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三十六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天地第三

  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汝獨不欲,何邪?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封人曰:始也我以汝為聖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聖人,鶉居而穀食,烏行而無彰,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脩德就間;千歲厭世,去而上倦;乘彼白雲,至于帝鄉;三患莫至,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封人曰:退已!

 郭註:多男子而授之職,則物皆得所而志覓,分富而寄之,天下故無事也。鶉居,則無意求安;轂食,則仰物而足,率性而動,非常逵也。與物皆昌,則猖狂妄行,自蹈大方。脩德就問,則雖湯、武之事,應天順人,未為不間也。故至極壽命之長,任窮通之變,其生天行,其死物化。厭世上傳,乘雲帝鄉,一氣之散,無不之也。三息莫至,何辱之有。
 呂註:聖人盡天道,故體合變化而物莫能累;君子盡人道,故吉凶與民同患,而壽、富多男,雖人所欲,不得不以多事、多懼、多辱為辭也。堯非不盡天道,所以與人同者,盡人道而已。鶉居,則不知所處;殼食,不知所由來。鳥行而無章,其述莫睹也。神傳之說,有求之於服食吐納之間,世儒以為狂而不信,皆非也。盖生而抱神,其投也亦鈴抱神而不忘;生而全天,其投也亦叉全天而不隕,《詩》、《書》皆有在天之說,則去而上傳,奚為而不信?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則封人之退已,乃其所體也。

 疑獨註:華地守封疆之人,請祝聖人,使壽、富、多男,而堯皆辭之。答以多男則為屬累所役而多懼,富則為財所役而多事,壽則為生所役而多辱。是三者不足以養無為之德,適所以為有生之累耳。封人曰:始也以堯為體道聖人,今含有趨無,適為賢人君子矣。多男而是授之職,何懼之有?富而分人,何事之有?鶉居無常處,轂食仰物而足。烏行無章,無文迸也。與物皆昌,兼善天下。脩德就問,獨善其身。壽極千歲,厭世上傳,則三息何由至哉。碧虛註:多男而授之職,令各自治也;富而使人分之,藏金珠於山淵也。鶉居不營巢穴,轂食無求而飽。鳥行,則無留進。與物皆昌,乘時立事。脩德就問,雌靜自守也,脫去塵歲,躡景乘虛。白雲,喻道熙。帝鄉,真境也。封人所祝,世俗所貴,堯不惑而辭之,隨而再問,封人曰:退已,將有忘身之深旨乎!

 庸齋云:富、壽、多男人所欲也,學道者則以為不足介意。天生萬民,必授之職,言人生墮地,便有衣食。分,富而使人分之,各付諸人也。鶉居無定所,轂食非自求,烏飛而無述,皆言其無心也。與物皆昌,物我各得其生。脩德就問,無道則隱也。厭世上傳,解脫之意。白雲、帝鄉,虛無之上也。三患謂少、壯、老,即《楞嚴經》怛河水之喻。堯猶欲問。而封人不答,但曰退!接輿趨而辟,荷篠丈人至則行矣,亦此意。大哉!堯之為君,仁昭而義立,德博而化廣。天下既治,遊觀乎華。彼封人者,亦隱淪以樂堯之道,三祝聖人,取天下之至美歸以報上,以為道之可默者也。而堯則例辭之,知非所以養德也。封人申而言之,為道之贅,及觀其以九男二女事舜於畎畝之中,富有四海而不與,上壽百十八而租落,巍巍蕩蕩,超乎三息之外矣!封人之論,冥合於堯之進,則亦堯之徒也。然其如天如神如日如雲之極政,豈封人所可測哉?無彰,當是無章,文迹也。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予,吾子辭為諸侯而耕,其故何也?子高日: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無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顧。
 郭註:禹時三聖相承,治成德備,功美漸去,故史籍無所載。仲尼不能聞,是以雖有天下而不與焉。斯乃有而無之也。故考其時而禹為最優,計其人則雖三聖固一堯耳。時無聖人,故天下之心俄然歸啟。夫至公而居當者,付天下於百姓,取與之非己也,故失之不求,得之不辭,忽然而取,恫然而來,是以受非毀於康節之士而名列於三王,未足怪也。莊子因斯以明弊起於堯而釁成於禹,況後世之無聖乎,寄遠邊於子高,使棄而不治,將以絕聖而反一,遺知而寧極耳。其實則未聞也。莊子之言,不可以一塗詁,或以黃帝之進禿堯、舜之經,豈獨貴堯而賤禹哉?故當遺其所寄,而錄其絕聖棄知之意焉。
 呂註:古之稱禹者以為神禹,德至於神則其於堯、舜宜無間然,則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與。賞罰而民且不七,亦時而已矣。而言此者,明君天下以德,其於賞罰固非得已也。疑獨註:伯成子高當堯而為諸侯,至禹而退耕於野,盖謂堯治天下以無為,民不待賞罰而有所勸畏;今禹用賞罰民且不仁,德衰刑立,後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無廢吾農事,用力而耕,無復回顧也。詳道註:玄古之民,實而不知其為忠,當而不知其為信;為善無近名而不知有所勸,為惡無近刑而不知有所畏。堯雖不賞不罰而民勸畏,方之不知所勸畏者固已薄矣,又況賞之而使勸,罰之而使畏哉!此所 以德衰而刑立也。夫堯非不賞不罰也,盖賞一人而天下悅,善賞也;罰一人而天下服,善罰也。賞罰少而悅服多,謂之不賞不罰可也。華封以聖人責堯,子高以堯責禹,禹之視堯可謂玄矣,堯視聖人玄之又玄者也。
 碧虛註:堯、舜、禹之治天下,猶道、德、七之利萬民,其利廣博,而伯成子高之論亢志絕俗,端方不屈若此,真王者之師也。言訖而耕,侶侶不顧,有務農崇本,還淳反朴之意。庸齋云:此言世變愈下,在禹時便不如堯、舜矣。無落吾事,言無廢吾耕事也。侶侶,低首而耕之狀。堯不賞不罰,今賞罰而民不仁,益言賞罰不如無,亦如叉也使無訟之意,借三聖以言之。
已上經旨顯明,諸解詳備,無待贅釋。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脩反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嗚;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縉縉,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郭註:無有,故無所名。一者,有之初,至妙而未有物理之形。夫一之所起,起於至一,非起於無也。莊子所以屢稱初者,以其未生而得生,得生之難,而猶上不資於無,下不待於知,突然而自得此生,又何營生於已生而失其自生哉!無不能生物,而云物得以生,所以明物生之自得,斯可謂德也。德形性命,因變立名,其於自爾一也。性脩反德,以不為而自得之,不同於初而中道有為,則其懷中為有物,有物而養之德小矣。無心為言而自言者,合於喙嗚。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天地亦無心而自
動,其合縉縉,坐忘而自合耳,非照察以合之,是謂玄德。德玄而所順者大矣。

 呂註:無則一亦不可得,無名則一之所起,而未形,天地之始是也。既已謂之一,且得無名乎?此物得以生而謂之德,是為萬物之母也。未成者有分,且然而已而謂之命,命則無間乎未形之初也。至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而後謂之形,形體保神而未嘗失,各有儀則而未嘗妄謂之性,性則不失乎已形之後者也。凡此無它,萬物均之,得一以生。命則有分而無間,性則保神而不失,神則妙萬物而充塞乎天地之問者也。故性脩反德,則合乎一之未形;德至同於初,則無亦不可得矣。同乃虛,其虛至於未始有物;虛乃大,其大至於不同同之。若是,則以無為言之而合喙嗚,喙嗚合則通於天地而與天地合矣。天地之問其猶棄籥,喙嗚合與天地為合,亦若是而已。其合緡緡。非薪合而合,非有所知見而合也,是謂玄德。則原於德而成於天。同呼木順,則無所與逆之謂也。

 疑獨註:太初者氣之始,以其未見形,故曰有無。物有,則名隨之,此既無有,名將安寄?一者,道之所以名,物之所以命,莫得而有,莫得而無;一之所起,起於至妙,未有形也。物得以生,言其受命則命在我,故謂之德,得其在我者也。未形,造化之始,然已有辨制之分,是分不在物成形之後,雖有分而且然無問,此物之命也。且者,不可以為常之義。物有生則有形,生出於命,形出於生。人之有生,則與道同體;有形,則與道合容。留動者,陰靜陽動而生物,物之成就則自然生理。故命之在我謂之性,性之在物謂之理。形者,道之象也。形體賴神而存,能保其神,各有儀則謂之性,命出於生之前,性顯於神之後也。天下失性既久,聖人教以脩性;性脩而至於無所復脩,則反於德;反於德則冥於極而同於初。初者,未始有物,無物則虛,故同乃虛,虛而後有無窮之體,故曰大。大者,有為而未嘗為,故合喙嗚。喙嗚者,無心於言為之間也。喙嗚既合,盖以事業合天地。天地與我而我與之合也。與天地為合者,豈知之所能為哉?緡緡若昏,無心而自合耳。是謂玄妙之德,無往而不順,聖人之道極矣。
 詳道註:自泰初以至於無名,推而上之也。自一之所起至謂之性,推而下之也。雜乎芒翁之問,太易也。變而有氣,太初也。氣變而有形,太始也。形變而有生,太素也。有大初故有一而未形,有太始故物成生理,有太素故各有儀則。有一而未形,其精甚真是也;未形者有分,其中有信是也。且者方來而未知其所始,無間則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也。留者陰,動者陽,物以陰陽留動而後生,理以物成而後具,形體所以建神而保之,神所以統形體而使之。萬物備於我,莫不有儀象法則存焉。此所以謂之性。有德而後有性,故始以物得以生,繼以各有儀則,人之脩也;由性而後至德,故性脩而後德;至德至同於初,同乃虛,虛乃大,則復歸於嬰兒,大人之事也;合喙嗚,喙嗚合,而至於與天地為合,則復歸於樸,聖人之事也;其合縉縉,若愚若昏,則復歸於無極,神人之事也,至於神而無以加矣!

 碧虛註:有則非初,強名太初。一之所起,尚未有進,有進則屬元氣矣。靈光之物,卓然而生謂之德。氣降未兆,清濁已分,所稟無有問斷謂之命。一靜一動,化生萬物,物成生理,故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脩自然之性,反初生之德,德同太初乃虛乃大而無邊際也。合喙,猶胞合,胳合自然,其嗚無心,所謂終日言未嘗言也。喙有上下,如天地之合,塞兌、閉門,妙理沖默,至德冥深,同乎大順之道矣!
 劉藥註:太初,氣之始,故有無。太始,形之始,故無名。一之所起,則有名矣;一雖未形,而物得以生者,以有一故也。一未形,則渾淪而已;可名,渾淪固已有分矣!且者,非久安之意。無間者,始卒若環,無端之可指也。其中有精,其中有信,未形有分之謂也。建德若偷,且然之謂也,綿綿若存,無問之謂也。然命之降也,不留,則不足以生物;留而不動,足以生一物而不能生萬物。方其留也,未嘗不動;方其動也,不害其流,故能生物也。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有生則有性,冥性則足以知天,知天則反於德,德至則合乎道矣。
 庸齋云:太初,造化之始,所有者,無而已,未有此有字。安得有名?此乃一之所起也。一便是無,故曰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則有有矣。各有其有,皆德也。未形者,言一所起之時。若有分矣,而又分它不得,故且然無間。無問,便是渭.然者;有分,便是柴然者。此命字即天命,謂性之命。留動而生物,元氣運動,生而為物,則是動者留於此。動,陽也;留動,靜也。靜為陰,此句有陽生陰成之意。物得之而生,成則生生之理皆具。以元氣之動者,而為我之生者,此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便是《詩》:有物有則,《左傳》:所謂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有動作威儀之則。皆此神為之,便是性中自有仁義禮知之意。脩性
以復其自然之德,德至則與無物之初同。同於初,則虛,虛則大,既虛而大,則有不言之言。合喙,不言也。嗚者,言也。喙嗚合之合,又與上合字不同。此喙之嗚既以不言而言,則與自然者合矣。以此自然之合,則與天地合矣。緡緡,猶泯泯,泯泯然若愚若昏,形容此合字也。此乃玄妙之德,與大順同矣。大順,即泰初自然之理也。
 一氣未兆,無亦無稱,及稱泰初有無而已不可得而名言,是為未形之一而一之所自起也。一立,則有名矣。萬物得一以生,各具自然之德。造化分靈降秀,實肇於斯,而為人物之本,雖形狀未睹,而氣之清濁所鍾已有分際。人得之而為人,物得之而為物是也。且然,猶齟齬不齊,萬物羣生種類不齊,而元氣流行殊無間隙,此之謂命。天所命而物受之以為命者也。凡此,皆造化密運,莫窺其迹,唯聖人通化,能以理測之。至於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然後人物動植昭然可睹,世俗以此為始而不知其來遠矣。物物各有生理,唯神主之,能保其神,儀則自備。盖有是物,叉有是則,皆己性之所發見,有生之所以立也。性本不假乎脩,今謂脩者,不失其儀則,全天之所與而復乎向之得以生之德。德至則同乎泰初,是又反流歸源,以人合天者也。同乃虛,則還於本,無虛乃大,無物足以喻,大亦強名耳。喙鳴,即轂音之義。烏喙之嗚,出於無心,無心之言,合於喙嗚,則喙嗚亦與之合,天地之無心善應亦若是而已矣。夫人與天地為合,非有心有為可致,坐忘而自做。故緡緡若昏,猶子母氣應啐啄同時,不知所以然而然,此德至同於初之良驗也。若是,則其德玄同,無天人物我之間,天下至順,莫大於此。留動,說之不通,應是流動,猶云運動也,音存而字訛耳。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三十六竟

#1《口義》本『渭』作『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