠之野者,言居無盡之外也;此則無為無心而天下自治矣。故曰汝又何昇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此所以足為帝王矣。
  
  又復問。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嚮疾彊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勌。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休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援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夫接輿者,止知無為也。天根者,止知有為也。知無為者,不得不諭以有為,故肩吾答接輿以出已、式義之言也。知有為者,不得不諭之以無為,此無名復答天根以遊心合氣之言也。夫遊心者,汎然自得而復於至靜也。故曰進心於淡。合氣者,其息深深而歸於至虛也。故曰合氣於漠。虛靜無為而又能與物不迕,而不背公,此天下之所以自治也。故曰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
  
   陽子居者,亦莊子製名寓意也。問明王之道者,是問帝王之道也。夫明王之所為,功及天下而身不居,贍足萬物而下不知;處乎至妙而任乎無為,此所以為明王之道也。豈以疏明不劫而為之歟?此陽子居未為知道之本末也。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15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曏#16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17。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廖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曏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齋,吾無得而相焉。試齋,且復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曏示之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已。壺子曰:曏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茅#18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
   夫侔於天地,同於造化者,帝王之道也。帝王之道出於無為之際,而運於心衛之間;其妙所以入無方之神,而其徼所以出至虛之域;冥諸內以忘其外,潛其神以喪其形;千變萬化而不可測矣。若壺子之所變本于無為而入於無方,虛靜杳寂而忘外喪形,此神巫之不能相也。夫鄭巫者,所謂人知其神而不神也;壺子者,所謂人不知其神而入神也。夫莊子言帝王之道而所以言及於神者,以帝王之道入神則方盡於妙也。故引壺子之事而明之,言其如此則方可為帝王也。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眹;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19,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無為名尸者,任其自然而名正也;無為謀府者,寂然不動而無思也;無為事任者,汎然無係而不役於物也;無為智王者,藏其天真而不用機心也;體盡無窮者,不求其終也;而遊無眹者,不顯其迹也;盡其所受乎天者,至命也;而無見得者,無得而無喪也;亦虛而已者,道至此而極於真空也。夫至虛而極於真空者,物來則應,事至則辨,所以勝物而物莫能傷矣。故曰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夫帝王之道,極妙之如此,故於終篇而言之也。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夫無乎不在,無有不至,體之而不見其體,用之而不見其用,天下萬物由之而不能知之者,道也。道無方也,無體也,無為也,無名也。有方則有體,有為則有名。名立則道之所以不全,此莊子所以有南北中央帝之言也。夫南北,言其方也;帝者,況其體也;相遇,喻其為也;儵忽渾沌,言其名也。此寓言道散而不全也。道既散而渾合者,亦不復完。故曰七日而渾沌死。夫渾沌者,言其道合而一致。得其妙者,足以逍遙,足以齊物,足以養生,足以經世,足以充德,足以為宗師,而冥然無方無體也。至于足以為帝王,則是道之所以散而有為,有名也。有為有名,則道豈復合而渾歟?此所以終言渾沌之死也。七日者,七篇之數也,此莊子盡道於內篇之七也。夫內篇者,皆性與天道聖人之事,而非淺見得以知之矣。然終之於帝王篇者,以帝者聖之餘,而王則外而已矣。是以終之焉。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六竟
  
  #1世德堂本無『為』字。
  #2『不』字依浙江書局本等改作『卜』。
  #3原作『車』,據四庫本、浙江書局本改作『輪』。
  #4趙本『悍』作『捍』。
  #5世德堂本『(疒十丸 )』作『疣』。
  #6原作『求』,據四庫本改作『來』。
  #7 原作『輭』,據四庫本改作『軹』。
  #8依四庫本及其他諸本改『川』為『劓』。
  #9趙本『霖』作『淋』。
  #10趙本『藏』作『臧』。
  #11世德堂本無『狂』字。
  #12原作『仕』,據四庫本、浙江書局刻本改。
  #13奚侗《莊子補注》根鋸文義說『知』當作『如』。
  #14四庫本『預』作『豫』。
  #15《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既』作『無』。
  #16依趙本,四庫本改『鄉』為『曏』。又,《釋文》亦作『向』。
  #17《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正』作『止』。
  #18四庫本、浙江書局本等『茅』作『弟』,《列子·黃帝篇》作『茅靡』。
  #19浙江書局本『迎』作『逆』,四庫本作『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