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德充符
|
庄子现在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讲到《德充符》——道的充实。我们知道,春秋战国的文化,道跟德是分开的,道是体,就是内涵,是每个人修养学问的内涵;德是用,得了道体就能起用,即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难行,在难行中间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艺术去行,那必须要德行的充实,德行的充满。德行如何充满呢?庄子用寓言,用高度文学化的笔调,用他艺术化的手法,绘出来一幅人生的图画。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无腿的王骀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兀者”,没有两腿的人,鲁国有一个没有两腿的人名叫“王骀”,他的学生比孔子还多,至少跟孔子差不多。“常季”是孔子的学生,是师友之间的人。常季就问孔子,王骀没有两腿,可似说是个残废的人,结果他的名气之大,跟你一样,“中分鲁”。我们如果以历史的幽默的角度看,鲁国有很多的人才,至少有三个,一个是庄子所讲的王骀,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抢孔子的饭碗的少正卯,他们三个人都很了不起。不过少正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学说没有留传下来,他的思想非常怪,如果流传下来一定很麻醉人的。
王骀这个人非常了不起,你如果拜门做他的学生,他没有上过课,也没有劝告你,骂你,也没有跟你讨论过问题,但是,奇怪得很,你什么都不懂,只要一拜门,一见他,就非常充实地回来,什么都懂了。那可真是禅宗。照这么形容,是比孔子还高明一点。我们愿意做他的学生,不需要上课,考试,坐在那里,什么都懂了,这多好!
“固有不言之教,”不需要说话的教育,这大概连科学都无法做到,科学知识还需要视听教育,拿个录音机之类什么的。王骀用不着,他是“不言之教”:身教。如果身教,我们跟着他两条腿要断掉了,所以我们只好跟着他学打坐,不用腿了。“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无形”,不着形迹。常季就问了:世上真有这样一种善于教育善于传道的人吗?王骀这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呢?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孔子说,王骀是真正的圣人,得道的人。我呢,心里早就想拜他为师,只不过还没有去罢了,公共汽车没有搭上,他那里太挤了。我后一步准备拜他为师,而何况一般人还不及我呢?岂止鲁国人拜他为师,我将号召全天下人拜他为师。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常季一听,这可怪了,没有腿的人,却是世上第一位的人,“而王先生。”还胜过先生你。“其与庸亦远矣,”“庸”同用,那王骀的作用太高深远大了。假定王骀像老师讲的这样,这个人的道在那里?他的心法在什么地方?他的学问中心是什么?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世界上有一个大问题:人的生死问题,这是人类的大问题。人的生命从哪里来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这是西方哲学问的问题。今天,讲比较宗教,西方讲,上帝造了男人以后没事干,把男人的肋骨挖出来一根做女人,可见上帝同女人毫无关系。这个生死究竟从哪里来的?男人女人从哪里来的?所以佛家禅宗标榜要“了生死”,父母生我以前,我这个生命在哪里?死了以后,又到哪里去?究竟有没有灵魂?这是一个大问题。生死这个问题,在中国文化中首先明显提出来的是庄子。
“而不得与之变,”孔子说王骀已经了生死了,生死变化与他没有关系了。了生死的人就到了这个境界,这是修道的最高成就。“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得了道的人,这个地球即使毁灭了,同他也没有关系,他可以超然独立于天地之外。因为天地是物质构成的,地球的毁灭是物质的变化,质能的变化,得道之后,就可以不受这些变化的影响。
“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审乎无假”,这四个字很难讲,王骀能参究到,智能透过了物理与精神两面,不用假借任何东西。我们人都要假借物质而活着,我们的肉体就是假借几十年给我们用,用完了就化掉了。王骀已经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赖,一切的假借。“而不与物迁”,他是如如不动的,不用跟着物理的变化而迁流。勉强借用佛学的名词,他已经到了“不动地”,在密教中有一个佛叫“不动明王”,王骀相当于到了这个境界。物质世界不论怎么变化,他都在旁观,“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我们任何人,一切万物,一切众生。都受物质的变化,但王骀却不受影响,因为他能“守其宗”。这个“宗”,我们叫道,西方宗教叫上帝,佛家叫如来,菩提,涅盘,反正有个东西,万变不离其宗。
孔子把王骀推崇到这个程度,常季就糊涂了:
常季曰:“何谓也?”
常季说:老师你今天大概感冒了,你讲的什么话。这有什么说法呢?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大家注意,中国文化尤其是哲学思想,或者文学思想,甚至政治思想都经常用到这两句话。庄子用文学手法一写,就代表了那么多的方面。
孔子说,世上任何一个东西,一件事,一个人,你如果带了一个有色眼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你的观点见解就不同。“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人体内部是连在一起的,都是人体一个重要部分,但是把它们分开来,从不同的角度看,肝胆就像楚国与越国一样。在春秋战国之时,楚、越两个国家互相争强争霸。相当于现代的苏联与美国,虽然都是白种人,但中间有许多的矛盾,有许多的利害关系。但相反的一面,“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站在同一立场上,换一个角度看,万物是一体的。
这两句话代表了人的见地,见解,所以世上有智慧之学,有哲学家的见解。换一句话说,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个人抓住了一点,自己蒙蔽了自己的智慧,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万物。各有各的不同,越看越生气。如果得了道的人,从超然独立于物外的立场,用另外一只智慧的眼睛来看,天下万物都是一体,都跟我一样,没有什么分别。这个道理就是佛学所讲的,得了道的人的智能是“无分别智”。用有分别的观点来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我们身体内同样重要,但我们把它们看成冤家。用“无分别智”来看,矛盾的东西都不矛盾,都很可爱,是统一的。
因为孔子认为常季不懂,就进一步解释另一个道理。你如果懂了这个道理,就懂得了修道,就懂得了道德。庄子在这里借用孔子的嘴巴在传道: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孔子说,真正的修养,也是修道的功夫,“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眼睛的看,忘记了耳朵的听,不随声色所转,不被外界所诱惑。像许多喜欢学佛打坐的人。尽管在那里打坐,但还是被两个东西牵住了:一个是听的习惯,所以听到内在有声音呀,念念咒子呀等各种声音出来;一个是好色,虽然眼睛闭住,但要看住前面黑洞洞的,或白茫茫的。你如果能忘记声色两种外境,忘记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后不用盘腿打坐,到社会上,张开眼睛,“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忘记了眼睛所看见的;张开耳朵,听到了声音不是声音,但又都知道。不是看不见听不见,是都看见都听见,但是同你的心里都不相干,“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声色耳目,“而游心乎德之和;”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的。安祥的,不因外界的声色而扰乱。你认为一个人同你很有缘,我看见就欢喜,或者,我看见就生气,你被眼睛骗了;某人骂你,你很生气,恭维你,你很高兴,你被耳朵骗了,而不能做到“德之和”。你如果忘记了这一切声色,那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安详、快乐地游戏于这个世间。这是修道的用,不一定要你去盘腿了。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王骀修养到了这个境界,世界上的一切东西他都看见了,却没有看见它们的缺点,也没有看见它们的长处,他没有善恶美丑是非的分别,他看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一体的,很适意很安样很和平。王骀没有两条腿,他也忘记了自己有腿无腿,无腿也可以走路。这就是“神足通”了。庄子引用很怪,专门引用无腿的人。实际上我们盘起腿来打坐也是无腿的人,然后功夫到了,心境修养到了,也可以达到佛家讲的“神足通”。
常季这个学生很难教,上一层的谈话他不懂,孔子接着又教他,要修养到不被眼睛所骗,不被耳朵所骗,此心永远很安祥,在这很难行的人世间幸福地行去,这就是道。道的用是德,修养达到了这个境界,才是有道德的人。孔子第二层的谈话,总算把他教开悟了: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常季说我懂了,“彼为己,以其知;”王骀是开了悟得了道的人,他见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认识了自己。注意,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我们人是什么?我们尽管能够想能够用,那个想是什么?当我们睡着了,那个我又是什么?这个肉体不是我,肉体是假借来用的。因为王骀悟了道,所以有智能的成就,明心见性了,“得其心,以其心。”因此他善于用自己的心。“得其常心,”他得到了自己真正的心,这个心无所在无所不在,永远不会变的。“物何为最之哉?”所以万物对于他不相干,万物不会动摇他的心。
※止的人生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庄子借用孔子的嘴说,当水流动的时候,不能反照到我们自己,当水静止澄清时,才可以做镜子用。人的心理状况永远像一股流水一样,自己的心波识浪不能停止,永远不能悟道,永远不能得道。要认识自己,必须要把心中的杂念、妄想静止,才可以明心见性。
我们知道,圣人教主都善于用水做比喻。老子讲“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拿水与物不争的善性的一面,来说明它几近于道的修为。释迦牟尼佛说“大海不容死尸”,这就是说明水性至洁,从表面上看,虽能藏垢纳污,其实它的本质,水净沙明,晶莹透剔,毕竟是至净至刚,而不为外物所污染。孔子的观水,却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进,来说明虽是不断的过去,却具有永恒的“不舍昼夜”的勇迈古今的精神。我们若从儒、佛、道三家的代表圣哲来看水的赞语,也正好看出儒家的精进利生,道家的谦下养生,佛家的圣洁无生三面古镜,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趋向,应当何去何从;或在某一时间,某一地位如何应用一面宝镜以自照、自知、自处。所以,关于水的比喻我们要深入体会。
“唯止能止众止。”只有真达到了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够停止一切的动相。所以人不能得定,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样澄清,就永远没有智能,永远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远不能属于你自己,你就永远无法自主,无法了脱生死。所以我们修道要了生死,要生来死去由自己把握,如禅宗许多祖师,明朝好几个理学家,都有这个本事,要走就走了,学生们跪着一哭,就回来了,过了半个月又走了,这就是生死自在。
这一篇以无腿王骀的学生人数超过孔子开始,因此常季就问,王骀何以有这样大的成就,孔子说他已经了了生死,他了生死以后,以出世的成就来处世间法:入世。所以光悟了道,功夫不到还不行,还要修止修定。佛学讲止观修定,其实老子庄子孔子早就传止观了。我们由“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这几句,知道了止的修养的重要。不但道家、佛家讲修养首先讲到一个止,儒家更注重,《大学》中先提到的“止于一”,止就是心念如何专一,这是最大的修养功夫。我们人的一切思想的混乱、烦恼痛苦都是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内在的基本修养,然后外在的行为也要做到止,就是自己认定人生一个目标,一个方向,一个途径,止于某一点。譬如我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就是止于善;我要做一个坏人,就是止于恶。人生做止于善的好人比做止于恶的坏人更难。道理就是说,善的行为就是停止掉恶,使恶的行为不发生作用,行为专止于至善,这在《大学》里讨论得很多。
庄子这里引出了孔子的话,提到了止,这是止的大要。下面讲到了止的原理与修养。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
这是讲植物界。松树与柏树是在地上长成,一切草木中只有松柏是“温不增华,寒不改叶”。松柏之性永远是常青的,这个道理就说明了止。人生的境界,自己要找一个“常道”,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向哪一条路上走?就必须要有定力。所以庄子从植物讲到人:
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古代讲“人受命于天地”,植物矿物等很多东西都受命于天,唯有人受命于天地之正气。尧、舜、禹三代人,为什么这里只提舜而不提尧、禹呢?尧、禹固然都很了不起,但他们的身世都没有舜艰苦,舜出身的家庭,父母不好,兄弟也不好,在这个不好的家庭环境中,他能够始终止定一个人生;走正路,最后能够“君临天下”,“率天下以正”,所以庄子特别提出舜来说。我们做人也要以舜为榜样。
“幸能正生,以正众生。”一个人只有自正才能“正众生”。这是这一篇重要的关键。这也是儒家自立立人之意,佛家则是自度度他,所以儒、释、道三家,这个路线是一样的。佛经上的“众生”一词,就是出自《庄子》,后来翻译佛经经常借用《庄子》中的名词。人怎样才可以做一个正人君子呢?必须能止,心境能够定,见解能够定,也就是现在讲的观念要确定,不受环境影响,一个观念永往直前。下面就提出一个理由:
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
“保始”,保持开始的动机、动念。“之征”就是后果。一个人由开始到结果,有始有终,这很难。孔子也讲过,“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们做人做事,有时慷慨激昂答应一件事,说一句话很容易,不要过长久时间,只要过几天,自己把自己讲的那一句话,那一个动机就忘了。能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讲的话一定做到,有始有终,很了不起。我们平常读这一句话没有什么,但人生经验多了,就知道很难。譬如交朋友,男女结合由朋友变为夫妻,成立了一个家庭,过不多久就发生了问题,双方决不是当初爱得要死的那样,先是可以为你死为你活,后来连半死半活都做不到,这就是久而忘平生之言。所以一个人不要轻易说一句话,更不要轻易发一个动机。
“不惧之实。”一个人不怕鬼,不怕死,都很容易,却很怕人生。由于社会环境的压力,生活久了会给人以恐惧,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对人生的途程不起恐惧。古人的诗讲“世事茫茫难自量”,前途如何,后果怎样,不知道,所以人生有很多的恐惧。要在人生路程上做到不惧,就要“实”,实际做到不惧,勇敢地在人生的路程上一直向前走。下面庄子做了一个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在中外的军事历史上很多,一个人发愤之后,千军万马都不怕,一人一马就冲进去了。这种人为什么呢?“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为了成功,为了胜利,当时凭着一股慷慨捐身,临死不惧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他成功了。换一句话说,一个人不顾生死在千军万马中搏杀,博得声名与成功都还容易,但在人生的路上,零刀碎剐地慢慢走,你会受不了,会起恐惧之念,在这时能不忧愁,不恐惧,不烦恼,有始有终,造就是了不起了。
这一节讲如何修止,如何修正,就是《大学》讲的“正身诚意平天下”。一个人要想求一个好的结果,不如有个好的开始,在确定了道德的途径之后,面对人生不害怕不恐怖,不管受什么挫折,对自己确定了的目的,都要有决心有勇气地一直向前走,这样的人没有不成功的。
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前面是讲的一般人,在千军万马中,有勇气有定力,是了不起,但是,比世间成功的人更伟大的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结果是什么?“官天地,”“官”就是管,宇宙把握在他的手里,他不受宇宙物理法则所左右,他能管理天地;“府万物,”一切物理世界不能影响他,他能容纳包容万物。“府”就是包容之意,宫府任何东西都可容纳下来。一般人被天地的法则所管束,修道之人了了生死悟道后,可以反过来管理天地;一般人受物理世界的影响,而悟了道的人可以容纳了万物。“直寓六骸,”庄子提出来的“六骸”,是四肢加上头尾。眼耳鼻舌身意,则是佛学所讲的“六根”。一般人情绪好与不好,精神好与不好,都受身体支配。有道之人不受身体支配,身体等于一个空壳子,相当于一个房子租给我们用的,所以身体是寄寓的。“象耳目,”有道之人看东西听声音,都是象征性地用一用耳目,他不被声色所左右,并没有被耳目骗了。普通人没有到达这个修养,看东西没有不被眼睛所骗的,有道之人看东西,觉得像看电视一样,这个人怎么扮演成这个样子?就哈哈一笑。这是形容有道之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有道之人的智慧高得不得了,学问知识自然渊博。他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学问?因为他有一个东西,庄子提出来叫“一知”,普通叫悟道,这个“一知”是生命本有的智慧,在佛学的名称叫“根本智”,一个人得了根本的智慧,宇宙万有一切学问一切事理都明白了。所以有道之人得了根本智以后,“之所知”,这是讲的差别智,也叫一切智。有了根本智就有了差别智。“而心未尝死者乎!”这个“心”了了生死,就永远没有死,不生不灭永远常在,即使肉体死了,他也没有死。那么,一个人修养到了了生死:
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有道之人活在世上是“游戏三味”,在玩的,他等到有一天选定了日子就“登假”。“假”通遐。“遐”是很远很空之意,是向上升华了,道家把人死了叫“登遐”。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帝王领袖死了,或父母死了,后人不忍说死了,就称他们为“登遐”。“登遐”这个典故出自《庄子》。一般人只看见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间了,但是,他这种人哪里肯把人世间、物理世界放在心中呢。
庄子借了孔子之口讲了王骀的故事。庄子又用同样一个无脚的人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另一层道理。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乃无子称!”
※申徒嘉给子产难堪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申徒嘉也是没有腿的人。“郑”是郑国,“子产”是郑国的宰相。残废的申徒嘉和郑国的宰相子产都是同学,老师名叫“伯昏无人”。中国上古的名字从四个字到六个字的都有,后来才变成有固定的姓。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你就止,你先出我就不走。因为子产觉得自己是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同一个缺腿的做同学觉得很丢人,要求各走各的路。第二天上课时,古人上课同现在日本人差不多,是没有椅子的,在榻榻米上同席而坐,下课时,子产又同申徒嘉商量了一次,并且说,你看我今天在执政,国家所有政治在我手里,而你是老百姓,却与我平起平坐,一点礼貌都没有,难道你的地位与我一样吗?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申徒嘉这个同学肯定穿得破破烂烂,既残废又贫穷。申徒嘉说:老师门下有位同学当了宰相,是那么差劲的吗?这等于当面给子产难堪。‘鉴明则麈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如果镜子擦得很明亮之时。随时都会看到有灰尘,如果镜子不亮,灰尘堆满了也就看不见。换句话说,一个人有道,学问好道德高,心如明镜台,自己有一点过错就清楚,你官做得那么大,但你头脑不清,学问不够,你没有得道。一个人长久与好人做朋友,自己就不会有错误,自然就学好了。现在你在这里跟老师学习,你还讲这样混帐的话,你就犯了最大的错误。过去称老师为“先生”,几千年都如此,称老师是近几十年的事。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产说:你还那么傲慢,那么我不过是个宰相,照你这个气度看来,尧这些圣人都不及你一样。你反省估计一下,你的学问道德修养难道比尧还强吗?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
这是庄子的文章,写得好极了,同样一句话,在他笔下写得那个美。申徒嘉说:“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世上的人反省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都是不该死的。该死的都是你,不是我。像项羽最后被打败了,就讲是“天亡我也!”把过错推给别人,这类人世上太多了。“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反省自己过错,认为自己不当存于世上的人太少了。这两句话骂人骂得很刻薄,但社会上不知道学问修养的人,差不多都是如此。如朋友夫妻吵架,错的都是你,不是我。该死的都是对方.像我倒霉还碰到你,“天亡我也!”都同项羽一样。所以啊,世界上能“自状其过”,自己能够反省的人很少。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世界上的这两种人,一种人认为自己该活着,你们该死,我没有错;另一种人反省也不反省,认为自己该活着。我们活在世界上就在这两种人之间,真是无可奈何。但是有一种人,虽然是生活在矛盾的世界,也无所谓,既不认为你高明,也不觉得我是混蛋,很平常地活着,这只有那些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如孔子,明知世界救不了,还要救世;如佛,明知众生度不完,还是要度众生;耶稣同样也是如此。
※ 游于羿之彀中
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羿”是中国上古时射箭射得最准的,是神话中人,活了好几百年。中华民族的姑奶奶,首先登陆月球的嫦娥就是他的太太。据传说,羿后来去修道,到昆仑山上找西王母。中华民族上古的文化都发源于西北高原。西王母给了他一颗长生不死之药,他拿回来没吃放在家中,嫦娥偷偷地吃了下去,就飞起来了,就这样到了月亮。所以唐人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就讲这个故事。当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时,美国一个中将在我家里,我们一起看电视转播,看完后他哈哈大笑,我说美国人登月球,没有什么了不起,月球的主权是我们的。他说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姑奶奶嫦娥三千年以前就登陆月球了,而且把玉兔也带上去了。说完以后,彼此大笑一场。
“彀”是什么?是箭靶的中心。我们都脱离不了羿射的箭靶中心。都是你来射我,我来射你,不是你射死我就是我射死你,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文学家经常这么形容。有一个朋友写信给我,他说我行年七十九了,犹游于羿之彀中。因为他为了生活,七十九了还要做事,还要拿薪水维持生活,没有超然于物外,没有跳出这个物理世界,还在羿的箭靶的中心。所以我们人没有哪一个不在“羿之彀中”。
“中央者,中地也;”中心的中心称为“央”,第二个“中”念打中的“中”。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随时要被打中的,被情绪的变化,环境的压力所打中,我们人就是箭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要想不被打中,脱离“羿之彀中”,除非是得道的人,男女饮食都不需要了,超出了这个物理世界。
“然而不中者,命也。”世上从来没有被打中过的人也有,那是“命”好。
大家手中的《庄子》,是郭象所注,他所处的时代就是所谓“清谈误国”的时候,我对这四个字非常反感,清谈没有误国,倒是当时的国家误了清谈,我有一千条理由来说明,时代没有过错,文化上的发展没有过错,两晋的人物有过错,误了我们的文化。郭象这两段的注,好得很,不但文章美,哲学的理论高极了,等于第二篇《庄子》。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为彀中。夫利害相攻,则天下皆羿也。”我今天讲一个笑话,我这一辈子投胎是选过了的,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只生了我一个人。我把人生看久了,我来生投胎,还是选父母只生我一个人,不过我要选一个钱又多的,我刚一长大,两老就死了,最好伯伯叔叔没有孩子,把遗产也交给我。(一笑)。这就讲人生兄弟父母骨肉之间最痛苦,处理很难!没有一处不利害。任何一个人,只要变成夫妇家庭之间,有时候是道义是感情,有时候也是利害相共,“则天下皆羿也”,是每个箭头都来的。
“自不遗身忘知,与物同波者,皆游于羿之彀中耳。虽张毅之出,单豹之处,犹未免于中地,则中与不中,唯在命耳。而区区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尔。”人生一辈子,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怎么办,但一到老年,回头一看,自己也活了几十年,前途就是这么办,活到老了,还要问怎幺办?因为要问究竟到哪里去。不过你不要问,“而区区者,各其有所遇,”各有各的遭遇,这都是命,命运的安排,很自然的。
“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则自恨其谬,而志伤神辱,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可世界上的聪明人都以为自己安排得很好,觉得自己没有被射到一箭,认为自己有本事,“欣然多己,”认为你们很可怜,我活得很好,就是我有办法,你不要吹了,没有一个聪明人逃得出这个“羿之彀中”,始终还是免不了中这一箭,然后才知道自己错了,最后而“志伤”,意志灰心了,“神辱”,精神没有了,人很悲观,“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这就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生命的意义了。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我们现在活着,这个我在哪里?身体不是我,身体的哪一部分都不是我,我究竟在哪里?“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所以,我们活在这个世界,哪一样都不是我,本来无我。“理自尔耳。”这是自然的道理。但是,我们一般人没有悟道,不晓得本来无我,拼命要抓一个我,所以在世界上生出很多烦恼,“而横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这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自然啊。
这些文章好得很噢,如果像现在的新诗那么念:“风啊,慢慢地飘过来……”那没有意思,一点味道都没有,如果摇头摆尾,拉长声音一字一字地念,那味道比新诗好多了。不过给我这么一念,念得没有道理了。要慢慢地,烟抽够了,茶喝饱了,一个人在灯光之下,外面又在下雨,下得冷冷的,鬼都不上门,摇头摆尾这么一念,“哦!”忽然就得道了。(一笑)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我是没有两腿的人,世上的人都看我很奇怪,这样的人我碰得多了,每当我碰到别人看不起我时,我恨极了。这是当然的,每个生理不健全的人,自然会养成对社会的仇视反感,其实一点也用不着,这一段就是最好的参考。申徒嘉说:我开始也是十分生气,等到我跟老师学了以后,觉得我当时发脾气都是多余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跟老师学了以后,对人心中没有怨恨,也没有觉得自己丑陋,也没有觉得自己是残废。那么老师教了我什么呢?他也没有教我什么,我就跟他走了,他就像给我洗澡一样,把我心里洗得干干净净,我受了他的洗礼,自然就善良了。我跟了老师十九年,在老师眼里,他没有觉得我是残废人,你是宰相,你知道不知道老师看你也同看我是一样的?老兄啊,你与我都是同学,都是活在这个形体之内,形体长得漂亮长得丑又有什么关系呢?形体不过是一个工具,你同我一样,生命都陷在形体之内,如同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一样。但你忘记了你同我一样都被肉体所拘束,已经很可悲了,你又在形体上分别好坏。你错到这个程度,何必到这里来学道呢?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子产很贤能,很了不起,他被同学一骂,大彻大悟了,赶快站起来,“改容更貌”,脸色都变了,很恭敬地向申徒嘉行礼,说:老兄啊,你不要再说了,我全明白了。
这两个故事非常妙!这一篇的题目叫《德充符》,什么叫道德充满的境界?庄子引用的都是外形残废的人,但他们都有道。所以,一个人道德充沛不在于外形美与不美,有的人身体很健康很美,像项羽一样,力拔千斤,但是蠢人,就是一堆肉而已,里面没有灵魂,他的道德不充沛。
第三个故事又是讲一个残废人。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 兀者叔山无趾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鲁国也有一个残废人,少了两条腿,名字叫“叔山无趾”,“无趾”是外号,脚趾头都没有。“踵见仲尼。”大概两腿锯掉了,用膝盖头走路去见孔子。孔子说:老兄啊,你看你做人不小心,受了伤变成了这样。大概叔山无趾本来有两条腿,因为自己做太保乱搞,所以变成这样。孔子说:你这样来看我,“何及矣?”来不及了。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无趾就说了:“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注意这个“亡”,这是他悟了道受伤的。道理就是说,因为我年青不懂事,看不起自己的身体,随便轻用自己的身体,就把两条腿玩掉了。
这几天有年青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就讨论一个问题: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各有各的理由。有一位老同学家庭很苦恼,这几天正痛苦到极点,我问他怎么个看法,他说还是结婚好。(众笑)。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别人上当,我没有什么关系。像有人被车子撞了,那不稀奇,被人撞了那才稀奇。被车子撞了还好,两个人结婚在一起,人被人撞了,还受伤得更厉害。你说对不对?我们不去研究。
无趾说:我虽然没有腿,我今天来,看见有一个人的两条腿还没有玩掉。这是讲孔子,无趾很会说话。这一棒子打得孔子很厉害了。孔子周游列国,两条腿也快要玩掉了。“吾是以务全之也。”我为什么来呢?就为了保全你老兄这两条腿不要被玩掉了,不要跟我一样。“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天地生万物,非常仁慈,非常伟大,都希望万物非常幸福地活下去,所以,好的坏的都在天地之中。人家都讲你孔子的道德修养很好,胸襟像天地一样很仁慈,结果你还这样讲话。无趾说我失望了,你原来不过如此。这就像普通讲的:“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孔子被无趾骂了一顿后说:对不起!非常抱歉,我太低级了,太浅薄了,“夫子胡不入乎?请讲所以闻。”“夫子”,就不敢叫他的名字,称先生了。老师你请进来,讲一点道理给我听。
那么无趾进了房间后,讲了什么话?不知道。大概传了道,这没有记录下来。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走了。孔子对学生讲:你们要努力啊!你们看无趾这人,虽然生理外形是残废,但心里道德的修养是健全的,他知道以道德学问的修养来补自己的过错,他都懂得这样,何况我们健全的人,如果不知道求学修养自己,那就很惨了。世上“全德之人”很少,形体全不算是完全一个人,做一个完全的人很难,不仅是外形的完全,还要精神的修养,内心道德学问的成就这才是“全德之人”。
※ 天刑之安可解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就是老子,他是孔子的老师。无趾去看老子,对老子讲,孔丘这人恐怕没有得道。“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是孔子,他为什么彬彬有礼,好象外表装起一付有道的样子?“宾宾”是形容词,就是讲话很客气很谦虚。带个眼镜坐在那里,一出口“之乎也者”,那个味道,好象从头到脚充分表示出有学问的样子。
“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蕲”是希望;“諔”是讲话的巧妙技巧,话要怎样才说得好,文章要怎样才写得好,这就要修辞;“诡”是思想如何出奇;“幻怪”是说些人家不懂的道理。无趾说:我看孔子虽然标榜为圣人,他以学问来教人,讲些古里古怪的话,不是真有道,真有道的人讲话很通俗。不用加上文学修辞。“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真正得道的人,学问知识都是多余的,都是人生的刑具,都是脚镣手铐,都把自己捆住了。做人要讲礼就把自己捆得很厉害,我看孔子没有道。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死生为一条”,了了生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都差不多。生与死都是一个过程而已,生命不在有形的生死上。譬如,我们死时很痛苦,唉哟唉哟地叫,这是形体的生死,那个能叫的不受生死的影响。所以,了了生死的人,看生来与死去没有什么两样。不要搞错了,认为我打坐成功了,死了以后这个世界不来了,不来了你躲到那里去了?你躲到月球上姑奶奶那里去了也没有用,姑奶奶也要叫你做工。所以了了生死的人,“死生为一条”了。处在人世间,可以和不可以,“为一贯者”,都差不多,生活优越不优越,做人得意与不得意,都是一样。老子说:你去看了孔子,为什么不接引他教训他呢?你如果带他一步,了了生死然后处世,无可无不可,那你把孔子外形的刑具都解脱了。
无趾听老子骂他就讲:“天刑之,安可解!”算了吧,孔子他爱做这种事,活该!上天给他的刑罚没有满,他愿意周游列国,爱讲四书就讲四书,爱讲五经就讲五经。同我们一样,在弘法传道,自己把自己害苦了。孔子他愿意受那个刑,刑期没满,不要帮他。
这就是禅!所以《庄子》全篇是禅。
郭象的注解非常好:“仲尼非不明也,故自然之理。”孔子并不是冥顽不灵,孔子也是得了道的,孔子的救世之心同老子的出世之道没有两样,都是合于自然。“形者影从,言者响随。”一个人一走路,太阳一照,影子就出来,一讲话,声音就出来。这两句既是高深哲学,又是自然之理。“故神吾则明及期理,而神吾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救世救民并不是为了求名,孔子救世为了一种仁慈,结果留了万古的大名,这并不是孔子希望的。每个圣人教主也是一样,开始都是一番救世之心,后来他的教化变成了宗教.那是后世人假借他的招牌。“名声者影响也,影响者桎梏也。”我们要明白虚名就是“影”“响”,千万不要被所谓的知名度骗了,你不想想,你知名度再大,你到另一个地方不讲我是某人,谁也不理你,那个名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毫不相干。人被名声困住了,在受罪,这就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名是厉,则名可以已。”懂了这个道理,虚名可以去掉了。“名既可已,则上帝可爵。上帝可爵,则圣命可传矣。”自己要有自己安身立命之道,不要被外在的虚名困住了。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 恶人哀骀它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鲁哀公”是鲁国的诸候,他对孔子说,卫国有一个有名的坏蛋,外号叫“哀骀它”。这个人长得很丑,“哀”就是悲哀,“骀”就是驼背。他专门“诱惑”良家父老,男子和他相处,就都伴守着他不肯离开。妇女见了他,回家向父母请求说“如果把我嫁人,我愿做他的小老婆”,这样的女人有几十个,后面相同的女人越来越多。哀骀它虽然这么厉害,却从来没有做过宣传,就是对人很好,人家也对他很好而已。他又不是领袖又不是皇帝,人们想接近他就像挤公共汽车一样,挤死了,想见他一面都难。但他又不能给人官做,又不能“济人之死”。当皇帝可以“济人之死”,一个人犯了罪要被杀,皇帝说算了,犯人就可以活下去了。他又没有钱可以使人生活安乐,肚子吃得饱。哀骀它长得那么难看,看看都觉得可怕,但是,人们一见他就舍不得离开他。“知不出乎四域;”他的智能有多高呢?天地之间的学问,他知道的我们知道,我们知道的他也知道,可男女老幼都跟着他。我想这人一定有特别的地方,我一看他,果然丑陋得不得了,但我与这么难看的人住了一个月,就觉得他非常可爱,他作人似乎没有一点缺点。与他住了一年,连我都迷信他,心中没有主宰,想请他当鲁国的皇帝,愿意让位给他,就同他商量,他听了半天,也没有高兴,也没有讲对不对,我觉得很惭愧,最后终于勉强把国位交给了他,他继位几天就偷偷地溜掉离开我了。等他离开我以后,我心里就像掉了什么东西一样,我虽然当皇帝,富有天下,但心中没有快乐过一天。鲁哀公就问孔子,这个家伙是什么人?
这个人孔子大概没有见过,孔子见了可能也要拜门了。世上做到这个样子的人有没有?有!是有这样的人。这种人社会上看不见,修道人中看得到。
我年青时,在大陆上到处求道,到处乱跑,碰上有道的人,虽然长得很丑,又不洗澡又不洗脸,脏得要死,就不觉得他脏,样样都好,这是道德的充沛。我先点出题目,不过下面孔子答复很有道理,孔子的回答就是禅宗了。
※才全而德不形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说,我曾经到过楚国,看见小猪在吃母猪的奶,吃了一阵后,才发现母猪已经死了,于是小猪统统都跑开了。小猪为什么跑开呢?因为母猪死了,不是平时活着的样子了,觉得不同类了。猪也好,人也好,爱自己的父母不是爱这个形体,爱的是形体里面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跑掉了,就变成死猪死人了,就不可爱了,就会害怕了。就像我们普通人,父母再可爱,情人再可爱,如果一死,你一定吓死了。所以你爱的不是外形,是外形里面的那个东西。中国古代的传统,尤其是南方的传统,打败仗死亡的军人的军服、军帽那一套东西,甚至象征军人勇士的领章,都不给他别上,觉得丢人。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尊重英雄尊重勇士的。因战争失败而死亡的人的丧葬,连表扬令都不能拿出来,普普通通地就把他埋掉了。一个脚开了刀残废的人,譬如五个脚指头切掉了,他也要穿鞋子,当然需要另外订做,但他的鞋子丢掉时,谁也不会捡来穿的。“皆无其本矣。”因为这些东西无本,丧失了它根本的精神。在上古时宫女不准穿耳环,指甲也不准修剪。古代夫妇之道,已经结婚而“止于外”者,不能再结婚。这些都是古代的文化。古代为什么有这些文化呢?就是说,内在的道德不美,外形再美也是丑陋;内在的道德充沛了,外形再丑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孔子答复鲁哀公说,哀骀它是“全德之人”,道德修养到了家的就是美,这是自身自然之美。
这一篇之所以叫《德充符》,就是一个人道德的充实,精神的升华才是真正的美。哀骀它用不着讲话,无言之教,人们自然就受他影响。在佛家来讲,就得到了“不可思议三昧”。凡是接触他的人,坐在他所放射的范围,心就清静了,就得定了,就得救了。他也不用什么成果来表现,自然就能得到你的信任亲近。所以他做到使你把国家政权交给他,还唯恐他不愿意接受。“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要特别注意,一个人的才能是天生的,譬如作人做不做得好,也是天生的,有些人再教还是教不好,有天才的人,一点就透,闻一知十。所以才是才,学是学。孔子讲,哀骀它才能俱全,道德也俱全,但是才与德都全,而“不形者也”,内涵却不暴露,更美。有才有德被人看出来,虽然是好,但还是差一点,有才有德你还看不出来,方向在哪里你还摸不清楚,更高。
哀公曰:“何谓才全?”
鲁哀公就问,怎么叫“才全”呢?注意,才包括了智慧学问。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孔子说,“死”与“生”;成功与失败;“穷”就是倒霉,不是没有钱,没有钱当然是倒霉的倒霉,“达”,通达,样样都得意;有钱与没有钱;贤人与坏人;“毁”,骂你批评你,“誉”,称赞你恭维你;“饥”与“渴”;“寒”与”暑”,这些相对立的现象,用古文写来很简单,用白话文写,每两个字都可以写好几篇文章,如果加上故事,加上小说,编电视剧本,不知道要写多少。“是事之变,”这些都属于人世间的事,都是人世间变化的现象。只要我们生命活下去,在人生的道路上,随时随地都会碰上这些现象,每一天每一秒都会遭遇到。那么,遭遇到这些变化,是上帝的安排,菩萨的安排吗?还是阎王的安排?你说有没有主宰?没有主宰。你说是自然来的吗?也不是自然来的。这是生命中间有一股力量所遭遇的:“命之行也。”这个“命”就是佛学讲的“业力”,善有善业,恶有恶业。“行”就是佛学所讲的五阴中“色受想行识”的行,就是动。这股力量永远在动,一切唯心,唯我自己所造。
“日夜相代乎前,”人生就那么可怜,这些现象就像白天过了是黑夜,黑夜过了是明天,明天过了则是后天一样,永远交替着,摆在我们前面,“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你找不找得到生命的这股力量?宇宙万有的变化,白天跟夜里是哪里来的?你的智能无法参透这个最初的动能从那里来的。如果你参透了就叫得道。
这段话孔子说完了。但概念还没有说完,只说了一半。庄子所说的这个故事,一般人根据庄子本身有些文章,寓言,根据庄子的这句话,认为这些是假托的事情,是不是假托的呢?等我们讲到寓言时再讨论,现在我们且把它当作假托的话。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我们一般人被时间空间限制,自己心里永远得不到解脱,得不到自在,始终被环境障碍住了,达不到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庄子定一个名称叫“滑和”,就是祥和安祥的境界。勉强借用佛学的名词来解释,达不到身的自在和心的解脱。“不可入于灵府。”“灵府”也是庄子定的名称,等于儒家的名称叫“灵台”,一般人都认为是心,不过不是心脏的心,是假托的,抽象的,这是讲心的体。心有无比的灵性,所以包罗万象,都是唯心所造,庄子称它为“灵府”。后世道教也用这个词,认为天人的境界,得道的境界叫“灵府”,后来再加上宗教的色彩,在道家道教中就把“灵府”描写成一个天堂。实际上,庄子借孔子之口,说出“灵府”就是心灵,所以是不可入于心灵,升华到最高的境界。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兑”通悦。假使一个人的修养,做到随时随地心中没有痛苦烦恼,都是平和愉悦的,那就可与天地相通,入于“灵府”的境界。中国古代修长生不老之道的,有一句名言,“神仙无别法,只生欢喜不生愁。”一个人能随时随地心境保持快活愉悦的状态,没有忧愁烦恼在心中往来,自然就达到神仙境界。
※ 仙才李泌
这一篇名叫《德充符》:道德的充实,真正道德充实的人,才德学都全。才是天才,这个才在过去叫仙才。中国文化里有一句话,“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遇神仙莫浪求。”“浪”就是乱的意思,不浪求不乱求,不是不求,求也无妨,达不到也没有关系,理由就是另有一种仙才。在唐代历史上,从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到唐德宗,四朝有一位人物,叫李泌,与郭子仪是一文一武,很了不起。他是神仙宰相,修道也学禅,在《指月录》懒残一段有他一点点资料。李泌不但有仙才还有仙骨,历史上形容他“骨节珊然”,走起路来很轻灵,骨头特别柔软,就是普通人所谓的“仙风道骨”。李泌在庙子上读书时,听到一个和尚念经的声音,悲凉委婉而有遗世之响,他认为是一位有道的再来人。打听之下,才知道叫懒残惮师。这个懒残禅师,普通人看来很懒,鼻涕流下来挂在胸口都懒得擦,懒到这个程度才叫懒,残呢?专门吃庙子上的残羹冷饭。李泌知道了懒残禅师的事迹,在一个寒冬深夜,独自一个人偷偷去找他,碰到懒残把捡来的干牛粪,垒作一堆当柴烧,生起火来烤芋头,李泌一声不响地在旁边跪着,跟这个有道人求道。懒残也像没有看见李泌似的,一面在牛粪中捡起烤熟了的芋头,张口就吃,一面又自言自语地骂李泌是不安好心,要来偷他的东西。边骂边吃,忽然转过脸来,把吃过的沾上鼻涕的半个芋头递给李泌。李泌很恭敬地双手捧来吃了。所以求道很容易,就是肯不肯吃人家的鼻涕,有这个精神才可求道。李泌吃完后,懒残说:好!好!看你很诚心的,许你将来做十年的太平宰相吧!道业却不说了!拍拍手就走了。不过,李泌始终不肯当官是真的,一直是以客位身份出力,身经四朝,参与宫室大计,辅翼朝廷,运筹帷幄,对外策划战略,配合郭子仪等得个将领的步调,使其行致成功,可以说是肃宗、代宗、德宗三朝天下的重要人物。但他始终不想做官,到了唐代宗时,皇帝就留他睡在一床,什么都谈,他只想修道,同张良一样到了不吃东西的程度,后来还是唐代宗强迫他不可素食,逼他娶妻吃肉后,道才掉了。
这是历史上的一段故事,这类故事在正史上多半不提的。我们的历史很有趣,都是一般儒家人物在写作,有稍稍涉及奇异的,都“攻乎异端”,都去掉了。所以读历史光读正史,不容易了解历史,要读反面的历史,譬如看历朝名臣的奏折,史外的资料,就可以了解当时的情形。
庄子借孔子之口讲,一个能够成道的人,能从世上升华的人,或者要在世上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必须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全才”,一个是“全德”。全才就很难了,加上全德更难。有才无德入世很危险,不但危险了自己而且危险了世间,有德无才,可以出世修道,不能入世。所以一个人要才德两全很难。
“使日夜无郄,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郄”不是退却,是昼夜心中没有杂念,用佛家的话讲就是没有烦恼,这就很难了。前天我们讲,到了大阿罗汉的境界昼夜长明,永远没有睡眠了,永远没有烦恼,就是这个境界。他同万物相往来,他的身心像春天一样,永远是长青的,永远是年青的,永远是愉悦快乐的。所以元朝忽必烈为长春真人丘处机在北平修长春观,其道理就出于此。“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接”是接天地之灵气。换句话说,是天人相交,人与宇宙生命相互交接在一起,随时生生不已。
“是之谓才全。”这样就叫才,仙才。可以说,这样的“才全”之人,才能达到道德的充实。
※ 止水澄波
“何谓德不形?”
怎样才叫“德不形”呢?
一个人内在道德的充沛,外形上看不出有道德,这一点非常重要。一个道德之士,外貌也摆出道德的形态,那就是有限的道德,可以叫做“有限公司”。我们中国文学平常讲,“学问深时意气平”,一个人真到了学问知识成就时,深沉了,没有意气了。这句话看起来很平凡,其实很严重。我们知道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可以说那个争论,心里的战斗,比什么都厉害。普通人活着都在争,争的是利害。争那个贪心所起的。知识分子是争意见,是思想上的争,比普通人的争还可怕,实际上超越了利害之争。真做到学问深时,意气平,无争,那就是圣人境界,是得道的人。“学问深时意气平”,这看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在古代,一个知识分子够不够标准,很大部分就看意气是否能平。而有道德却不形于外,比“意气平”的境界还要高。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在科学上,物理上常用水平,水平这句话首先出自《庄子》。“平者,水停之盛也。”水真正平了,停住了,就不流了,有一点倾斜就流了。所谓打坐修道,做到此心一静下来,就像水一样不流动了,不一定要盘腿。古人形容什么叫定的境界呢?止水澄波,像水一样止住不流,像秋天的寒潭一样,水青得象树的颜色,水里的沙子、游鱼看得清清楚楚,那就叫澄波,但不是死水,死水也是绿,那个绿是看不到底的,那有毒,澄波是活泼泼的,像树叶一样青的,非常好看。人一看见这种水,心境自然会清凉的。所以,水平不流,如止水澄波,这就是道德的修养。能够做到昼夜都在止水澄波中,就是道的境界。庄子很明显地告诉我们修行的方法,“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可以效法水平。此心如水,止水澄波,杂念妄想没有了,喜怒哀乐一来,像镜子一样照住了。佛在《楞严经》中也讲到静坐的方法,开始像一杯水一样是混浊的,慢慢地发现,不静坐还好,一静坐里面的妄想杂念多得很,有人就问佛,佛说这是当然的,初步嘛!一杯水放在那里,开始看不见泥沙,在澄清之时,就看见好多泥沙被澄清下去了,最后再把沉到底的泥沙倒掉,完全变成清水了。
“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内在心境永远保持这个境界,不受外境界的影响,不管外境界怎样变化,死生存亡,穷达贫富,你的内心像水平一样不流。那你说我学死人打坐在那里,或许还做得到,做事时就做不到了,那就不算数了。要能入世,要能做事,喜怒哀乐都有,不是没有,但内在心里的修养,要像一杯水放在那里没有动过。这种修养可以出世,可以入世,外形你无法了解的。玄奘大师只有八个字加以说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所以道德达到这个境界,就是子思在《大学》《中庸》上提到的中和的状态。换句话说,这样才真正地成就了和平。“成和之修”,这个“修”不是修道的修,是这条长路,这个希望,这个前途之意。内在有了这种道德修养,入世出世,“物不能离也。”不受万物的影响,外面的万物怎么来扰乱你,都始终凝定在祥和的境界。
※ 德友而已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鲁哀公有一天碰到孔子的学生闵子,这个闵子是否是二十四孝里的闵子骞,不知道,姑且当做闵子骞。鲁哀公本是一个职业皇帝,他说我做皇帝时,“南面而君天下”,中国古代文化的精神,几千年来做领袖的当君主的,都是面南坐北的。百姓的房子即使是向南都要偏一点,只有官衙庙观可以向正南。
这种几千年的民族习惯根据什么呢?是根据《易经》的地球物理,南北极磁场的道理来的,等于与埃及修古金字塔是一样的。我们读古书,读到“南面而坐”,“南面而王”,就是讲帝王。鲁哀公说我做皇帝时,随时为老百姓着想,制定一个政治制度,就怕老百姓得不到好的生活,我是忧国忧民忧天下,我自以为是一个好皇帝。忧心于天下,这也是圣人之道,没有错。
鲁哀公说,我听了“至人之言”,我现在听了你老师孔子这一番话,才知道人的价值还不止这样。虽然我“南面而王”,忧心天下,但有其名而无其实,我最怕不爱惜自己真正的生命,而对国家对人民没有贡献,如果照我这样下去,对国家并不好。这个道理我是因孔子这一番话懂的。这一段鲁哀公拿自己做结论,一个得道的人,不在于外形的威德庄严,所谓真正的庄严,是在内心的充实。所以,他的结论,我与孔子不是君臣的关系,可以说是“德友”:道德的朋友啊!所以鲁哀公毕竟还是鲁哀公。
《庄子》这一段记载得很真实。所以,研究孔于是很难的,只读了四书五经,没有办法研究孔子。还要读了《国语》中《孔子家语》,它搜罗了四书五经以外资料,还要读清代著名的关于孔子的话,把这些读了,才可以研究孔子。在《庄子》这里记载的孔子这些言行,是否是真有呢?考据起来很困难,但有助于了解孔子。其次,《庄子》中很多地方提到孔子,是对孔子难堪和挖苦的。但当你仔细读完了,就会发现很多地方绝对在捧孔子。在这里也是在捧孔子。
这里有一个问题,鲁哀公讲“德友而已矣!”中国文化历史上有一句名言,在曾子这本书中,曾经提出一个原则:“用师则王,用友则霸,用徒则亡。”我们的历史经验,在上古就是用师道成王的时代。所以鲁哀公到底是一个小诸侯,没有大帝王的气度,他与孔子是“德友而已”,他没有说我“师事于孔子”,他讲不出这个话。历史上,汤用伊尹、周文王用姜尚,都是“用师”,就是领导人非常谦虚,找一个“师”来“用”,便“王天下”成大功。至于齐桓公用管仲,汉高祖用张良、陈平之流,刘备用诸葛亮等等,都是“用友者霸”的好例子。总之秦汉以后,没有“用师”的,讲是那么讲,都是“用友’;而已。就是我们曾提过的唐朝的李泌,四代唐王对他还是“用友”,还不是“用师”。至于“用徒者亡”,是指专用服从的、听命的、乖乖的人,“末将听令”的太多了,那是必然会失败的。你们看过旧京戏就知道什么是“末将听令”。这是曾子体察古今的历史经验,而后据以说明历史兴衰成败的大原则。这是顺便提到的。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 颠倒众生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闉跂”和“支离”都是外号。“闉跂”是指人长得很小很矮,两脚踮起来脚跟不着地的,用脚趾头走路;“支离”是身体或者左手长右手短,或右手长左手短,反正腰不像腰,胸口不像胸口,怪里怪气的样子;“无脤”,嘴巴看不见嘴唇的。但卫灵公一见就非常喜欢他,因为见了这么一个人喜欢。再看见正常人,就觉得没有一个可爱的。“瓮罂大瘿”也是一个外号,是一个怪人,脖子甲状腺很大,像水缸一样,肚子非常大,但齐桓公喜欢他,看一般人好难看,怎么有一个肩膀有个脖子?越看越难看。
我们看郭象的注解:“偏情一往,则丑者更好,而好者更丑也。”人只要感情有了偏见,主观就形成了。虽然人很丑,还是觉得很好,越看越漂亮;如果对人的偏见一来,或意见不和,就算长得最漂亮,越看越讨厌。当两人感情好时,越看对方越漂亮,你骂他侮辱他,他认为这才对我好;当感情有了偏见时,你对他好死了,他觉得你想害他。大概男女、夫妇、朋友之间都有这个经验。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一个人有道德,从外形上不一定看得出来,在道德有所长时,欣赏他的道德学问时,就忘记了他外形好看不好看。所以,一般人应该忘记的不忘,而不该忘记的却忘记了,“此谓诚忘。”一般人认为这是聪明,但庄子认为是大糊涂。佛学对这几句话有一个相同的观念:“颠倒”。一般人常常很颠倒,一件事我们认为是真理,或者认为是错误,不一定正确。世界上的真理在哪里呢?很难讲。哲学家、宗教家、科学家三家的人都在找真理,到现在都还没有确定下来。
南北朝时鸠摩罗什法师的弟子僧肇,他的著作《肇论》,对中国哲学,中国文化影响相当大。但僧肇活了三十一、二岁就死了,他太聪明了,文章太好了。《肇论》的文字之美,是很超越的。我们知道,僧肇的文章是学《庄子》的,实际上他的文章真正学的是郭象,倒是郭象的文章才是真正学的《庄子》。历史上有几个大文豪,如宋朝的苏东坡,清代的金圣叹,都是学庄子学郭象的文章。这里我们再看郭象的注解:“生则爱之,死则弃之。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诚忘也。”一个人活着非常可爱,死时就抛弃之。但道德是世人所不应该忘记的,如我们一听某人道德好,就觉得某人一定好,但人都觉得道德好,人真爱好道德吗?不爱好,都被外形所骗,不知外形都是假的。我们也知道外形是假的,个个知道,个个都被外形骗了,被现象骗了。所以一个人真正的修养,忘记了外在一切现象,透过现象看见后面那个真的东西,但一般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却做不到。所以“忘形者非忘也,”忘掉了现象,不是真忘,相反的,“不忘形而忘德者,”一般人都被现象骗了,真正的道德,虽然知道重要,还是丢了,这是“诚忘”。郭象的注解有许多好东西,虽然只看到一二句,你透彻把它了解以后,对于人生作人做事,应用无穷。所以特别提出来,请大家注意。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
这是发挥所谓老子的观念,当然庄子不一定发挥老子的观念,但思想是连接在一起的,所以我们在文化上提到道家是老庄并称。“故圣人有所游,”所以“圣人”境界,得道的人,有他用心的地方,有逍遥自在,就是佛家讲的解脱。下面庄子从正反两方面的社会的行为来讲。圣人看世间的人:
“而知为孽,”知识智能本来是好的,但是人世上一般的现象,知识越高,做孽就越多。“孽”不是佛家讲的业,佛家讲的业,包括善、恶、无记三种业,这里的“孽”是指坏的,相当于佛家讲的恶业。“约为胶,” “约”就是道德规范,作人有许多的观念,许多的戒条,许多的范围。越保守的人越有他的范围,结果变得很固执,变成黏胶一样,被粘住了,自己不得解脱,就是佛家讲的太执着了。“德为接,”道德本来是好事情,但一般人用到反面去了.处世待人接物,装起一副道德的样子,道德仁义变成一般人利用的工具,成为好听的名词,并没有真实的意义。“工为商,”“工”是指工艺技能,脑子特别好,所以造出来的东西叫做“工”。有了“工”以后,好的东西谁都要,就变成了商业的行为。
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
“圣人不谋,恶用知?”真正得道的“圣人”,不用谋略,也不需要知识智能。知识谋略本身并不坏,但人会把它颠倒用错了,用到了坏的方面,就变成了谋略害人,更进一步就变成了阴谋,偷偷地害人。“不斫,恶用胶?”不雕凿,人生直道而行,该如何处就如何处,没有故意把自己打扮伪装一番,自己也用不着划定一个界限。“无丧,恶用德?”“丧”就是失,“无丧,”没有感到什么是失去了。圣人无所谓得失,人生应该怎样就怎样,没有认为样样东西都属于我的,如你觉得需要钱用,就拿吧,他没有觉得自己损失了,而你得到了。没有假定一个道德的修养,我的钱拿给你,加了一个观念叫布施。“不货,恶用商?”“货”在古代代表一切的物质。圣人不想做生意,他不好货。人都是好货,被物质所困扰的。所以读历史,记载某帝王好货,怎么叫好货呢?所有好的东西,自己都想拿到,就叫好货。如见一个茶杯什么的,真漂亮!最好属于我。我们每个人,见了好的东西都想要,好货的心理在人生中是免不了的。圣人不好货,“恶用商?”就不需要做生意了。
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这四种是“天鬻”,不需要谋略,不需要智能,不需要自己划定一个范围,不需要想办法把人家口袋里的钱弄到我这里来。人的生命是天生天养,是靠天吃饭的,如果顺其自然的生命,它总有机会让你正常地活下去。“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天地生人,除非自己给自己捣乱以外,每一个人不需要妨碍了别人的生活,都会很正规很平常地活得很好。然而,我们每个人生活在天地之间,没有不妨碍了别人的,乃至夫妻、父子、兄弟、姐妹,都是相互妨碍。譬如说:你帮我把饭做好,我下班回来要吃饭。我一定妨碍了你,才能吃得了饭,这是必然的。人都不能自立,每一个人都能自立,就不妨碍任何人。这是“天鬻”。这是庄子的观念。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这是庄子对人类社会历史文化的批判。“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庄子说,虽然一般人的肉体生命活着,其实都不是人,没有真正用到人的真情。以庄子看来,我们都是假人不是真人,因为我们都没有得道。
“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我们这个形体活在世上,因为我需要活着,你也需要活着,都是同类,就形成了人群,形成了社会。一百多年前,西方文化到来时,那时社会学开始的翻译不叫社会学,叫群学。严几道翻译的一本社会学的书,叫《群学肄言》,严格地讲,严几道翻译观念并没有错,群学一词就出自《庄子》。我们翻译西方的社会,哲学,经济这些著作都是二手货,是日本人先用这些名词翻译西方文化,后来我们又从日本人那里翻译过来,就沿用了这些名词,时间一长也就积非成是,用不着辩论了。我们一般人活着,不懂人生的价值,不懂人生真正的“情”,所以是非弄不清楚,也就是佛家讲的,“一切众生皆为颠倒众生”。
“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敖乎大哉!独成其天。”所以看人类太渺小了,庄子的话就是:人啦,真是太渺小,姑且叫做人吧!庄子自己是人,他把自己也否定了。所以做了真正的人,了解了人生的价值和独立而不移的精神,是非常伟大的。这个“天”是道家的观念,就是自然,佛家叫做如来,真如。
※ 无情之人
下面,加了一些人的对话了,上面都是找一些古里古怪的人来形容这个道理。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这里是讲情与无情的道理。
惠子对庄子说:像你这么讲,人要无情才叫人吗?庄子说:对。惠子又说:一个人没有感情了,怎么叫人呢?庄子说:生命的本体给了我们人的形貌,上天给了我们人的形体,怎么不叫人呢?
我们看郭象的注解:“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岂情之所知哉。故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有情以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也,岂直贤圣绝速,而离旷难慕哉。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不问远之与近,虽去己一分,颜孔之际终莫之得也。是以观之,万物反取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业。故婴儿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岂百骸无定司,形貌无素主,而专由情以制之哉。”
这都是哲学,逻辑的道理。所以《庄子》、《肇论》,不仅文章好,而且哲学理论,逻辑论辨样样好。现在的讲逻辑的书籍,不管是翻译的,还是中国人写的,甚至自然科学的书籍,都看不下去,因为文学的境界不高。如果讲科学,讲逻辑的书,有庄子郭象这样高的文学修养,这个国民的文化就提高了,所以文学有如此之重要。庄子郭象他们也讲哲学,也讲逻辑,一般人看他们的文章,会被文章的美迷住了,不知其内部都是讲的哲学,逻辑。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人的生命生来的时候,不是因为情而生的。这里提出了什么是情生?如果我们现在论辨,男女两人有感情结合在一起,就有人了,那什么叫不是感情而生呢?“生之所知,其情之所知哉。”我们生来的时候,那一点灵知之性:知道,这一点知道的东西,不是“情之所知”。这就是中国文化里的两个东西,在《礼记》中,始终把人分为两部份来研究:性与情。人有思想有知觉,这不是感情,这是性,本性,灵知之性;喜怒哀乐悲欢爱,这是情。性是能知一切的,在它上面并没有喜怒哀乐悲欢爱的。所以,这两个要分开。《庄子》中,这里不用这个性,是因为人的性,“其情之所知哉”。“故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故有情于为,”就是有为的作用,就是心理有委屈似的,一个人有情,被喜怒哀乐悲欢爱所困扰,那个光明的伟大的作用,困在一个小点上,虽然要使它豁达,噢,我心境要怎么样伟大,思想要怎么样伟大,超出三界以外,不可能,“离旷而弗能也”。如果我们修养到心境离开感情的困挠,非常旷达逍遥,那么,“有情以为,”普通人心里被喜怒哀乐的感情一困扰,要想修养达到圣贤的境界,永远做不到,因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也,”所谓得道的圣贤,根本就是个无情的人,要做到无情才能成为圣贤啦?“岂直贤圣绝远,而离旷难慕哉。”我们就可以了解,真正的圣贤很难做到无情,圣贤是大慈大悲的情,没有世俗的小情。郭象说“难慕哉”,你虽然心中很仰慕,但你的修养很难到达圣贤的境界。心境开阔旷达,包罗天地,包罗万象,这就是圣贤的境界。“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一般的笨人,五官不全,脑筋不够的,乃至于鸡鸣狗盗之徒等等,心里这个情感呀,心理越来越狭小,被后天的感情心理困扰得非常厉害。但是,他们对于修道做神仙,越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兴趣大得很噢!世界上的人都是如六世达赖诗中所说,“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世人的感情也要,圣人的求道也要。成了道成了佛以后,以为自己的感情更伟大了。但是,这怎么做得到呢?“不问远之与近,虽去己一分,颜孔之际终莫之得也。”他们也不考虑,要想修道,变成一个超人,远近要分开,要远离世人情感的作用,亲近解脱智慧高远的境界。远近亲疏分不开,个人的私心一点也没有拿掉,虽然仰慕孔子、颜回的修养,永远也达不到。
“是以观之,万物反取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业。”由这个道理看来,真正的修养,你要自己求之于本身去实验。如果光靠眼睛耳朵去求真理,我们看书靠眼睛,听课靠耳朵,光靠耳目而学来的这一点,或者靠我看见的怎么样,我了解听到的怎么样,不够的,所以。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这是讲学理。你们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后途无穷,将来出去做事,算不定不是当什么“圆”,就是什么“长”啦,这个世界的官位就是拿这两个来代表了。反正你没有什么“长”当,家长都会当到的。不管你当家庭的家长也好,当国家的大家长也好,千万记住,“耳目不能易任成功”啊!这是做圣人作领袖的道理。不要随便看见某一点,听见某一点,就判断一切,这是靠不住的。所以当主管的,亲信的人告诉你,老张不对,老李不对,不一定,自己的耳目都靠不住,何况下面人作的报告。“手足不能代司致业。”你不能相信自己的手与脚,乃至人相信自己的手与脚,手脚有时都错误了。你说手脚不会错误?人有时自己拿个杯子都打破了,对不对?做人道理也是一样,尤其作一个伟大的领袖,你认为某人是我的耳目,不一定可靠,某人是我的手足,也不一定可靠。即使当了皇帝,自称寡人,只有自己的头脑,只有自己一个,要真正判断是非利害,他都掺了感情的水了。任何人判断某一仲事都加了感情的水,那酒都变成水了。你喝下去,总有问题,都变成毒药了。所以道家与儒家不同,道家看世间的事物,透彻得不得了。
“故婴儿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岂百骸无定司,形貌无素主,而专由情以制之哉。”郭象举了个例子,什么叫不用情呢?人的心境能修养到婴儿的状态,生下来在一百天以内,勉勉强强一岁之内叫婴儿,总而言之,头顶的旋还在跳,还不会说活,那才是婴儿,如果有一点意识,已经靠不住了,那已经不算婴儿了。婴儿刚刚生下来,不用眼睛,人性天生的那个灵感,就晓得妈妈的奶在哪里,就会偏过来吃的,这就是“灵府”,用不着眼睛看到,所以眼睛是备后天的用。婴儿不需要靠耳朵才听得明白,不会拿脚来当手用,也不会拿手来当脚用,拿手来走路,换一句话说,婴儿全身都是功能。所以,一个修道的个,修养到心中没有杂想,没有妄念,“情”就是妄情,佛家叫妄想,没有这些意识上乱七八糟后天加上的妄想,完全恢复到婴儿的清净无为那个状态,生命的功能就会发出来了。到达这个状态,佛学在《楞严经》上讲,鼻子可以当眼睛看,耳朵可以当眼睛用,各种各样全身都是功能,都是神通。什么叫神通呢?生命的精气神完全恢复到原始的状态,那就叫神通。
上面这些都是郭象的注解。郭象的注解是千古以来的名注,对《庄子》的道理发挥得最好,不但文字美,而且哲学思想高。历代有很多道家和各家的书注解《庄子》,但郭象的注解始终是占在第一名,是有他的道理。现在回到《庄子》原文: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又问:既然叫做人,哪能没有感情呢?庄子说:你不懂我讲的情,这个情不止代表了普通的感情,还包括了后天加上的思想观念。你搞逻辑把我的名词都弄错了。我所谓的情,不是讲人无知,知是知,情是情,这个天生就能知的,像前面提到的婴儿,不用眼睛看就能找到奶,这是性,这是知。情是后天加上的意识,在佛学里,把第六识所形成的意识统称为染污,就是现在称的污染,现在人把佛学名称倒过来用,就成了最新名词。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学问都是后天的污染,污染越多,我们生命的天性越少。
庄子说:我之所以讲人要修养到无情,是不要偏见,不要后天加上的好恶,而自己伤害到自己本身,我们如果加上妄情,加上后天的好恶,就会伤害到生命的本身。那人要怎样用知用情呢?“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要很自然地活下去。天生眼睛会看,耳朵会听,天生手会抓东西,脚会走路,都是天生自然,不要加一分第六意识,不要加一分后天的观念。就是佛家所说的不用分别心,也就是佛经上常用的“不增不减”。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庄子认为,不增不减顺其自然地活下去,可以长寿,可以常在,身体同生命的本身是一样的。惠子听了庄子的话反对说:“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我们的身体是要补充的,不加上吃各种东西,各种维他命,身体常用会坏的。我们人总是要想办法给自己多加一点,我今天办事多了一点,哎呀不对,赶紧去休息,不然受不了;要不然这两天不对了,要进补进补,多炖一些当归鸡呀什么的吃吃。越补越糟糕,把你补死了,这就是“益生”吗?
庄子说不对,你不懂,我说生命活着要顺其自然,要不增不减,是心中没有妄情妄念妄想,心中清清明明,这样活着才是神仙之道,才可以长寿。上天给我们的道,这个道就是性,本性,上天给我们形体,这就很好了,人活得很自然,一天到晚头脑清清楚楚,不要加上后天的人情世故,如果加上后天的意识上的人情世故,就有喜怒哀乐,就“内伤其身”,身体内部就受伤害,就会有病活不长。
庄子骂惠子,你把自己的神用在身体外面去了,没有内养其神,精神一天忙到晚,把“精”都外用放射完了,就把生命的电能放射完了。像你又爱弹琴,又爱吟诗作画用思想,把精神全用在上面,连自己都忘记了,你不是自己同自己过不去吗?你弹琴做诗伤害还不大,最厉害的是搞思想搞逻辑学哲学。本来人生活着就自然地活着,但搞逻辑的就问,“怎么才叫活着?你给活着下个定义。”等你把活着的定义下完以后,“什么又叫吃饭?”有人也可以吃面啊,并且饭也可以把它变成米粉,面也可以把它变成面包,搞逻辑的就会一路追到底。庄子说,你活得不耐烦吗?“坚石非坚”,“白马非马”等,要事逻辑去研究,那你就慢慢地逻吧,一直逻到底,定会把你逻死了为止。
这一篇《德充符》,以一个外形残废而内心有道的人开始,告诉我们不要看人的外形,要看内在的道德的修养。扩大一点,就是不要被外在的境界,世俗的环境所困住,要修养使自己的精神升华。最后庄子用自己跟惠子辩论的话作一个结论,告诉我们,精神要修养到什么程度呢?不要自找麻烦,自找麻烦就同惠子一样,认为自己学问好知识高,学问越好知识越高,就烦恼越多痛苦越深,也就同自己生命过不去,自己往死路上走,那就不是《德充符》。要真正道德的充沛,才是道德的境界:天然,心境很平和,自养内在的精神,自然生命道德就充沛了,身体内容也充沛了,才是道的境界。
我们注意啊,内七篇的《德充符》是第五个阶段,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到《德充符》,都是一步一步的功夫。第六篇是《大宗师),只有内外修养到达了,道德内在充沛了以后,才可称为“大宗师”。“大宗师”成功了以后,才是师道的成就,就是佛家讲的天人师,然后可以《应帝王》,才能入世,入世再出世,可以为王者师。所以《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