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六




  
  宋王元澤傳
  
  寓言篇
  
   夫天下之世俗,惑於異學而不知聖人之大道,必假言辭而諭之矣。此莊子因而作寓言篇。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慶,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1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
   孔子曰:予欲無言。孟子曰:予豈好辯哉。此聖賢本於不言也。然而必言必辯者,出於非得已而已。故莊子之所言亦出不得已,將以祛天下之惑,而反性命之正也。然莊子之為言不一矣,故有寓言,有重言,有巵言。寓言者,極明大道之真空,以世俗必為迂怪也。故託為他人所說以言之,致其十信其九也,故曰寓言十九,又曰籍外論之。重言者,論述前古之正道,使世俗樂聞不(肙十犬 )也,故推為耆艾之言以重之,致其十信其七也,故曰重言十七,又曰所以已言也。巵言者,不為一定之辭而愈新如巵器,傾仰之不一以世俗難知妙本也,故和以自然之分矣,故曰巵言日出,和以天倪。此三者,周之所以用而為書也。以三者而訊周之所言,則然後得周所言之意矣。
  
  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2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不#3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4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夫物我所以同根也,我不言則萬物與我為一也,故曰不言則齊。既齊而言,則物我所以復分也,故曰齊與言不齊。不齊而止言,則復齊矣,故曰無言。不言而自齊,則物我自然均等也,故曰是謂天均。自然均等,則守於自然之分矣,故曰天均者,天倪也。此巵言不一如此也。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夫聖人入道之妙,與化為一,時之所變與偕行也,安有凝滯之累歟。此莊子所以言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也。夫與時偕行,惟變所適者,有向往來今之殊也,故向之所為者是,則今之所以為非也。今之所為者是,則乃向時所以為非也。蓋才全而能至於命,所以圓通如此也。惠子不知聖人之如此,而以為聖人勤志服膺而後知,此莊子所以有受才復虛之言也。夫才者,性命之本也;虛者,精神之宅也。聖人能達性命之本,全精神之宅,虛心待物,而物來則鳴,未嘗有言,而言必當理。譬由同律氣入則鳴,氣息則止,使天下心服而自定也。故曰,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又曰,使人乃以心服,而定天下之所定。此聖人所化如此矣。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鍾不洎,吾心悲。弟子問于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雀#5蚊虻相過乎前也。
  
   君子非有意於仕,然而有時而仕者,以其為親也。為親而仕祿,雖薄而及於親,其心所以至樂也。此曾子初仕而雖三釜之薄而及於親,其心所以嘗樂也。仕非為親而祿,雖厚而不及親,其心所以不樂也。此曾子後仕而雖三千鍾之厚,而不及親,其心所以嘗悲也。夫曾子之心一也,其仕同也,然有悲樂之不同者,係其親之存亡也。故曰,曾子再仕而心再化。夫曾子以親為意,而豈以儻來之物累心歟。親亡祿厚則不悅,此仲尼所以有蚊虻過前之喻矣。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生有為,死也。勸公,以其#6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天有歷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夫聖人之道,奧妙真空而不可以卒知,惟在久而方得矣。此顏成子遊聞子綦之言,而至乎九年而方妙也。夫一年而野者,挫其銳而反朴也;二年而從者,同其塵而不迕於俗也;三年而通者,隨時安變而不蔽惑也;四年而物者,與物齊諧而無彼我也;五年而來者,所適皆至而自得也;六年而鬼入者,達乎幽奧而神與冥會也;七年而天成者,任於自然而無所虧也;八年而不知生不知死者,了於不生不死之趣也;九年而大妙者,盡於真空妙有之至也。夫入道而未至于大妙,未足以為心得也。顏成子遊九年而然後至大妙,亦可謂之心得矣。然而與聖人有聞者,聖人生而知之矣,安俟積而後得乎?此聖人之所以聖也。
  
  眾罔兩問於影#7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8而今也被髮,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影曰:搜搜#9也,奚稍問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況乎以#10有待者乎?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泰,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屨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間,是以不敢。今間矣,請問其故。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11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夫影者,形之所生也;形者,己之所具也。影雖形之所生,而無待必形;形雖己之所具,而無藉於己。故影之所待者,待於火日;而形之所藉者,藉於樸素。火日明,則影所以聚;樸素全,則形所以忘。此莊子所陝有罔兩問影與夫老子教陽子之言也。夫罔兩者,幽陰之物也;陽子者,陽明之人也;處幽陰者不可問其影,居陽明者不可飾其形,故宜兩忘而已矣。兩忘,則所謂能冥其極也。故莊子言於寓言之篇終。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六卷
  
  #1高山寺本『年耆』二字作『來』。
  #2高山寺本『曰』下有『言』字。
  #3古鈔卷子本、《道戴》成玄英疏、林希逸《口義》、褚伯秀《義海纂徹》等皆無『不』字。
  #4 四庫本、浙江書局本『於』上皆有『不可』二字,此處疑漏,故補。
  #5趙練議本『觀』作『鸛』,《闕誤》同,引張君房本云:『鸛雀』作『觀鳥雀』(王孝魚校)。
  #6《闕誤》引張君房本『其』下有『私』字。
  #7四庫本、浙扛,局本『影』作『景』趙本『景』作『影』,下同。
  #8王孝魚認為依成疏及《闕誤》引張君房本『括』下當補『撮』字。
  #9趙本『搜』作『叟』。
  #10王孝魚總為依郭注及《閑誤》引張君房本『以』下當補『無』字。
  #11原作『中』,諸本皆作『巾』,又依文意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