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七




  
  宋王元澤傳
  
  天道篇
  
   夫天下之世俗,外效曾史楊墨之所為,而內失其自然之正性。正性失,則不能無為而安靜矣。莊子因而作天道篇。
  
  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自#1為也,昧然無不靜者矣。
   無為為之謂之天,審諦不妄之謂帝,大而化之之謂聖。天與帝、聖,皆出於道,而所以通達矣。故天道無為而行健,萬物所以資始也。故曰天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自然而彌綸民心,所以悅懷也。故曰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明於天者,知天也;通於聖者,入聖也。知天則達於無為,入聖則任於自然。如此,則了於帝王之德,而其所為,寂然而物莫足矣。故曰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無為也,無不靜矣。
  
  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况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2,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3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間#4遊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為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靜而聖,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聖人非有意於靜,以其歸根而靜也。歸根而靜,則靜之至。故曰非曰靜也善,故靜也。夫靜之至,則咯慾忘而天機深,外物安,足以動矣。故曰萬物無足以鏡其心者,故靜也。然而聖人之至靜,愈於水之所靜也。水靜則明見於毫末,其平則大匠取法焉。聖人之心靜,則精神完復而洞徹;雖天地之大,萬物之眾,不可逃,吾照知也。故曰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鑑也,萬物之鏡也。虛者,所謂曠兮若谷也;靜者,所謂其息深深也;恬淡者,所謂希夷也;寂漠者,所謂晦默也;無為者,所謂自然也;此皆真空妙有之至也。雖天地道德不出於此數者矣,帝聖所以處之而息焉。故曰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道德之至,故帝王聖人休焉。夫帝聖既處此數者而休心,心休則虛,虛則靜,靜則無為,無為則自得矣。然而虛則未嘗不實,實則極天下之理也。故曰虛則實。實者,倫矣。靜則亦未嘗不動,動則無一事之失也。故曰靜則動,動則得矣。無為則亦未嘗不為,為則無有不當也。故曰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任事者責矣,則自得。自得則悲哀不能入,而形未嘗衰也。故曰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
  
  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莊子曰:吾師乎。吾師乎。(敕十韭 )萬物而不為戾,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壽,覆載天地刻彫眾形而不為巧,此之謂天樂。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故知天樂者,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故曰:其動也天,其靜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萬物服。言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靜則歸根而晦默寂然,所以自得也。故曰靜則與陰同化。動則愈出而明白汎然所以無礙也。故曰動則與陽同波。此天樂之至也。夫天樂者,孔孟之所謂樂天也。樂天,則萬物不足以憂之,而樂之至也。故曰天樂也。
  
  夫#5帝王之德,以天地為宗,以道德為主,以無為為常。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餘;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貴夫無為也。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
   付物自然,則贍足萬物而不絕。故曰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餘。俾物使然,則萬物相役而力不贍。故曰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非帝王之道也。
  
  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不得不無為,人不得不有為。無為所以無心於天下,而天下歸於役使也;有為所以有心於天下,而天下從而役使也。歸其役使者常逸,從而役使者常勞,此萬世不變之道也。故曰上爻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故古之王天下者,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辯雖彫萬物,不自說也;能雖窮海內,不自為也。天不產而萬物化,地不長而萬物育,帝王無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於天,莫富於地,莫大於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馳萬物,而用人羣之道也。本在於上,末在於下;要在於主,詳在於臣。三軍五兵之運,德之末也;賞罰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禮法度數,刑名比詳,治之末也;鐘鼓之音,羽旄之容,樂之末也;哭泣衰絰,降殺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須精神之運,心術之動,然後從之者也。末學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
   莊子之作此篇,首言天帝、聖人之道,而次言虛靜恬淡之妙,次又言天樂帝王之德,所以極明無為之妙理也。夫無為者,必至於有為。有為則有迹而已矣。故繼言其兵軍、賞罰、禮樂、喪哀之五事,所以極言有為之迹也。然而又慮後之治天下者,以治天下之道不出於此五者,而用之以失其真性,遂稱五事為德教、禮樂、喪哀之末也。夫有末者,必有本。本則無為之理也。理不出性命之際,而知其理,而順之,則五者自行而吧矣。故曰此五者,須精神之運,心術之動,然後從之者也。
  
  君先而臣從,父先而子從,兄先而弟從,長先而少從,男先而女從,夫先而婦從。夫尊卑先後,天地之行也,故聖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後,四時之序也。萬物化作,萌區有狀;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6,而有尊卑先後之序,而況人道乎。宗廟尚親,朝廷尚尊,鄉黨尚齒,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也。語道而非其序者,非道也;語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7。
   夫莊子之此篇,深明自然之道,所謂知於天而已。至此而言君臣、父子、兄弟、少長、男女、夫婦、尊卑、先後之序,亦所謂知於人而已。荀子言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周豈為不知於人歟?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刑名次之,刑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貴賤履位;仁賢不肖襲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脩身;知謀不用,必歸其天,此之謂太平,治之至也。故書曰:有刑有名。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刑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驟而語刑名,不知其本也;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說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驟而語刑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於天下,不足#8以用天下;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禮法數度,刑名比詳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萬物待是而後存者,天也;莫不由是而之焉者,道也。道之在我者,德也。以德愛者,仁也。愛而宜者,義也。仁有先後,義有上下,謂之分;工先不擅後、下不侵上,謂之守。刑者,物此者也,名者,命此者也。所謂物此者,何也?貴賤親疏所以表飾之,其物不同者,是也;所謂命此者,何也?貴賤親疏所以稱號之,其命不同者,是也。物此者貴賤各有容矣;命此者,親疏各有其號矣。因親疏貴賤而任之,才其所宜為,此之謂因任。因任之以其所宜為矣,放而不察乎,則又既天地必原其情;必省其事,此之謂原省。原省明而後可以辨是非;是非明而復可以施賞罰。故曰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化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刑名次之,刑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庫任已明而原省
  
  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己明而賞罰次之。此九變者,古之人孰不從之矣。至後世則不然,仰而曰彼蒼蒼而大者,何也?其去,吾不知其幾千萬里,是豈能如我何哉?吾為吾之所為而已,安取彼於見?遂棄道德,離仁義,略分守,慢刑名,忽因任,而忘原省,直信吾之是非而加人以其賞罰,於是乎,天下始大亂。而寡弱者,號無告,聖人不作;諸子者,俟其間而出於偏見言道德者,至於杳冥而不可考;而原一世之有為者,為不足以言刑名者,守物誦數罷苦,以至於老而疑道德,彼皆忘其智,為之不贍也,而魁然自以為聖人者,此矣,悲夫。故曰五變而刑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語道而非序,安取其言也?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則美矣,而未大也。堯曰:然劍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寧,日月照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云行而雨施矣。堯曰:然則膠膠擾擾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為哉?天地而已矣。
  
   夫克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哀婦人,此雖為惠,而以心惠物也。夫以心惠物,則仁於一物,而所惠不廣矣。故舜曰而未大也,豈若無心惠物乎?故無心惠物,則所惠者大,而物安乎?故舜又曰天德而出寧。
  
  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兔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於是繙《十二平經》以說。老聃中其說,曰:太謾,願聞其要。孔子曰:要在仁義。老聃曰:請問,仁義,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則不生。仁義,真人之性也,又將奚為矣?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老聃曰:意,幾乎後言。夫兼愛,不亦迂乎。無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9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道而趍,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亂人之性也。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吾聞夫子聖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見,百舍重研而不敢息。今吾觀子,非聖人也。鼠壤有餘蔬而棄妹#10,不仁也,生熟不盡於前,而積歛無崖。老子漠然不應。士成綺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刺於子,今吾心正卻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為脫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恆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綺鴈行避影,履行遂進而問,脩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衝然,而顙類然,而口嚴然,而狀義然,似繫馬而止也。動而持,發也機,察而審,知巧而睹於泰,凡以為不信。邊境有人焉,其名為竊。老子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11乎其不可測也。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為之累。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世之所貴道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
   夫道,無乎不在也。雖天地之大,由之而生;蜩鷃之小,由之而成。故在於大,則亦未嘗不小;在於小,而亦未嘗不大。當在其大也,則不可知其極。故曰於大不終。當在其小,則不見不足。故曰於小不遺。大不知其極,小不見其不足,萬物之用無不備也。故曰萬物廣備。然萬物之既備,而無不涵容也。故曰廣乎其無不容也。容於萬物,而其深無涯也。故曰淵乎其不可測也。道之如此,而非至人,孰能體用矣。故至人之體道,天下雖廣而不以累心也。故曰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為之累。權謀用而不與之偕也。故曰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明物儻來而不為之役也。故曰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辨是與非而不失性也。故曰極物之真,能守其本。至人如此,而天地不足拘,萬物不足累,性命安全,而汎然逍遙。故曰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遠乎無為,明乎自得,抑乎仁義,外乎禮樂,真君淵靜而不動也。故曰退道德,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哉,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斲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12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夫道,視之不見也,聽之不聞也,搏之不得也;不可以智度,不可以情求,妙而至妙,神而至神,惟聖人心得而知之矣。聖人心得而知之也,以道神妙深微而廣,後世不能知之矣。故載道之粗於其書,書所以為道之粗迹也。桓公不能心得於至道,徒讀聖人之粗迹,宜乎?輪扁之所以譏也。然輪淪雖譏於桓公,至于己之所輪,而其術雖為得於心,亦未為無失而已矣;夫破百年之木而操之以為輪,是使木失真性也,安若不斷於輪乎?二者均為有為之累。故莊子言於此篇終。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七竟
  
  #1《闕誤》引張君房本『自』下有『然』字。
  #2《闕誤》引張君房本『至』下有『也』字。
  #3《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張看房本『倫』作『備』。
  #4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均作『閒』,古通用。
  #5原本為『天』,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均作『夫』,又依上下文改為『夫』。
  #6《闕誤》引張君房本『神』下有『也』字。
  #7《闕誤》引文如海本『道』下有『哉』字。
  #8據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及上下文補『足』字。
  #9原本作『先』,依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及其他諸本改為『失』。
  #10近人郭慶藩《莊子集釋》『棄妹』下有『之者』二字。
  #11《闕誤》引江南古藏本重『淵』字。
  #12 浙江書局本、世德堂本『者』作『為』,四庫本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