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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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这一篇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讲人如何把自己修养到超凡入圣,对物理世界完全是解脱的,是出世的。这一部分等于是《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的总论,也是总的注解,总的说明。人生最大的问题是生死问题,生从哪里来?死向哪里去?一个人假使能够做到了了生死,对于生死无所惧,无所阻碍,则天地间没有第二件事情可害怕了。于是无所谓留恋,无所谓牵挂,然后才可以入世作人,才可以入世处事了。这一部分等于是《人间世》与《德充符》的引申、解释和结论。《大宗师》就包括了这两大纲目。了解了这两大纲目,学习《大宗师》就比较透彻了。
《庄子》内七篇的前六篇,人经过了这六个步骤,具备了入世出世这两种修养,才算一个人的完成,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够得上称为《大宗师》。这个“大宗师”就是儒家所讲的成就了的君子。《大宗师》下半部也包括了《礼记》所谓的儒行,一个儒者,一个知识分子怎样做一个人,它是《礼记》中很重要的部分。我们看道家《庄子》的思想,表面上与儒家不同,实际上原则是相同的。
尤其这一篇我们要了解什么是“命”,这个命不是算八字那个命,它在哲学的理论上叫天命,在实际的修证就是认清生命的来源。生命中间有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有一个代号叫命。这个“命”相当于佛学中讲的业,善的是善业,恶的是恶业,不善不恶的是无记业。业就是生命的一股力量,所以又叫业力,也叫业气。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求。凄然似秋,煊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峨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知天之所为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
“知天之所为”这个“天”,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佛道两家提到天,这个天是代表形而上,就是超越宇宙万有,超越生命以外,另外有一个东西叫天。用宗教的说法,也可以叫做佛、上帝、真如什么的。我们应该知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古书上的“天”字,大约概括了五类内涵:(一)天文学上物理世界的天体之天,如《周易》乾卦卦辞“天行健”的“天”。 (二)具有宗教色彩,信仰上的主宰之天,如《左传》所说的“昊天不吊”。(三)理性上的天,如《诗经》小节的“苍天苍天”。(四)心理性情上的天,如《泰誓》和《孟子》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五)形而上的天,如《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
“知天之所为”,这句话看起来很简单,如果要了解这句话,就要详细研究道家另外一本书《阴符经》。在《阴符经》中第一句话就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这句话就把宇宙万有生命的道理都讲完了。实际上,《易经》和道家的这些修养法则,都是从效法天道,宇宙自然的法则来的。当智慧到达了宇宙万有以外的那个天,“所为”,所做的。庄子没有用“知天之能为”,我们要注意,“能”与“所”要分开,“所为”是现象是作用,“能为”是它的体性。我们人的生命同宇宙自然法则是一样的,所以,能够了解“知天之所为”,然后“知人之所为者”,了解人为的各种人事法则,譬如,人生理的变化、思想精神的变化,那么,这个人的修养学问就到家了,“至矣”了。
在这一篇里,大家不要轻易抛弃了郭象的注解,郭象的注解非常重要,可以说后世人解释《庄子》还没有超出他的范围。“知天之所为者,皆自然也。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与众玄同,任之而无不至也。”这里所说的“自然”,不是自然科学的自然,也不是印度的自然外道那个自然,我们讲的自然科学的自然,虽然名称也叫自然,它是指有质有象的物理世界。印度有一学派,称谓自然学派,佛学名之为自然外道。其所谓自然,是指生命的本源不用追求了,随便它象行云流水一样,一切听其自然,这个自然变成印度哲学上一个有生命、有主宰的东西,是理念世界的自然。中国道家讲的自然,可以说概括了物理世界的自然,又概括了印度自然学派的自然。这个“自然”的代名词就是“道”,就是孔子在《易经》中说的形而上道,就是本体的力量。我们看书要把中国道家所说的自然,同西方哲学和印度哲学所说的自然区分开来。尤其近代中国翻译西方典籍,把物理、化学等学科,统称为自然科学,这就借用了中国古代道家这个“自然”的名词,我们不能因此便认为道家说的自然,就等同物理范畴的自然。但大家往往对这个观念本末倒置,颠倒了。郭象的意思是:一个人能了解老子的所讲的“自然”,能够达到这个境界,就是得道的人。“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则没有身体的障碍,没有身体的观念了,同外面的世界心物一元了,同外物混合为一了。“与众玄同,任之而无不至也。”人与万物,跟树木、花草、行云、流水不分彼此,混合为一了,因此放任其自然,一点也不用心,不加后天的心识,那么道的修养到了。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
郭象的注解:“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为出于不为,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是故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也。”
“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夫为为者”,前一个“为”是动词,后一个“为”是名词。就是说,宇宙中有一个主宰,宗教家叫它上帝或者玉皇大帝等,道家没有这些,中国文化从《易经》开始,宗教外衣早就脱掉了,反而是后人把它穿上了。中国文化用现在的观念讲,是相当科学的,既不加宗教的外衣,也没有哲学的粉刷,直接地、赤裸裸地表达有一个东西,能为宇宙万有做主宰的“为为者”,“不能为”。实际上,宇宙万有那个生命的根源是“无为”的,它什么都不能做。譬如我们看见的物理世界的虚空,它什么作用都没有,但是宇宙万物离开了空间就没有了生命,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夫为为者不能为”,它没有主宰,也不是自然,可它是万物生命的根本。那宇宙万物一切的生命自生自灭,为什么呢?“而为自为耳”,它自己本身就构成了一个生命的法则。“而为”这个“为”,具有所为的为,不是能为的为。
“为知者不能知”,我们人类的智慧高,是了不起,但最后还是空的,因为空,所以无知。最高的智慧到达了无知,“而知自知耳”。人类有思想,能知一切,这个能知一切,不是上帝做主,不是菩萨做主,也不是鬼神做主,是我们生命里面本有的功能。
“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因为我们生命的功能具有无穷无尽的智慧,表面上看起来是无知的。这不像我们现在理解的有知。因为它是无知的,所以无所不知。所以智慧最高处,一无所有。道家这一套思想就是老子的“无为”,发挥为最高的政治哲学,就是帝王领导学。一个坐上面的人,不一定太精明,太有为,即使很精明很有为,也装起很糊涂,无所为,因为无所为,他下面的人才可以发挥长处。“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道理都一样,我们不用再加一层的解释了。
“为出于不为”,因为一切万有的所做所为,它本身是从道体的生命,最高的功能那个无为而来。“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是故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得道的人没有知,无知,一切的感受、感情、知识、思想都空掉了,抛弃了,那无所不知的最高智慧,就发挥出来了。“自然而生,坐忘而得。”要得定,把身体、身心都忘了。“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也。”所以最高的智慧,得道,是绝对的,没有相对的,一切的名相、名称,叫它道也好,什么也好,这些都沾不上。
郭象注解《大宗师》的文字很美,你看他翻来覆去就这几个字,但每一层逻辑分析的很清楚。科学化的逻辑思辨而用文学化表达出来,用“为”“知”等几个字,做了一大段文章,读起来还很舒服,这是中国文学艺术达到了极高处。当然有时自己读起来会笑的,什么为呀知呀,搞些什么名堂。其实这是有大道理的。现在回到《庄子》原文:
※以所知养所不知
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之,以养其知之所不知。
那么退一步讲,不是退一步讲,如果我们了解了人这个生命,是怎样一个法则,使怎样有所为的。这就包括两方面,一个身体生理的,一个精神生理的。譬如疲劳了一定要休息睡觉,睡着了一定要清醒,等于自然界一样,白天过了一定是黑夜,春天过了一定是秋天。“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之。”换一句话说,我们人求知识,求学问,是莫名其妙地也不知为什么求,这是一件非常可笑、非常幼稚的事。人类求知识不是真正的为自己,把知识用来搞一些机械什么的。我们人发明了机械,生活很便利,本来想救世,动机很好,结果呢?相反的都变成杀人的工具了。这个知识有什么用呢?也就是说,我们人应该把求来的知识,回过来了解自己生命的本来,“父母未生我以前”在哪里?上帝的外婆是谁?可是人类有了学问,有了知识,没有做到“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之。”
所以我们要把学问知识,用来求生命的那个本来。自己所不知道的,“以其知之所知”,然后回转来,“养其知之所不知。”我们现在这个知识所了解的,是生命第二重投影。在这个能思想有知识学问的上面,有一个根本,那个根本还没有找到,所以我们只晓得用自己生命的第二重投影,第一重的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就叫得道,得道需要高度的学问,高度的智慧。如果我们把那个根本求了出来,求出来是什么?“不知”,一无所知。有一个“知”存在,就“非道也”。
我们再看郭象的注解,这是很宝贵的东西,不能轻易把它放弃了: “人之生也,行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异则伪成矣。伪成则真不丧者,未之有也。或好知不倦,以困其百体,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疆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故所知不以无崖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也。”
“人之生也,行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五常分两种,物理世界的五常就是五行,金木水火土,人伦的五常为仁义礼智信,也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我们这个生命活者虽然“区区”,“区区”形容极小,就那么七八尺高,几十斤肉摆在那里,很渺小,你不要看不去起我们渺小的身体,整个天地都来培养这个生命。没有空气、没有太阳、没有水、没有青菜萝卜,你就活不下去,宇宙万物都来“奉”这个区区,所以天地万物的存在,不可以缺少一件东西。
“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宇宙万物少了一样东西,尤其是日光、空气、水,增一点或减一点,你的生命就活不下去,这是讲物理。“一理不至”这个“理”,是讲精神世界。精神的生命与物质是同样的重要。精神生命有至理,“理”包括了哲学性的,也代表了精神的法则,这是一个代号,整个“理”就是知识所能了解的。我们中国文化讲什么叫儒者呢?“一事不知,儒者之耻”。一件事情不知道,那够不上称为知识分子,所以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能通万理,无所不知,“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修道的人要有高度的智慧,无所不通,有一点不了解,这个生命就做不到长生不老。
“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我们身体比什么都复杂,比宇宙还要复杂。所以,朱文光有一篇文章要出来了,虽然是一篇小文章,却可以做一个科学上的证明。整个宇宙万有,先不讲唯心只讲唯物,拿到我们的脑子里来,这个宇宙是很渺小的一点。人这个脑子真复杂,有那么多神经,同电缆一样。现在科学进步,身体内部可以摄像,心肝脾肾哪一点起了变化,立刻可以看出来。人的思想里面动念,心就起变化,都可以表现出来。将来科学还会进步,诊断一个人的病体,只要一照像就行了,一看哪个部位颜色不对,就知道了。其实这个原理中国在古代就有了,中医里面有,只是没有那么科学化。所以道家思想认为,人体里面的一切,有一部分我们知道,也还有很多的地方我们不知道。
“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在天地宇宙间,我们的精神生命,有些功能起作用,我们知道,有些没有起作用的功能,我们还不知道。注意,郭象在东晋之时注的《庄子》,那时就提出了“理”字,到了宋朝的理学家,也用理字。理学家用了人家的东西,拼命骂道家外道,佛家异端。理学家最可怜,等于在东家邻居借一部份东西,在西家搬一部分家具,然后自己开了个店面,卖的东西都是别人那里偷来的。还认为就自己的最对,其他两家都不对。
“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我们人类自认为学问很好,科学也好,哲学也好,我们以知识所了解的,关于身心生命同宇宙的知识只有一点点。而我们身体上的,生命上的功能非常富有,人类所不了解的还相当多。所以各种方法的养生之道,医药也好,修道也好,我们做得到的,能达到最高效果的太少了。宇宙间还有许多真理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还保存着许多秘密,不是天地有意地保存,是我们知识达不到。
“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因此,没有办法把这些秘密变成一个工具,都为我所用。因为理不通嘛,同科学道理是一样。譬如,牛顿看见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使科学进步了一层,成为了一个科学的大纪元。但我们吃了那么多苹果,都变成大便了,怎么没有发现苹果落地中间有一个道理。科学家都跟傻子一样,经常傻不楞登的,突然灵光一闪,哎呀!中间有个道理,就被他发现了。这同文学家一样,好词句也是突然冒来的。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瓦特发明蒸汽机都是一样。但是,宇宙间的这个“理”,“在上者,莫能器之。”它永远存在,就是你智慧没有发现。所以在我们生命里有一个道理,自己发现了可以把生命保存得很长久。“而求其备焉。”但我们想求完备是做不到的。这两句话两用的,后来也被政治领导人用作领袖哲学。当领袖的“在上者,莫能器之”,自己什么都不会,同汉高祖一样,样样都不会,汉高祖会什么?会喝酒。但汉高祖善于用所有人的长处,结果都变成了他的成功。
“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现在西方的科学研究,新的名词特别多,你把旧的东西找出来,就应用无穷了。这是人类行为学的原则:“人之所知不必同”,譬如,你办一个工厂要用人,部下的智慧、才能不必要一样,如果都是一样了,这个工厂就不好办了,大家都很聪明,聪明的连一个螺丝钉都上不上去了。所以,“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但是有个目的,人都要活者,人的智慧都不一样,有些所作所为可要一样,人的思想观念固然不通,要不要吃饭,要不要睡觉,要不要拉大便,都是一样。“所为不敢异”,必须要相同,统一于其间。
“异则伪成矣。伪成而真不丧者,未之有也。”人类的目标是共同的,可人类忘记了这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因此社会有虚假,有作伪,有勾心斗角,人心有各种欲望的不同。所以我们人生后天用的思想,生命的真东西都没有用到,都用得假东西,假东西用了以后,这个真的生命没有了,丧失了。大家注意,道家的东西是很圆的哟,下面讲的也是最高领导学领导的道理,领袖的道德:诚恳。所以,最高的诚恳是最成功的人。所以,我常常告诉青年同学,你们不要玩花样,不要玩手段,这一百年来看得清清楚楚,世界文化交流的发达使我们看得更清楚,每一个人玩本事、手段的人,一个高出一个,但一个个搞死了。尤其我们这些老头子,看看现在年轻人越来越诡,手段越来越高,比我们这些老的更老奸巨滑,你那是“太上老”。将来这个世上什么人成功呢?一个笨人,一个不玩手段,对人做事非常诚恳的人,这个人成功了。真成功还是诚恳。这是天地的法则。大家看工商界有钱的大老板,年轻人看看,你们都是博士,结果在他那里拿十万块钱,还听他的挨骂。所以我说:“世界上的博士都是给‘不是’用的,他什么都不是,格老子有钱,你要听他的,你有什么办法?你说他有什么本事呢?他有一个本事,他吃苦耐劳诚恳,所以他有钱。你博士又怎么样?博士碰上他‘不是’,是要比你高一级啊!”世界上的大学校长都要募钱的,哪些校长向谁要钱?向“不是”要钱。“不是”出钱来培养你们这些博士。世界就是这么一个世界,你看妙不妙!由这个道理你就懂了,最高的成就就是诚恳,不做伪。
“或好知不倦,以困其百体,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有些人“好知不倦”,同我们这些笨蛋一样,读书求知识,有一点不懂拼命去钻,结果身体搞衰弱了,眼睛带一千度,头发变白了,背也弯下来了,不是花眼就是咳嗽,搞得可怜兮兮的,不过帽子带上了叫博士,如此而已。你所好的,所了解的,不过这一点,但你“六根”都烂了,身体不健康了,不戴一千度的眼镜就看不见了,这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人类真是可怜,以很小一点的聪明智慧知识,却害了根本的大知。
“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疆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真的智慧,最高的成就是什么?真知道人生的重点,人生后天的知识、能干,是“有限公司”,因此体任自然,不去勉强成就。了解人生这一点知识很有限,你不能了解宇宙,你不能了解生命有用呢?因此自己“用而不荡也”。虽然人生在世间作用,但不乱来,自己坦然“我很笨”,因为连自己生命从哪里来都不知道。
“故所知不以无崖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闇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也。”我们现有的知识也好,学问也好,太有限,不要以这个自满,抛弃了这个,对于生命里面“知与不知”,把现有知识了解了怎样修道,怎么懂得知识求来的,那么达到道的境界,无知,把有为的知识融入无为的境界里去,“闇相与会”,则与道的境界自然冥合了,不用分界限了。
郭象这一段注解很好,他把《庄子》“以其所知养所不知”这一句话,作了一篇论文,他也是真正的博士了。古代考试与我们不同,所谓考文章,在四书五经中,随便抓出一句,临时出题,你就要对这一句进行发挥,来反映出你的思想,才能。随便抓一点,出一个题目,这是很妙的。郭象这篇文章就是庄子的一句话的发挥,他把哲学,科学,人生,政治,一切道理,在几句话的短文里发挥完了。郭象相隔庄子有好几百年,却把《庄子》了解得如此之透,可以说他是庄子的私淑弟子了。讲中国哲学史,研究中国文化的演变史,就要研究注解的年代。如果这些注解不看就溜过去了,就不知道时代文化的演变是怎么样的。我们知道,两晋南北朝对中国文化思想的影响有那么大,它是受老庄思想的影响。所以两晋南北朝的清谈不是偶然的。就历史的渊源看来,真正提倡清谈,其开创祖师是曹操父子。这是告诉青年同学们,现在这一百多年写的中国哲学史,都不大靠得住,都还有问题。
※人为什么短命
终其天年而不中道不夭者,是知之盛也。
庄子提出来人对生命的把握。一个人的生命自己可以作主,可以永远活下去,并不是那么短命的。我们人认为自己活了七八十年或一百岁很长寿,在道家看来是很短命很可笑的。中国文化的道家思想认为,人可以活到与“天地同寿,日月同修。”为什么我们人做不到呢?道家思想同佛家思想几乎相同,都是我们自己糟蹋的,所以活该早死。有一个道家资料很有意思,喜怒哀乐,思想情绪心理的变化,每动一下减少多少岁,如大发脾气,一减减了五十年。那个帐一算下来,活了五六十年都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是中国道家特有的思想。我常说,不管它准不准确,这种理想,如果你认为是幻想的话,也可以。这种理想对生命的重视,全世界人类文化中,只有中国文化才有,这是中国道家特别的地方。有一个比较相同的,佛经里面有,但没有道家思想把人类生命的价值说的那么坚强。佛经里面说,人生来就有八万四千岁,因为人类心坏了,思想越复杂道德就越坏,一百年里减一岁,人也矮一寸,慢慢矮下来。到了人类知识最进步的末劫时,人类脑袋大,四肢小,人到十二岁就做爸爸了,活到一二十岁就死了。在那个劫数里,草木都可以杀人,空气都可以杀人。最后人类统统死光,只剩下五百人做人种了。到那时人类就悔过了,做好人做善事,科学文明也废了,人还是靠劳力规规矩矩做人。那么人类一百年里加一岁,人长一寸,一直到八万四千岁,这么一个来回叫一劫。这是佛学里关于宇宙生命劫数的一种说法。同道家的说法很接近。为了解释“而不中道不夭者”,我们用到了佛家的说法,现在还是瞧瞧道家的看法:“彭祖年高八百岁”,算是短命的。庄子在《逍遥游》里提到:“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我们认为大椿活了一万六千岁,道家认为只活了一年而已。
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庄子讲了知与不知的重要,这个纲领先要把握。就是说,人类的知识不算学问,我们有个大学问,无所不知的那个道体,也就是生命的根源。我们作了一辈子人,对生命的根源都不知道,白作了人,很可怜!用庄子说法,是一个假人。了解认识了生命的本源才是真人。后来道家的神仙,得道的人都称真人。如吕纯阳得道了,大家就称为吕真人。当然我们在座的哪一位姓张的,姓李的,如果将来得道了,就叫张真人,李真人。那么这个道怎么来的呢?两个路线:一是抛弃了你的小聪明,而求那个“无知之知”的大道;另一个路线,把世间的聪明学问都通到了极点,最后归到“一无所知而无不知”,也就得道了。这是讲知的重要。那真知是什么?在佛学里,印度翻译过来一个名称叫般若,《金刚经》又叫《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在般若里有一个实相般若,就是道的智慧,在中国不按智慧来翻,因为意义有不同,实相般若与“知而无知”,其实是一样。所以,印度文化一进来,同中国文化一配搭,佛学在印度就结束了,同中国文化就融合了。这两面的东西都一样,只是表达不同。
那么,庄子又讲“虽然,有患。”但是,虽然如此,这个道理还有个毛病,理由是“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我们的知识,都是相对而了解的,“有所当而后待”,“当”念成恰当的当,然后才下一个恰当的名词,做一个恰当的了解,这就是普通的知识。在佛学唯识学看来,就是“比量”。老子也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合,前后相随。”所以知识就是相对而求出来的一个结论。都是相对比较性的,“比量”而求得,没有绝对的标准。
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庸讵知”是庄子文章的口头语,是当时的土话,相当于“那么”的意思。庄子是战国时南方的楚人,南方的楚人不是后世所讲的湖南湖北,等于是中原这一地带的人。后人如苏东坡等,为了使自己文章漂亮,经常学庄子的文章“庸讵知”,直到宋朝都选用这个使文章转折的词,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我们所了解的道,乃至这个天,不论是科学的或形而上的道体等,“非人乎”?都是人为的,假想的。如宗教家说上帝怎么样,天堂怎么样,那是你的解释阿!你看这个宗教非常有意思,西方人的天堂同东方人完全两样,阿拉伯人的天堂同欧洲人的天堂又不一样。颜色都不同,神的样子都不同。中国人的神穿中国服装,汉朝人解释的菩萨,穿的是汉朝衣服。你再问有神通的西方人:我前生是哪里人?他说你是希腊人,或者印度人,但很少说你是湖南人,因为他不晓得有个湖南,他意识境界里没有这个概念。东方人,中国说看到鬼,看到神什么的,他也不晓得欧洲什么样子,也从不讲外国人投生到这里。这些谈天说地的,都是人为,没有一个知识靠得住的,“吾所谓天之非人乎?”
“所谓人之非天乎?”在讲到政治哲学或哲学思想时,我常常问大家:什么人是哲学家?乡下的那些毫无知识的老太婆,一辈子离家没有超过二十里的范围,端根板凳坐在门口,看到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看到牛回来了,看到下雨了,田里的水涨起来,一辈子也就看那么个境界,也没有爬过阿里山,也没有到过东亚饭店,但是你问她:“老太太,很苦啊。”她回答你一句话:“没有什么,命嘛!”认命了就是大哲学家,所有哲学家都不及她。你说政治哲学,中国古代讲“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百姓只要安居乐业就好了,所有什么主义什么思想,都离不开这八个字。这就是哲学,这就是人最起码的话,它合于最高道德的天理。知识分子所解释的,宗教家所解释的,天堂又怎么样,你到我这里来就没有罪啦,不到我这里来就有罪啦,这些都是挂羊头卖狗肉,都靠不住。庄子都给你说明了,最平常的道理,最平常的东西就是最高的真理。真理在什么地方?在最平凡的地方,平凡就是最高真理。
※古之真人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庄子提出,人得了道就是真人。真人有“真知”,那是真智慧。下面庄子又把我们带入一个神话境界,但却是真的,把人的生命价值说得很清楚。什么叫真人呢?三点:“不逆寡,”就是顺其自然,一切不贪求。人通常有一个心理,从小孩开始,分糖也好,吃奶也好,都贪多。真正得了道的人,“不逆寡”,“逆”通迎,“寡”就是少,少就少一点,就像刚才讲的乡下老太婆,如果你问她:“你怎么分得这么少?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命嘛!我的命嘛!少就少吃吧,无所谓!”
什么叫“不雄成”?“熊”是英雄,自己觉得了不起:“你看,我比你行吧!所以我就了不起,我就成功。”这是机械心理,用心打主意。得道的人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一切的成功都是自然,他没有觉得成功与失败,命嘛,无所谓,就这个样子。
“不谟士。”“谟”就是谋,打主意。我们所有的人都打主意,想办法赚钱,想办法找门路,乃至想办法学道,想办法拜佛,多拜一下我的罪业就少一点,我向上帝祷告一下罪就没有了。都在那里打主意,都是做生意的思想,都是自己欺骗自己。
这三点是人生心理状况最严重的地方。做到了真人,这三点都没有,人会打主意,真人不打主意;人会觉得自己了不起,真人不觉得了不起;人会贪多无德,不好的地方不住,钱少了不干,或者你看不起我,我就生气,这些都是“逆寡”,真人“不逆寡”。这三句话,用现代心理学发挥起来就是三本大著了。古代就只有三点,很简单。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如此的真人,他没有过错,纵然有过错也是无心的。“过而弗悔”还有个观念,就是过去了就过去了,没有后悔没有追恋。人大半的烦恼,就是追悔过去,梦想将来。光在那里烦恼生气,不能把握现在。生命只有现在,没有过去。过去已经过去了,未来还没有来,你去想它干什么?譬如说现在怎么样?现在就在这里看书,很简单!心中就没有烦恼,所以“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也有两个观念,做人做得很恰当,并没有觉得你看我做得很好。“当”就是现在,现在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第二个观念,在现在的时候,过去不追,未来不妄想,“不自得也”,也不想把现在抓住,现在永远抓不住的。这就是《金刚经》上讲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所以真人没有过去、现在、未来,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我们的心理状况都在三段里聚会,追想从前,遐想未来,现在把握住不放,生怕它飞掉,其实你越抓得紧它越飞得快,绝对是把握不住的。
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
真人修养到这个程度,爬高没有“恐惧症”,不止爬高没有恐惧症啊,你把他放下千万丈悬崖,他也没有觉得掉下去,他没有高低的概念。到了水里也淹不死。入火也不觉得热,烧不了他。生命功能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是真人。这些道理讲起理论来很难,不过我知道我的太老师真有这个本事。太老师是学禅的,人到了最后,什么都无所谓,笑一笑。我的老师告诉我一件真实的事,这事距今有八九十年了,有个法国神父来同太老师谈道,法国神父带了一瓶毒药,等于杀虫剂之类的,人喝了会死的。太老师说:这东西哪里会人喝了就死,我看同茶水差不多嘛。法国神父说:先生你不要开玩笑,这东西吃了真会死人的。太老师说:那我喝给你看。就喝下去了,一点事都没有。太老师是广西人,后来一直住在四川,有一次太老师夜里从成都回新都的家,出城要经过北门的泗马桥。就是司马相如讲的“不坐泗马高驹,誓不过此桥”的那个驷马桥。太老师夜里回家,一手拿念珠一边走路,也不知他念佛不念佛,结果在河里走了一夜。早上有人在船上,看见有一个人的头在水里转,连忙把太老师弄起来,问“老先生怎么在这里?”“我回家”,“你怎么在水里?”“我在走路。”太老师入水,一切都忘掉了。“是知之能等假于道也若此。”“假”通遐。他的心境界已经达到了无量无边,大而无外,小耳无内,他把身体已经忘掉了,一切知觉感觉,已经同他毫不相干了,这就是真人。这是庄子描写由心理转化到这个境界,这是要实证的。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得道的真人夜睡无梦,睡了就睡了,醒了就醒了。醒来呢?也不做梦。我们一般人睡觉,眼睛闭着有一个境界叫梦。我们现在认为醒了,也在做梦,白天是张开眼睛在做梦。白天的梦有悲欢喜乐,夜里的梦也是悲欢喜乐。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白天夜里都无梦,就那么坦然。“其食不甘”,真人吃东西无所谓,吃什么都可以,没有觉得这个是苦的,那个是甜的,没有贪欲,吃一点点饱了就行了,食欲没有了。这个食欲很严重哟!还有食欲的存在,气脉是不会通的。“其息深深。”这个“深深”,不要搞错了,不是深到丹田。不要认为小腹下面是丹田,那是大肠装的大便小便,你把那里守着干什么?搞久了以后,不是大便秘结就是血崩。为什么在小肚上搞?道也不在小肚子上,小肚子在猪肉摊上买一个很便宜呀。这个“深深”,是深到无底,不是在身体上搞的,当然身体有感觉。庄子前面也讲过,真人呼吸每一次来,都达到脚底心脚指头,这是自然的。
“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息”不是鼻子的呼吸,鼻子一来一往呼吸,在一呼一吸中间,有一段很短的时间,普通人很短,有定力的人长一点,好像没有呼吸,停止了呼吸,那才是真“息”,那是呼吸的功能,最初的能。真人不靠鼻子的呼吸,他自然地呼吸,在呼吸往来间,那个保留的元气,那股“息”,每一次都到达脚底下。普通人呼吸是靠肺部的。
这些是描写真人的外表。这样的人,慢慢地有资格做“大宗师”了。即使修养到达这个境界,还不完全够做“大宗师”哟。那么中国道家,后世就把这样的人叫做仙。仙分神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五等,如薛道光注《悟真篇》所云:“仙有数等,阴神至灵而无形者,鬼仙也。处世无疾而寿者,人仙也。飞空走雾,不饿不渴,寒暑不侵,遨游海岛,长生不死者,地仙也。形神俱妙,与道合真,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变化无穷,隐显莫测,或老或少,至圣如神,鬼神莫能知, 蓍龟莫能测者,天仙也。阴真君曰:若能绝嗜欲,修胎息,存神入定,脱壳投胎,托阴阳化生而不坏者,可为下品鬼仙也。若受三甲符箓、正一盟威、上清三洞妙法及剑术尸解之法而得道者,皆为‘南宫’列仙。在诸洞府修真得道,乃中品仙也。若修金丹大药成道,或脱壳或冲举者,乃无上九极上品也。”鬼仙,死了以后精灵不散,最低级。人仙,人中之仙,有定力,心境很开阔。人如果修养到“真人之息以踵”,达到“昼夜长明,夜睡无梦,心存日月”,就是地仙之份。所以道书上描写中国有些老祖宗得了道,到了八九十岁还“行及奔马”,因为他身体轻灵,看他走路好像没有举步似的,但始终与飞奔的马并排,这也是地仙之份。其后依次是天仙,大罗金仙。大罗金仙师佛家讲的大阿罗汉境界。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屈服者”,一个心中有烦恼,我们每一个人活着都很屈服,也就是活得很窝囊很委屈,为什么?因为心里都有股烦恼压在里面,无法给人家讲。“嗌言若哇”,有时候讲话,象我们去找人求人,尤其向别人借钱时:“不好意思,嗯,嗯……”讲了半天,反正是嗯不出来。了解的人就说:“要多少钱你讲嘛,我拿给你,不要罗嗦了。”所以我们人活在世上,讲话都没有痛快过。如果是儿子向父母要钱,那很自然,那是睡着要;太太向先生要钱,那是站着要;父母老了向儿女要钱,那就要跪着要,那就是“其嗌言若哇”,都很可怜!所以人生都要屈服。“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这是名言。物质文明越发达,人在世间的知识越多,本事越大,欲望就越大,但是,“其天机浅”,越来越违反自然,离道就越来越远了。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来而已矣。
“说”通悦。上古得道的人,他没有觉得活得很痛快,也没有讨厌死。死也无所谓,活着也无所谓,这两样他看成一样。所以上古真人生死不存在于心中,就已经把生死的问题了了。为什么呢?我们的老祖宗,也不用去打坐做功夫了生死。如大禹王就讲过:“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者是住旅馆,在这里玩玩,死了就回家休息。孔子在《易经·系辞》中也讲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明白了白天黑夜的道理,就知道了生死。我们的生命就同夜荷花相似,只是相反,夜荷花是夜里开放白天收拢来,我们的生命是白天开放夜里睡觉。所以生死不过如此。
上古得道的真人,“其出”,生命的用,“不訢”,没有高兴生命的用。当尧舜禹也没有什么高兴,当周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什么留名万古,封侯拜相,乃至为帝王,有所成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入不距;”也没有觉得“唉呀,我同外界有距离了。”“我的知名度不够了,他看到我都不同我打招呼了。”真人都没有这些感觉,你恭维他也好,骂他也好,与他没有关系。“悠然而往,悠然而来”,生命活者很舒服,很悠然,如此而已。就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种味道。我们年青时读书很调皮,我有个同学与我坐在一起,他读到这里告诉我:“嘿,我才发现陶渊明是斜眼,不信?你看他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看的方向不对,一定是斜眼睛。”好调皮,可是也好聪明!这个同学这么一讲,另一个同学说:“你搞错了,陶渊明不是斜眼睛,是歪脖子。”这些同学都很调皮,小太保一个,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人生“悠然而来,悠然而往。”生命活着就活着,也没有什么厌恶,也没有什么烦恼,过一天算一天,到死的时候很自然就走了,那多好!像很多人临死的时候,又上氧气又翻来覆去地心有不甘,何必那么痛苦呢?那么痛苦,不干!所以我常说,像我们,多活一天,还是利息,赚来的,算不定晚上这个鞋子衣服一脱,明天早上就不属于你的了,属于哪些地摊当铺啊,再不然属于哪个垃圾桶啦,那都不知道。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这就是人生活着的价值。一切的作为,也不追究它最初的动机怎么样。譬如,“这家伙找我不知打什么主意?”你管他打什么主意,他来找你就是主意。你有的就给他嘛,很简单。或者,“不知道他来是什么意思?”他来就是意思嘛。一切的作为,也不要追求结果是什么。人如果忘记了无始无终时空观念,只对现有的生命,悠然而受之。天冷了就穿衣服,天热了就脱衣服,“受而喜之”,如果人真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把整个人生看成一个“游戏三昧”了,“忘了复之;”“复”就是恢复,我们忘掉了生命中的什么?我们把一个婴儿抱在手上,你骂他两句,算不定他笑了,他以为你逗他笑。可惜,我们当婴儿时那个本有的境界,长大后被后天的情识污染了。如果忘掉了后天的情识,去掉了后天的污染,就恢复到婴儿哪个无所为的境界了。“是之谓不以心捐道,”这就叫不用心去求道。为什么用“捐”呢?“捐”就是减少。我们打坐求空,空是一个方法,是叫你减掉。教你念佛念咒子,那是加法。佛法叫你“不增不减”,不要去加,也不要去减。但普通人都是“以心捐道”,以减法来。你有心去空,认为这是修道,不对了,有心修道不是道,“捐道”不对。“不以人助天。”不以人为的方法去帮助自己的天机自然,所以要让其自然。自然在哪里?庄子告诉我们,就是现在,只有当下一个。后来禅宗把它浓缩了:“当下即是”,就是只有现在。生命就在现在这一下,当下即是,这样就是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一个人修养到这一步,“其心志,”他的心中没有烦恼没有妄想,精神专一。“其容寂”,你看他外表的容貌,好像很安静,内心的修养慢慢地影响他的外表,很清静,就是我们讲神仙菩萨那个样子。“其颡頯;”他的额头发亮,有光,很充满。那这样的人,你说那不是像一个木头人吗?他有没有情感变化呢?他有情感变化。“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换句话说,就是《论语》上描述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看起来很庄严很威严,但同他一接触一交谈,好像如坐春风中,很舒服很温和。他情感的变化,不是喜怒无常,是很有常规,同春夏秋冬一样,反映得很自然,也就是很近人情。一个有道的人,其内外作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个修道的人怪里怪气,那已经是神经了,不是修道。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很近人情。“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他在世上处于万物之间,非常恰当相宜,但你研究不出来他用什么方法。他作人处事相当高明,当时你看不出来,事后一看,恰到好处,恰如其份,恰到其所。这是真人的境界。
“大宗师”以我们的观念来讲,先要有出世的成就,也就是普通观念的得道了。上一次讲过了“内圣”,得道的人的功夫、境界,“内圣”以后才能“外王”,并不是说得了道的人同外界没有关系。只有真正得道了,才是圣人,才够得上“大宗师”,然后才如何入世去行用世之道。用世同庄子的《外篇》《杂篇》有很大关系。《庄子》这本书代表了道家的思想,普通称为老庄,又称黄老之道,包括了兵家、法家等,乃至诸子百家的渊源都出自黄老。在黄老的立场看,儒家也出自黄老。这个“老”不单指老子《道德经》,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全部的“道”。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天下大乱的时代,拨乱反正都全靠道家,在治平之时才是儒家。一般学者研究认为,孔孟之道是秦汉以后被帝王们所利用,作为统治的一种的权术。表面上看这些学者们的讲话,有一种过分的要求。事实上,秦汉以后的儒家,唯一的办法,谋生的本事就是做官。这个做官影响了中国三千年的教育,这三千年的教育是非常有问题的教育。这种教育形成了一个民族观念:首先是重男轻女,因此每一个人都希望生一个儿子,然后再“望子成龙”,有什么办法可以“望子成龙”呢?唯一的方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可以做官,做官可以发财,这是连带着一串的观念来的。在座诸位,包括我们在内,思想里尽管有忠君爱国等大帽子大口号,事实上归根结底,最初开始读书还是想做官,升官发财。儒家是如此。在历史上真正不同的人物是道家,道家并不一定就是打坐修道,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天文地理等。这些道家拨乱反正用的许多东西是什么呢?一部影响最大的书就是《庄子》,大家平时都忽视了这一点。后来所谓谋国之道,乃至军事思想谋略思想等,都出于《庄子》,下面就是庄子讲的外用之学,他首先以军事哲学作基础。
※道家好谈兵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第一句话,就涉及到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很严重的观点。庄子提出来,所谓“大宗师”,得道的人,假使他出世,要对历史对国家天下有所贡献,首先要懂得用兵的道理。在中国文化史上,历代喜欢谈兵论兵的,是道家的人,所以军事谋略学的思想都出于道家,尤其后代所标榜的神仙,没有不喜欢谈兵的。如道家的代表作《淮南子》、《抱擈子》,几乎所有道家的大著作后面都附有兵法,乃至政治权术的那一套东西。因此历朝的变更与用兵之道,甚至政治策略的变动,跟道家都有密切关系。从文化史上看起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唯有代表儒家的孔孟之道,反倒不喜欢谈兵,甚至避免谈兵。
我们看到的《庄子》,他这里就干脆提出:“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把别人的国家亡了,不论是侵略也好,吊民伐罪也罢,亡了别人的国家,别人还要感谢。这很难了,历史上几乎没有做到的。在中国上古时候往往有,历史上所标榜的,事实究竟如何不知道,后人有很多的怀疑,如“汤武革命”就是这样。为什么得道的人用兵会做到如此呢?因为“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这些文字看起来是顺的,其观念、逻辑都是相反的。就是说,得道的圣人用兵,虽然亡了别人的国家,而被亡国家的人民个个爱戴,个个拥护,因为他的用心,不是为了私欲为个人的利益,也不是为了强权占领侵略别人,是为万民造利益,用现在的话讲,是为人民造福利。这种福利不是现在福利的观念,是“利泽施乎万世”。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尤其是青年同学要注意。
谈中国文化,刚才我们批评读书人都喜欢做官。像我们小的时候,必须背《朱柏庐治家格言》,甚至每个国民都要读的。其中有一句格言:“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我们这一辈子都深受这个格言的影响。中国过去读书人做官,制定任何一个政治上的方略,实施任何一个政治上的举动,都不可避免的有一个很严重的观念,自己这个政策出来,是否有百年以上的效果,尤其是国家大政,那是百年大计,不是只顾目前的。还有一个很严重的观念,在个人的方面,要使自己后世的子孙能抬起头来。如果做了在历史上有污点的事情,后世的子孙永远无法抬头。譬如按一般的观念来说,是非暂且不管,一般认为岳飞是忠臣,秦桧是奸臣,在清朝时,一个姓秦的诗人到杭州西湖岳王庙去时,做了一句名诗:“我到杭州愧姓秦”。这种思想观念哪里来的?就是中国几千年来文化的习惯,“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这两种观念在今天,在整个中华民族思想里面,好像非常淡了。这是我们民族的悲哀或耻辱,这是一个大问题,值得我们去检讨。今天,我们讲复兴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究竟是什么?这些都是问题。
庄子讲圣人亡了别人的国家而不失人心,因为他“利泽施乎万世”,不止百年哟!是千秋万代都值得仰慕的。“不为爱人,”并不单是叫一点口号来仁慈爱人,也不只是只爱当时的人,或某一地区的人,圣人仁慈爱人不为时间空间所限制。这就是“圣人之用兵,亡国而不失人心”的一个总结论。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圣人得道以后,由出世的真人做入世的事业,如果只限于乐于通达人情物理,这样也不够圣人的资格,所以圣人不止了解人情物理,还有更进一步的通达。下面一条条分析“内圣外王”的成就:
※仁爱无私
“有亲,非仁也;”这同儒家讲仁义道德的仁的意思并不相反,只是道家思想的仁的范围更大。所谓真正的仁,“有亲”,还带有一点私情,就已经够不上仁了,因为已经带了私心了。大家知道,“亲”与“仁”是有差别的。中国文化动辄以孔孟儒家思想为代表,儒家讲的仁,等于佛家讲慈悲,基督教讲博爱,都有相同之处,不过解释说法各有不同。在历史上,宋明理学通佛家思想有一个争论,理学家认为,佛家讲慈悲并不错,儒家的仁也讲慈悲,但这是有范围的爱,先是“亲亲”,“幼吾幼及人之幼,老吾老及人之老”,先把我的小孩照顾好以后,我有力量再去爱社会上的其他孩子。把我的父母养好之后,再把我的爱心扩大,再去养社会上其他的老人。但佛家讲慈悲平等,爱一切众生,众生有那么多,怎么爱?所以宋明理学家认为,佛家讲的慈悲陈义太高,统统是空洞的口号。理学家们提出一个问题,假如孔子同释迦佛站在河边,两个人的妈妈都掉到河里了,请问,释迦佛是先救你的妈妈,还是先救孔子的妈妈?如先救你的妈妈,后救孔子的妈妈,这就不够慈悲了!因为众生平等,你妈妈我妈妈都是妈妈啊,你不能分别啊!我们儒家不同,孔子是毫不客气地先救了自己的妈妈,再来救你的妈妈。儒家有一个程序,所谓“亲亲”,“亲”我的“亲”,爱心先对我的亲人,再把我的私心扩大,扩大的私心就叫公了,“仁民”,再爱别人,爱社会,把人类都爱好了,“爱物”,然后才爱万物。“亲亲,仁民,爱物”,这是儒家行仁道的三个程序、步骤。庄子在这是没有批判儒家,但下了一个注解:“有亲,非仁也。”仁慈是爱天下,没有私心,有所亲,有所偏爱,已经不是仁的最高目的了。如果是圣人大宗师,爱是普遍的,就像下雨一样,并不是雨对青菜萝卜少下,或者对高丽参当归这些补品就多下,没有这回事,是普爱的。
“天时,非贤也;”这等于是对春秋战国时儒家的批判。对不起啊,我讲《孟子》时,一定替孟子辩护,现在讲《庄子》,我就站在庄子的立场上来讲。儒家所谓的圣贤之道,如孔子在《论语》中讲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贤者之道,非其时,社会不对,不出来。庄子就提出来,真正的圣贤没有为己的,不论天时合与不合都要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但是庄子又回过来讲:
※进退存亡之道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也是批判儒家。我们在历史上看到,儒家有时候有利害不通之处,很多读死书的儒家人物都有这个味道。庄子在那两个时代也见过很多,所以他认为这一班知识分子,不通利害的关键,没有得道。道家讲的“通”利害,怎么“通”呢?所以历史上有文化的争辨:儒家所标榜的是见危受命,时代越艰苦,我越要站出来,中流砥柱,倒挽狂澜,救社会救国家救天下。表面上看起来气派很大,但是时代狂澜不可倒挽,中流是很难的,抵不住的。除了让别人承认,在历史上留名之外,对社会没有贡献,对国家没有裨益。但在历史上,儒家真正做到见危受命的人物并不太多,不得已的倒很多。道家不走见危受命这个路线,多半走隐士的路线。道家思想的基本态度,始终是走“因应”的路子,顺其自然。一个时代形成了一个趋势,挽不回来,所谓“江河东流不回头”,不可能把历史拉回来。道家思想是讲先知,一件事从它的前因,知道它一定的后果。如石门水库放水时,没有办法把水势挽回,但计算到水流到某一地段时,轻轻开好一条水沟,就可以把水流疏散。这就是现在流行道家的太极拳原理,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也就是军事谋略,以寡击众的要点。所以中国历史上,出来因应时势,拨乱反正,都是道家的人物。所以救世之道,必须要通利害的,“不通利害,非君子也”。
站在道家立场上看儒家是那么窝囊。事实上,话不能那么讲,这仅是普通一般所了解的。我们回过来看孔子在《易经》上的思想,真正研究孔子,不能用四书五经作代表。四书中足以代表孔子思想的书,一部《论语》而已,而且《论语》中又有十分之二的内容是关于孔子学生的。要研究孔子真正的思想,就要看《易经》的“十翼”,此外还有《春秋》这部书,只有深通《春秋》,才可以了解孔子。所以孔子自己也讲:“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后来司马迁著《史记》,仿照孔子讲了两句话:“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其人。”这是非常傲慢的话,把当时的人都骂了,他等于说:“你们都看不懂我的书,翻都不用翻,只有把它藏起来,将来会有聪明人看得懂。”所以有人称《史记》是汉代的谤书。实际不止是汉代的谤书,是对历史严厉批评的一部谤书。但是汉朝很伟大,没有把《史记》毁了。也可以说是司马迁很伟大,他算定了你们读不懂他的书,不会毁的。《史记》很难读懂,司马迁写一篇传记讲某一个人,讲他好的一面都好,很少看得出坏的一面。那这个人都好吗?不是,坏的一面,要在同他有关系的人的传记中,才看得出来。所以要研究一个人,必须要把那个时代都读遍。《史记》就是仿《春秋》的道理,但不是都一样。《春秋》这部书怎么了解呢?孔子讲“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将来你们要真正了解我,就要懂得《春秋》,将来你们要骂我,也要把《春秋》研究通了,才够资格骂我。《春秋》就是大谋略,《春秋》就是大兵法,所以孔子讲“罪我者春秋”的道理就在这里。像我们小的时候,老一辈按旧式的教育,年轻人绝对不看《春秋》、《战国策》、《三国演义》,看了以后要学坏。我们为什么引用这些呢?孔子著《春秋》、删《易经》,强调“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一个人要懂得进退存亡之道,必须要懂利害关系,如果不懂进退存亡之道,“非君子也”,这同道家的观念完全一样。历史上标榜的圣人君子,我们用学历上的等级打个比方,圣人等于是博士,君子稍差一点,等于是硕士,更差一点的,等于是大学毕业的学士。
“行名失已,非士也;”历史上有许多人为了好名,求名,而忘掉了自己,这够不上一个知识分子。所以我常对青年同学讲,关于名利这两个概念,我们不得不服日本明治维新大臣伊藤博文的两句名言:“济利应济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这话充分表达了中国文化中儒家的思想。如果只知为个人一己之名,“行名失己,非士也”,够不上一个知识分子。讲到这里,我们又要引用司马迁的思想,我常常说,《史记》不是历史,是历史哲学,尤其《史记》的学问,长处不在于刘邦项羽,而在“八书”,如《天官书》关于天文,《平准书》关于财政等思想最重要,其次是《伯夷叔齐列传》中“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这三句话就是人生哲学,这是三篇大论文,包含了很多思想。“烈士徇名”,你不要看到这个“烈士”就想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那你就不要研究中国文化了。现在的烈士这一说法是套用古文的,古文的烈士相当于现在观念的英雄,时代不同观念不同。世界上的英雄为了成名成功,不惜自己的生命,像赌钱一样,最后把命都押上来做赌注,这才够得上一个英雄。“夸者死权”,“夸者”就是狂人,或者说有神经质的人,如近代的希特勒,墨索里尼等讲独裁的人,他们喜欢控制人,喜欢抓权,为了权力的欲望,可以把命赌上。换句话说,你们要不要成名?要不要权力?要成名就要押上一生去赌,用命去做赌注;要权力不是等来的,是要拿命去拼,那命去换的,这样的话,算不定最后你会当英雄当帝王。“众庶冯生”,一般老百姓,象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少一点麻烦,能好好活下去就行了。“烈士徇名”就是“行名失己”,庄子批评“非士也”,这不够一个知识分子。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这就是庄子做的结论。大家不要被庄子的话所骗,道家的话同佛家的话一样,往往象一个珠子在盘子里滚,它四面八方都不着边际的,什么是“役人”? 替别人服务的称为役,“役人”是领导别人。“役人”的道理,人差不多只有两种人,要么我听你的,要么你听我的。不论是家庭中的夫妇,还是社会上的朋友,都是这样。你不肯不听我的,我也不会听你的,这就不好办了。所以古人讲,一个人“不受命,不能令,废人也”,一个人不肯接受别人的命令,又不能发布命令让别人服从你,那这个人是废人没有用。照这个观念,人只有不是你听我的,就是我听你的,没有中间路线可走。那么,人要如何“役人”呢?如何做一个真正的领导人呢?庄子的结论,要“亡身真”,就是无我,连我都没有了。这一条命都不要了。真做到无身,无我,才可以做一个领导人,这个结论把前面都总结了。那怎样才能做到无我呢?《大宗师》上面所讲的,得道的人,才可以真做到无我。因此庄子下面提出了一些人做标榜:
※隐士与历史文化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些人我们就不一一介绍了,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所标榜的高人,隐士,是被列入《隐士传》《高士传》里的人。说到隐士,大家注意,研究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化史的要特别注意,中国几千年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人?还不是孔孟,还不是老庄,是隐士。好像我看近百年来的著作,都对这一点没有讲清楚。有一个同学拿我这个观念作博士论文,写了六年还没有写完,因为资料找不全,很痛苦!何以证明隐士思想对中国文化那么重要?我们正史上从三代以下,所谓唐尧让位许由,从这些历史故事一路找下去,都可以找到。
相传历史上的隐士,在三代之际,便有许由、巢父、卞随、务光等人,这些人物,大多都是“视富贵如浮云”,所谓:敝履功名,薄视帝王而不为的角色,同时,又说他们的学问、人品,都是有超人的成就。正因为他们浮云富贵,敝履功名,所谓“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因此使我们历史上所推崇的圣帝明王,如尧、舜、禹、汤等人,都为之礼敬景仰有加;换言之,凡是上古的圣帝明王,无论为政为人,最顾忌的,便是隐士们的清议和轻视。尤其在野的知识分子,和民间的心理,对于隐士们态度的向背,非常重视。到了秦汉以后,司马迁作《史记》,特别点处隐士一环的重要,把他和谦让的高风合在一起,指出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化人高尚其志的另一面目。因此他写世家,便以《吴太伯世家》作点题;他写列传,便以《伯夷列传》作点题,尤其他在《伯夷列传》中,借题发挥,大发其历史哲学与人生、世事哲学的议论,比他的自序,还要进一层,深刻透露出文化哲学的观点,强调隐士思想的背景,与其崇高的价值。
历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汉高祖时代的商山四皓。所谓皓是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从秦始皇时候就当隐士不出来的四个老头子,学问很好,名气很大,道德很高,可是不出来。到了汉高祖的时候,年纪很大,须发都白了,被尊为四老。汉高祖当了皇帝,礼请他们出来,他们不答应,后来刘邦要立太子传位时,宫中发生了一个大问题,汉高祖想把吕后所生的孝惠帝——当时的太子废掉,改立他所喜欢的戚姬所生的儿子——如意为太子,几乎成了事实,结果吕后问计于张良,张良就告诉吕后,除非孝惠帝——当时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请来,汉高祖就不敢废太子了。吕后果然叫孝惠帝以卑辞厚礼把商山四皓请来为上宾。汉高祖见到了这个情形,就告诉戚姬,太子党羽已成,连自己请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请来了,改立如意为太子的事免谈了。以汉高祖这样的英雄人物,却被四个老头子摆布了一下。为什么呢?难道以他流氓的态度,还真怕这几个老头子武功高吗?这就是中国文化中,隐士思想占了最大力量。一直到近代袁世凯想由总统变成皇帝,也是受过这种影响的。在那个时代,也有类似的“商山四皓”,如南通的张状元,开始当袁世凯老师,后来袁世凯要当皇帝,他是不同意的,当然中间的过程还有很多,所以隐士的思想在中国历史政权上,勉强等于在西方政治哲学中就是不同意主义,既不反对,又不赞成,就站在旁边看,按西方民主政治的讲法,我这一票不投,有保留权。在西方民主政治中,不同意主义的主张,保留这一票,乃至这一票最终成为有决定权的一票。真是太严重了。
※失节夷齐
中国隐士思想在历代都起了这个作用,历代帝王都怕这一面。满清入关以后,康熙想尽办法想把这一部分人收罗起来。在康熙到乾隆这一百年间,在科举中特别开了一个“博学鸿词科”,对于前明不愿投降的遗老们,特别恩准,马马虎虎,只要报个名,形式上考一下,就给与很好的官位,结果有很多人,在这种诱惑上动摇了,而进了“博学鸿祠科”。有些隐士不同意满清的,最后都被康熙乾隆挖出来了,所以当时闹了很多笑话。其中一些,是非常尖刻的讽刺,但是曾留下几首讽刺的名诗:“一队夷齐下首阳,几年观望好凄凉。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后来又开第二次“博学鸿祠科”,再收罗第一次未收罗到的人,因为许多人看见第一批“博学鸿祠科”的人,都有很好的官位,自己就更忍不住了。第二次去的人更多,考场的位置都满了,后去的被推到门外去,就有人更吟诗挖苦了:“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从今决计还山去,薇蕨哪堪已吃光。”描写当时明朝的隐士,本来是想做白衣的伯夷叔齐,不投降,结果是“一队夷齐”还不止一个两个,都投降了,因为首阳山上的菜根都吃光了,把这些人挖苦得很厉害。
※ 隐痛诗人 吴梅村
康熙时代,针对这一批想当高士的学者文人,也想同伯夷叔齐一样,如在文学上有名的诗人吴梅村,屡次被清政府征召,都坚持不肯投降,清政府挟持其老母威胁他,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好出来。当然吴梅村有他的理由,妈妈年纪大了,如果妈妈不在,可以当忠臣。要当忠臣很赔本的,要拼命的。因此吴梅村一生非常痛苦,所以他的诗有:“浮生所欠唯一死,人世无由识九还。”吴梅村因为名气太大,他在应召进京的时候,当时江浙一带的学者都来送他,开了一个号称“千人会”为他饯行。这也是清政府发动的,吴梅村出来投降了,这对吴梅村来讲,比戴手铐脚镣都难受。有一个青年,没有参加这次集会,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这个宴会中去给吴梅村。吴梅村坐在首席上打开来一看,脸色都变了。旁边的人觉得奇怪,看了这封信以后,大家的脸色也变了。原来这封信上写了这么一首诗:“千人石上千人坐,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所有在座的人全被骂了。还不要宣布散会,在座的人就一个一个溜走了。这年青人了不起!这代表了中国文化精神。所以中国文化精神中,隐士派不同意主意的思想,始终在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中起很大作用。为大政的人,对这个道理一定要了解。
前面讲到的狐不谐、务光、伯夷、叔齐这些人,在历史上称为高士,但在正统道家思想看来,还是属于没有出息的,把自己这一条命陪进去以后,既不能救国家救天下,又不能成就自己的道业。现在庄子提到:“是役人之役,”就是跟着人家转。等于讲,人家放火时,他愿意不放火,可他站在火光旁边拼命地叫,这个叫有什么用呢?真是莫名其妙。“适人之适,”人家在忙时,他也在跟着在旁边忙,你毕竟进来参加忙也好,他又不参加,搞得不伦不类的。“而不自适其适者也。”他对自己的人生应该怎样安排都不懂。庄子在这里,把历史上的高士们批评得一钱不值。
※高士严子陵
这里特别强调一点,庄子讲入世的“大宗师”的思想,为了说明“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这个道理,我们可以提出东汉时的严子陵来加以发挥。严子陵的少年同学汉光武刘秀当了皇帝,他不同意也不反对,研究历史就要在这些地方着眼。我们知道,汉光武刘秀的好处比汉高祖刘邦多。伏波将军马援,开始是反对刘秀的将领,有次因某件事,作为代表来看汉光武。当时汉光武统一了中国,只有陇西和四川没有统一。马援与刘秀一见面,两人谈得很投机,马援回到陇西,老板隗嚣问他:刘秀与他的祖先刘邦相比怎么样?马援讲:刘邦豁达大度,气魄很够,人很豪爽,这一点两人不相上下,很难比。不过有几点不同:第一点,刘邦不喜欢读书喜欢骂人,刘秀喜欢读书不喜欢骂人,而且学问很好,很有辩才;第二点,刘邦爱喝酒,刘秀不喜欢喝酒。隗嚣说:照你这么讲,刘秀看来比汉高祖还要高明啊。马援本来要讲刘秀比汉高祖还要高明,做人家的部下,只好这么讲,所以马援之所以是马援,多会讲话!了不起!刘秀的好处很多,历代帝王都杀戮功臣,汉高祖就杀戮过很多功臣。但刘秀在一统天下以后,没有杀戮过一个功臣。但是严子陵为什么还有许多不同意他的地方?自有他的道理。严子陵也许是一个在当时局势中,不作第二人想的人物。但是他也深知刘秀不简单,这个位置已属于刘秀的,他就悠游方外,再也不想钻进圈套了。因此他就反披羊裘,垂钓在浙江桐庐的富春江上。从这里可以看出,严子陵好像得了庄子的秘诀一样,所以他不姓严姓庄,应叫庄子陵。历史就是人生,把历史读通了,我们才懂得怎么做人。不要弄得像现在大学的史学系一样,自己好像比历史还高明,然后去分析历史批判历史,结果你不是历史,你是书呆子。现在研究历史同我们过去不同,我们过去研究历史,是使自己懂得如何作人做事,现在不然,现在是比历史都还要高。所以研究严子陵,要懂得研究历史的困难。
刘秀作了皇帝之后,唯独怀念这位同学,下命令在天下查访,希望他来见一见。有人报告,在浙江桐庐的富春江上,有一个反穿皮袍垂钓的人。现在街上最时髦的是把皮袍反过来穿,在汉朝却是很怪的,皮袍应该穿在里面的。古代穿皮袍是有学问的,官人与百姓穿皮袍是有区别的,官人不敢把穿的皮袍露出来,外面要套一层粗布,表示谦虚。虽然是做假,但这假的后面有中国文化,痛恶你奢侈,拿富贵来骄人。但皮袍多贵啊,相当于现在好几千美元,又要用粗布盖住,又要表示里面有皮袍,那就把皮袍边上的毛,露出来一点点。老百姓却不敢这样,皮袍要短一点,盖在里面不能露出来。过去有功名有地位的人才可以穿长袍,所以读书人有了功名回乡叫绅士,绅,就是衣服前面后面都快要盖拢脚了。老百姓冬天穿皮袍,不能超过膝盖以下,这都是文化的故事,不讲的话,我们死后你们不知道了,都认为千古以来皮袍是反着穿的,那就不是中国文化了。反穿皮袍这事一上报,汉光武一想,这一定是严子陵。就把他接到京城里,但严子陵还是不愿意做官。汉光武说,你不要以为我当了皇帝,如今见面还是同学,今夜还是像当年同学时一样,睡在一起,好聊聊天,严子陵还是那样坏睡相,腿压在皇帝的肚子上,似乎又目无天子。所以有太史公发现“客星犯帝座”的说法。总算刘秀确有大度,没有强迫他作官,终于放他还山,仍然让他过着悠游自在,乐于江上垂钓的生涯。
历史上称赞严子陵高得很,但到了清朝有人就说他不高了。有两种相反的论调,因此相传后世有一位上京考功名的秀才,经过严子陵的钓台,就题了一首诗:“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这真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了漏夜赶科场”的对比写照。但相反的,后人有对他作极其求全的批评,有人说严子陵一点都不值钱,这些隐士假的。怎么讲呢?“一袭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波茫茫何处寻?”他是说严子陵反穿羊裘去钓鱼,分明是故意沽名钓誉,要等汉光武来找他,用此为求成名的手段。如果真想逃名避世,当时只着一般渔人所穿的蓑衣斗笠去钓鱼,谁又知道富春江上多了一位渔人便是严子陵呢!那么,当皇帝的同学刘秀,岂不是也无法找到你了吗?因此他批评严子陵是有意弄噱头,求虚名,而非真隐的人物。
如果照这种严格的要求隐士、高士、处士的标准来讲,凡是被历史文献所记载,为人世所知的人物,乃至神仙传记或佛门中的高僧,也都是一无是处的。相同的,宋朝的大诗人陆放翁便说过:“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己自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 陆放翁对隐士思想推崇得很高,道家的思想,真正要做个高人隐士,是不应该在这个世上的,还要在这十一层楼讲《庄子》,那都是为了赚钱的问题,决不是高士。被一般人知道是隐士就错了,像严子陵一样,都辜负了自己开始的存心,那你们又何必批评严子陵做假呢?巢由是黄帝时代的隐士,尧舜请他当皇帝他不干。像类似这一类的事情还很多。所以,从这些事就可以看出,中国人,中国文化的思想对隐士思想推崇得不得了。这是代表文化精神的一个招牌,甚至于说,我们历史上已经出名的高人隐士,都受文化史的批评。在好的一面讲,这个文化思想是非常特殊的,所以我们要了解,道家思想形成了隐士学派。隐士学派在中国三千年,二十五史上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而他们在国家时势危机时,拨乱反正救世救人时,就出现了。等到天下一太平,许多人连名都不留就走了。就是合于老子的“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中国文化的另一面。青年同学研究中国文化,对这个问题要密切注意一下,过去一百多年来,所有的著作好像没人提到这一面,甚至于说忽略了它,乃至于不了解它。对于这一段庄子说隐士,我们加了许多的闲话,作了一个说明。现在再看庄子的申述。
※真人的境界
“古之真人,其状羲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
上古时代得道的真人,代表我们老祖宗的,够得上称为“大宗师”的人,有了出世的修养成就,然后再做入世的事业,所谓能够救世救人,庄子称他们为真人、至人。这些真人外表的作为,非常讲仁义,为仁义而为之,可以牺牲自我,却不结党不用私,是天下为公的。所以,做了就做了,不希望你来恭维我,力所当为、义所当为的事,做完了不需要别人知道。庄子这里不提仁只讲义,这个义不是义气,是讲爱人的发挥。儒家孟子解释义:“义者,宜也。”中庸之道,恰如其份,恰到好处就是宜。举例来讲,火烧起来了,我赶快挑水灭火,水不够再去挑,万一挑累了就算了,听其天命,反正我尽力了,这就是“宜”,做到恰到好处就算了。墨子对义的解释带一点侠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义也。”“天下有难,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自己牺牲了在所不惜,这是墨家的思想。庄子这里讲的“义”是近于墨家的义,不是儒家的义。“若不足而不承;”得了道的人做人处世,永远没有自满,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不够。“而不承”,不接受什么,也不想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只有拿出来的。中国历史上,很多道家的人物出来因应时势,拨乱反正以后,“功成、名遂、身退”,一个个都溜走了。为什么呢?他们都很谦虚:“我德性不够啊,天下国家你搞就好了嘛。”是永远都不满足自己的。
“与乎其觚而不坚也,”道家做人都是内方外圆的,虽然对人都很和蔼,无可无不可,但是他没有成见,不坚持自己的意见,所以才能“张乎其虚而不华也”,像花一样张开,自己内在空空洞洞,无主观无成见,没有虚华,不宣传,永远是虚怀若谷。这是做人的态度。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敖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
真人对于人生是乐观的。“崔乎”就是巍巍,高大之意,他虽然站在最高的位置,也有很高的成就,但不是为欲望驱使去做的,是为了天下,“不得已而为之”,是“不得已”去做的。真人虽然对社会贡献了一切,态度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一点觉得,我帮助了你,你要谢谢我,没有这回事,“与乎止我德也;”“与”就是同你共同做了事,到了相当的程度就停止了,因为不能再帮助下去了。在历史上有许多了不起的人,因为不懂这个原理,最后都杀头抄家了,为什么?因为功高震主。功劳太大,道德太高,学问太好,到某个时候赶快要溜,不溜不行。道家的人到了某个阶段就走了,恰到好处。天下事不能圆的,太满了要爆的。
“厉乎其似世乎,”他处世的态度很庄严很庄重,一切的作法作为很严厉。“似世乎”,跟着一般世俗的走。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世俗的需要而这样做。得道的人处世,还远不止有这样的修养,每个条件他都具备。“敖乎其未可制也;”“敖”等于是很傲慢。傲慢到什么程度呢?你看不出傲慢,是绝对的谦虚。在傲慢与谦虚之间到什么程度呢?“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所以永远不出来,永远不担任任何名义的。“其未可制也”,他不属于哪一个范围。
“连乎其似好闭也,”虽然如此,他作人处事有一个范围。表面上看起来很固执,其实不是固执,一个人为人处事自己没有一个范围,超过了一个范围,结果当然是非常不好。因此得了道的人,他自然懂得人生,懂得处事。“悗乎忘其言也。”形容他使个个人佩服,信仰,也忘记了他的语言,因为他的理论已经深入人心,大家已经做到了。因此道家的人既不著书又不立说,所以后世有人讲“忘言之道”,自己不需要说话的,等于佛说“不可说不可说”,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庄子写了那么多,老子也写了五千言,看来似乎只有释迦穆尼佛高明一点,自己没有动手写过一个字,都是弟子们写的。老子庄子都逃不了责任。白居易就笑老子:“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言老君是知者,如何自著五千文。”
在讲下一段之前,先提一个历史的经验与理论。中国历史上光辉的时代,有汉代的“文景之治”,唐代“贞观之治”,清代“康乾盛世”,这三者在文治武功上都了不起,值得钦佩。宋、元、明都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可提的。但是在这些光辉的时代,起真正指导作用的是道家思想,尤其是老庄。所谓“文景时代,好用黄老”,是用黄老思想来做政治的指导。那么在中国这三五千年的历史中,究竟是哪一家的思想作指导,使天下得太平,时代起光辉的呢?这个问题不是研究过去的历史,而是二十一世纪的历史要我们如何开展,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问题,青年同学们要特别注意,不要因为读《庄子》而研究古书,这个古书何必研究它呢?所谓“温故而知新”,我们要知道未来,这是一个思想上的启发,非常重要!我们向青年同学们提出历史上一个非常关键之处,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有两点。第一点,刚才讲的“文景之治”,在文化哲学史上都是讲以黄老,以道家思想做政治思想的主题,实际上不是这样,是八个字“内用黄老,外示儒术”。黄老是放在口袋里用的,外面标榜的招牌是孔孟的儒家思想。这八个字就是我们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历史上的大秘密。那么它的重点在哪里?我们要知道一个传统,在中国过去当皇帝比现在困难哟,一辈子好坏,最后给你一个谥号做定评。如历史上的好皇帝,谥号“宣”的没有几个,如周宣王,汉宣帝,唐宣帝,明宣帝只有几个,凡是死后谥号是“宣帝”“文帝”的,都了不起。当然不希望将来再有如“献帝”,把国家都献了给人家的,“哀帝”那就太悲哀了,值得哭的,“殇帝”,短命死了的。所以一看帝王的谥号,就知道那个时代了,这是读中国历史要懂的。
上一次讲到,《大宗师》提出来,得道的人“内圣之学”证得了,就是所谓的真人。上面描述“真人”修养的境界和成就,下面描述“真人”内圣之后,是否入世起用?换句话说,得道以后是否要修道?这个修道就是道的用,也就是入世的关系。
※以刑为体 以礼为翼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
这四点,我们先从个人修道方面做一个了解。“以刑为体,”“刑”就是政治上的管理。后世道家讲到修道,一个人要长生,有两句术语:“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生”就是心念一动,就要把心念通通去掉;这个“死”,不是自己吃安眠药去死,是要烦恼杂念妄想通通死光,就是杀的作用。也就是说,心中的烦恼杂念通通死光,生命的本能才会恢复,才会长生不死。去掉心中的烦恼杂念,必须要自己来治理,当每一个思想观念,烦恼杂念起来时,自己要警觉,这些都是不好的,要去掉的。这样,慢慢地心性的本体就逐步得到清明了。如何去掉自己的心念,这个中间的修法就叫“刑”,所以,修道的人管理自己非常严格,就想法律上的刑杀,去恶从善,去掉恶念,专门保存善念,这就是“以刑为体”。
但是专门杀自己的念头,这还是消极的,所以要“以礼为翼”。“礼”的道理,现在很难解释了,它所包括的意义很多。大家晓得中国文化有一部最根本的书籍《礼记》,《礼记》包括了三体:《周礼》《仪礼》《礼记》。《周礼》等与中国几千年来的政治哲学的法典,是中华民族的大宪法,几千年来的政治措施都是以《周礼》为根据。《仪礼》是讲礼貌礼节,相当于现代社会的秩序,生活的艺术等等。《礼记》就包含更多的内容了,可以说诸子百家,所有的思想都出自《礼记》。譬如《大学》《中庸》等,都是《礼记》中的一章,后人把他们抽出来,另外变成一本专著。普通一般人都认为,《礼记》只是谈礼节的书而已,其实礼节只是其中的一项代表。什么叫做“礼”?并不一定是要你只管叩头礼拜的那种表面行为,所以我们解释“礼”,勉强的说,就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但是这个说法不一定对。古人解释“礼者,理也”。“礼”就是道理,换句话说,它包括一切文化的原则,如果用比较流行比较漂亮的名词来讲,用新的观念来讲,“礼”就是哲学。这个哲学不是西方的那个哲学,这个哲学是借用的。那么,“礼”是讲什么呢?“礼”的真正精神是以道德为体。中国历代政治哲学最高的原则,是讲礼治而不用法治,礼治着重在于全民文化的教育,“礼”的不够,道德教育的不够,只好用法治,用法治就是“以刑为体”。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这两句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光是自己管理得很严重是不够的,必须要了解“礼”的精神。“礼”的精神就是《礼记》开头的第一句话:“勿不敬,俨若思。”这六个字很难讲,这是中国文化的根本。这是讲一个人的修养做到了,随时随地的没有杂念,没有恶念,没有妄念,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抱着虔诚恭敬的态度,处理事情,待人接物,不管做生意也好,读书也好,随时对自己都很严谨,很自敬,不荒腔走板。他的形态是“俨若思”,“俨”是形容词,非常自尊自重,非常严正、恭敬的管理自己。看起来他好像在想什么东西一样,但实际上没有想,因为他在“敬”的状态,这就是后人所讲的,随时在入定的状态。人的心境做到了永远在定中,在清静无为的状态上,根本不需要自己管理自己,就不需要象刑法一样来管理这个念头,这个念头随时清静了,所以说,光是“以刑为体”还不够,还必须“以礼为翼”,以真正的定慧精神辅助自己,然后处世之道。
“以知为时,”“知”同智,智慧的成就,可以引用孔子在《易经·系辞》中所讲的“进退存亡之机”来解释,一个人,天下大事也好,个人做事也罢,要了解自己什么时候该进一步,什么时候该退一步,随时随地知道自处之道。“以德为循”,随时在道德的行为上,自己知道人生的一个方向,一个路径。
这四点从个人道德修养来讲是如此。为什么这四点要反复说明?因为在几千年的帝王政治上,真正在历史上光辉的时代,如汉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清朝的“康乾盛世”等,这些时代帝王的思想都是内用道家的黄老之学,尤其注重老子。实际上,老子是做招牌的,用的都是庄子,因为庄子相当于儒家的孟子,老子相当于儒家的孔子。尤其是汉文帝,汉景帝父子两代,大家都知道是“外示儒术,内用黄老”。在近百年中,许多著作,注意不是全体的著作,在讲到黄老之治,以老子为根本,而老子又主张“无为”,因此就认为这些了不起的帝王是“无为之治”,那他们怎么解释“无为”呢?当皇帝什么都不管即“无为”,既然什么都不管,那又管什么呢?难道只管吃饭吗?这样解释“无为”,真是莫名其妙。其实,汉唐“内用黄老”的用法,就是庄子这一段,这是它的精华所在。我们要了解,老子所讲的“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的道理。“三宝”这个名词是老子先提出来的,后来佛家讲佛、法、僧三宝。老子讲的这“三宝”,是老子做人做事的三个秘诀,小至于个人,大到天下国家都一样,“曰慈”,儒家解释为仁爱;“曰俭”,它不仅是指省钱,还包括了省精神,和一件事情的简单简化,简单明了就办好了一件事,这是俭的道理;“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讲永远跟在人家后面吗?不是,它指万事不要突出,因势利导的意思。不因势利导永远也做不好事,譬如山洪暴发,挡是挡不住的,一定要去挡,出的问题更大。如要挽救的话,就估计山洪的力量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衰微下去,先到那衰微的下游,稍稍一引导,顺着水势一带,就引进了河川渠川。这是因势利导,中间应用起来方法当然很多。这也是后世太极拳“四两拨千斤”的原理,也是兵法上讲的“以弱胜强,以寡击众。”这些都是老子无为之道中,“不敢为天下先”的道理里面变化出来的。无为之道是对做领导人讲的,但领导人做不做事呢?国家大事,一切都付之于法治,“以刑为体”。法治的精神并不一定是讲法律,用现在观念讲就是一切归之于制度化,有一个良好的制度。等于说上面的领导人手指头动一动,下面就跟着正常动起来了。所以省力少,成事多。这是“无为”的道理。注意,我们看到“刑”字,不要完全归之于法律,这就要了解历史了,完全依赖法律,在我们历史经验上很多,结果天下大乱。如果相反的,不重法治,天下也大乱,这就是运用之妙了,很难掌握。事实上,在历史鼎盛的时代如汉唐,真正的引用就是庄子这一段,还包括了《外篇》《杂篇》所有的东西。
对于这一段,在我们文化史上还有一个东西必须了解。我们都知道,中国法家的学说出自道家。法家是非常残酷的,尤其历史上记载的,法家用法治世,太严格了,就变成一个非常残酷的时代。所以在中国历史上完全讲法治的人,在司马迁的《史记》中,专门归于《酷吏》的传记之中。我们看了这些非常残酷的酷吏,就会产生一个问题,道家是讲道德,讲慈悲,讲清静无为的,为什么法家出自于道家呢?为什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偏差呢?我们知道,一个修道人,一定非常注重道德,因为注重道德,就会对人对己的要求非常严格,这个严格的结果就是法治的精神。譬如佛家的戒律,本来我们学佛很解脱,头发也剃了,衣服也换了,一切都放下不要了,本来很自在,但是真出了家,反而不自在了,为什么?因为必须要守住戒律。戒律是一个道德的规范,对自己要求管理得很严格,就产生了法家的精神。所以法家在中国文化思想上,它就是戒律,是对整个社会,对全民的戒律,用之太过就变成残酷了,用之适当才好。所以法家自适最重要。
所以庄子提出了“以刑为体,以礼为翼”,那么光“以刑为体”行不行?不行,还必须“以礼为翼”。因此儒家有两句话,孔子讲得很彻底:“徒善不足以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光讲道德,劝人为善,那可以做宗教,宗教就是如此。宗教家认为,宗教推行了,天下就可以太平了。这个理想很高,实际上做不到的,“徒善”会搞得一塌糊涂,所以辅助必须要有法治。如果光信赖法治,“徒法不足以自刑”,路也会走不通。我们懂了孔子这句话的思想,对于“庄子”“以刑为体,以礼为翼”的道理,就知道儒家道家完全是一样。
庄子又对这四点加以引申:
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不论个人的自修也好,或国家的政治也好,为什么以刑罚为主呢?道理就是我们前面所讲的。现在这里是讲如何做法,“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刑法为主不能过分,过分就流于酷吏的做法。“绰乎”就是很轻松很自在之意,不是严刑重法。刑法重,法令太严密,就是严刑重法,这在我们文化史上,历来认为是一个错误的时代。严刑重法不是法家真正的中心。所以“以礼为翼者”,以文化的精神作辅翼,垂之于万世的精神。“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什么叫“知为时”呢?就是要知道进退存亡之机,“不得已”,就是只好这样做,不能不这样做。“不得已”有两个观念,第一,用儒家来讲,孔子想救世,明知道这是救不了的时代,他还是要去做,所以尽其一生都是救世,每个宗教家都是这样,这是“不得已于事也”;第二,知道事情没有办法做,就恰当好处,适可而止。“知”是两方面的应用。“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至于丘也”的“丘”,不是指孔丘,是指像山一样堆起来。以道德为标准,以道德为规范,这个标准很高,象山丘一样。“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这句话是庄子在这一段这一篇中的点题,了解了这句话就明白了怎样叫修道。如学佛之人,又要修戒,又要修慧,又要修定,又要吃素等等,每一个宗教徒好像都是忙得不得了。一般人认不清楚,认为这样忙碌这样努力才是修道,都是只看外形。真正一个修道的人,他入世处事,日理万机,外表看起来忙得不得了,但他的内心什么事都没有,很逍遥很自在,这就叫无为之道,因为他处理一切都有一个制度一个规范,都弄好了的。
※拈提汉史
同学们看了电视“大汉天威”,吃饭时,就讨论汉武帝。有位同学问我,汉武帝身边有一位非常憨直的大臣叫汲黯,这个汲黯是道家还是儒家?汲黯是道家。后世人认为,大概道家马马虎虎很圆滑,其实不是这样,在汉代很多道家人物都是非常严肃的,就是“以刑为体”的道理。后世认为很圆滑是错误的观念。汉武帝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很聪明,但是有一个毛病,除了三代圣王以外,大凡历史上当帝王的,以我个人的研究,到了帝王的位置,大概那个位置有神经病的传染细菌,如果没有老庄之道、孔孟之道的内在修养,在那个位置上会昏头的。我们讲一个现代的故事,我小时候听一个前清的举人,我的老辈子讲,在推翻满清后,他到了北京故宫,看到皇帝的位置,他硬要坐上去过一过瘾,结果一坐,怪得很,头昏了。所以他认为,皇帝那个位置是有道理,很难坐。我现在想,皇帝的位置不会使人头昏的,头昏的是自己。我们看历史上清明政治的帝王,都是从低层的社会过来的。那么他做了帝王以后,会非常懂事。他的儿孙继位以后,我有一个名称,好像一般的历史学家没有用过,叫职业皇帝,他们天生是要当皇帝的。他们都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对于外界的人和事都不清楚。这些职业皇帝在中国三千年的历史中,了不起的,选不出三个,其余都是昏头。职业皇帝都有一个怪毛病,活不长,活了三十几岁就下去了,如果活久一点,我想会很糟糕。汉武帝这人是一半一半,一半是职业皇帝,一半是来自民间。可是他当了皇帝以后,却受了奸人的挑拨。你说汉武帝这样精明的人,为什么会受奸人的挑拨呢?我常常对青年朋友们讲笑话,我说你们要知道,历史上所谓的奸臣是非常可爱的,绝对可爱,如果我当皇帝,算不定就吃这包药,如京戏演曹操秦桧,他们的脸都是白的,肩是端的,这在京戏中是有一套学问的,是有象征意义的,脸白表示是白面书生,非常清秀非常漂亮,表示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读书人。除此之外,只有神仙出场脸是白的。所谓面白如玉。那奸臣们为什么肩端起来呢?表示用脑筋用多了,坐在办公桌光想,想得头都低下去了。奸臣都是很可爱,很会讲话的,他如果要害一个人,一定要捧这个人:“唉呀,某人真好呀,万岁呀,我看他好得不得了,偶然有一点小毛病,没有关系了。”皇帝前面的不会听,只会听后面一句。东一下西一下,就把人害掉了。
因此像汉武帝这样精明的人也中了奸人的计,因为“巫虫之案”,逼得太子和太子妃自杀了。汉宣帝是太子的孙子,当时出生才几个月,因为这个案子,也被抓进牢里去。历史上记载,丙吉当时为延尉监,相当于现代的监狱长,功名虽然高,但地位并不高。丙吉觉得汉宣帝很可怜,就自己掏腰包请奶妈,就这样慢慢把汉宣帝带大。古人是很相信望气这一套学问的,有人就向汉武帝报告,“长安狱中有天子气”。那时汉武帝年纪比较大了,儿子死后,他明白是上了当,心中很痛苦,发泄不出来,脾气非常不好,就下令把长安监狱中的犯人统统杀光。皇帝下的命令谁敢抗拒,丙吉就敢。他给皇帝写了一份报告,第一个理由,犯人已经判了罪了,有些也没有死罪,何必都杀呢?第二,狱中还有你的曾孙,如果都杀,皇曾孙也杀掉吗?汉武帝就不杀了,而且还大赦天下。如果是我们的曾孙,就赶快去抱回来了,但皇帝的儿子孙子多得很,直到有这么一个曾孙,汉武帝也不在乎。因此丙臣就把汉宣帝送到汉宣帝的祖母家,托掖庭令张贺照应。张贺曾在太子手下做过事,思顾旧恩,奉养汉宣帝很周到,用私钱让汉宣帝读书。当时另有一个人见汉宣帝相貌不凡,算不定将来不当皇帝也封王。照古代的家庭制度,是要把自己的血统找回去的。封王也不得了,比现在省主席大多了,没有九年岁也有八千岁,因为皇帝是万岁嘛。他就叫许广汉烧冷龟(在厨房冰冷的时候赶快点火),把女儿嫁给汉宣帝。这是最大的股票投资。许广汉回去同太太一讲,太太不答应,但他把太太说服了,就把女儿嫁给了汉宣帝,这就是后来有名的许皇后。汉宣帝当时才十几岁,两夫妻过日子很可怜,汉宣帝就在民间混,所以对民间的疾苦很了解,但是他很自爱,没有染上民间的坏毛病。
后来朝廷出了很复杂的问题,如果细讲,就成了评书了。我们简单地讲,这时是霍光当权,通过丙吉的保奏,就请汉宣帝即位。汉宣帝年纪轻轻就当了皇帝,还是战战兢兢的,他政治上很清明,头脑很清楚,因为民间的疾苦他都懂。当时他当了皇帝,皇后还没有接进宫,第一夫人还没有选,凡是有女儿的大臣,都有当国丈的希望,大家都在探听消息,都在打主意,尤其是霍光的那位泼妇太太。汉宣帝就告诉左右的人,谁把我过去逃难时掉的一把宝剑找回来,我就很感谢了。这就是中国文学上有一个有名的典故,“故剑难求”。汉宣帝很会讲话,他为什么这么讲呢?他干脆讲把我老婆接进宫来当皇后不行吗?读历史要懂,汉宣帝刚刚即位,权臣的力量大得很,政治圈里的环境没有搞清楚,不敢乱讲话。这就是他的高明。那时他才十八九岁。我们有些人读到博士了,二十七八岁都还不懂事。有人向霍光一报告这个话,霍光一下子就明白了,于是赶快把许皇后找来了。所以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如果是我们,说不定花钱买一把宝剑送上去,那就太笨了,只好拿宝剑把你的脑袋砍掉了。但是霍光的太太不干了,当然应该是我们的女儿做皇后的,这个姓许的是一个牢头的女儿,她居然做皇后,而且我们见了她还要跪拜,那怎么行?许皇后后来被霍光的太太毒死了。汉宣帝见皇后是被毒死的,怀疑得很,但又找不出证据来。若干年后这个案子发了,汉宣帝气极了,把霍光全家都杀了。
汉宣帝即位以后,丙臣也没有怎么太得志。丙臣一生没有特别的成绩,也没有坏处,什么道理?天下太平,有那么精明的领袖,也不需要特别的表现了,也不需要特别的忠臣了。汉宣帝对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不清楚,想找都找不出来。汉宣帝对丙吉也很好,但是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谁也不敢讲,丙吉也不多说一句,这就是历史上讲的:“一生不言恩”,有大恩于人,他一辈子不讲,心中像没有事一样无所谓,那个修养就是道德。如果是一般人那还得了,唉呀,皇帝还是我培养出来的,总要给我一点摆的嘛。一般人送一个蛋糕别人吃了,第二天就要讲,我昨天送他一个好好的蛋糕,花了我三百块钱,他谢都不谢。这不是讲历史故事喔,我们青年同学们都要效法丙吉的做人。
后来,丙吉当初请的几个奶妈中的一个,知道了原来吃奶的孩子是现在的皇帝,她丈夫是乡下的流氓,大概穷昏了头,就逼她到京城来,到处找人吵。慢慢地案子闹大了,就把奶妈抓到法庭审问,要她拿出证据,她就供出丙臣来。丙臣一来就骂了她一顿,你有什么功劳,我把你开除了的,真有功劳的是前面的两个奶妈,可惜死掉了。丙臣这时才在法庭上讲出来。汉宣帝把奶妈叫到宫中单独一问,奶妈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讲了。汉宣帝也了不起,他没有声张,听了就听了。汉宣帝赏了奶妈很多钱,把她送回去了。对丙臣却不动声色,也没有说过感谢。丙臣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一如既往。
※丙吉问牛
过了二三年,汉宣帝忍不住了,就把丙吉提起来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这时丙吉已经很老了,丙臣也不喜欢,你让我当宰相就当宰相吧。有个副宰相叫肖望之,才气很高很精明,他看不起丙吉的老老实实,有些政事就自己做主。丙吉对政事都不管,既然你想抓权,就让你抓权嘛。丙吉有一天到中央开会,街上有人打架打死人了,他看一看就走了,但看见一位老伯牵了一头老牛,当时是夏天,老牛呼吸困难直喘气,丙吉就停下来问牵牛人,多久没有下雨了?气象怎么样?有人就奇怪了,为何见到人死了不问,却关心牛。丙吉讲,人死了是大事,会有人管的,牛有病了,一般人不会注意这种小事的。其实牛是顺应阴阳的,因为不下雨,牛受不了直喘气,丙吉就估计到今年农作物的收成了,就了解到国家大事了。在农业社会中,粮食是最重要的,丙吉由牛的问题判断到气象,由气象联想到全国粮食收成,想到了老百姓的前途命运。这就是“丙吉问牛”。这其中的道理,一方面可以说,丙吉明大体,管理国家大政,小事有专人管;另一方面,副宰相爱管事,就让他去管吧,何必两人争权呢?自己年纪也大了,只要把自己培养的皇帝辅佐好,就行了。这就是丙吉的高明之处,所以丙吉不是糊涂,是第一等高明人。在太平盛世,做人做到如此,才是庄子所谓道家。由丙吉人生的故事,我们知道,第一,作了好事一生不言恩,这是做人的难处,第二,丙吉同宋朝的宰相吕端一样,中国有一个名对子,“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一个人聪明绝顶,对小事的地方假装糊涂,是第一等聪明人。吕端是真糊涂吗?当时是天下太平,他乐得当个太平宰相而已,丙吉也是这样。丙吉个人的修养,其他的长处应该很多,据我的看法是如此,但历史上对他个人的好处记载并不多,我们只看到有个“丙吉问牛”,他始终是一个很平白的人,都看不出他道德的好,可见他的道德更高。大家如果对历史不深入研究,是读不懂的。所以我经常说,历史上汉朝有一个丙吉,五代有一个冯道,都是菩萨中人。拿王安石的话讲,都是“如来”再来,佛的化身。
※王霸杂用
但是汉宣帝对自己与许皇后所生的太子,很不满意,觉得太子太老实了,道德是好,但气派不够,几次想要把太子废掉。汉宣帝一想到废太子,就想到那把故剑,就想到许皇后,患难之妻又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忍废太子,这就是后来的汉元帝。我们讲《庄子》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呢?汉宣帝的太子,后来的汉元帝喜欢研究儒学,他对父亲在政治上的做法有意见,就对父亲讲,管理国家是不是可以放宽一点?能不能多用一点讲仁义道德的读书人?汉宣帝听了大发脾气,骂儿子不懂事,将来当了皇帝怎么能治理好天下国家。但他这一发脾气,却把历代帝王政治上的秘密都揭穿了,他答复儿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就是儒家道家法家杂用,王道与霸道并举,决不偏向哪一方的思想,如果有偏向,天下事就做不通了。古代帝王制度,在家族立场上是父子夫妻,在公事上立场上是君臣,那时很严重的事了。所以汉宣帝非常不高兴,看见儿子出去以后直皱眉头,说:汉家天下,将来在他手里就会下去了。这话果然也不错。在中国文化思想上,儒家拼命讲王道,也是走不通的,也就是孔子讲的“徒善不足以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实际上,历代帝王所用的秘诀,大原则,大政治思想就是《庄子》这一段。这是了解中国文化,中国哲学思想,政治思想的关键。这些秘密,帝王们尽管用,可用不可讲,讲了就不能当帝王,只能当教书匠了。
《大宗师》这一段,有两方面作用,一是用于个人修养修道,一方面用于作人处事。这就是“大宗师”可以入世可以出世,不限于入世也不限于出世。只有得道的人才做得到,因为他是身入世而心解脱。人如果不得道,就做不了自己生命的主宰,就会被外界环境物理世界所支配。得道的人能支配自己的生命,才有资格入世,成大功立大业。不过成功以后,都是走的老子的路线:“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道家的思想,一切成功不必在我,帮助别人成功以后,自己偷偷溜走了。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庄子的文字很优美的。这一段说明世界上的事都有正反两方面,有喜欢的一面,就有不喜欢的一面,没有办法两全其美。那么,这两方面就各有一个偏见,这个偏见的产生就多了起来。庄子提出真正的“一”,事实上,如果分析起来,演绎起来很多,但归纳起来只有两种,一面是“与天为徒”,“天”指天道,不是代表宗教性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学的天,“徒”不是做徒弟,是指像做朋友合在一起一样与天道相合。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怎么叫得道的人呢?了了生死的人。人生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死问题,人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一切宗教哲学,甚至于科学之所以发展,都是为这个问题在找答案。人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答案。庄子提出,一个得道的人,生死问题不存在了。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生死问题时人类的根本问题,没有哪一个人不怀疑害怕的,尤其是越老越怕这个问题,因为来日无多了,不知道死后到哪里去。如果有旅馆可以预定,但不知道在哪里预定,这就是很麻烦的事了。在东西方的文化中,统统都在找这个答案。只有中国老祖宗,在几千年前就把它否定了,认为它不是一个问题。但是人很难了解,不容易相信,如果相信老祖宗的话,就得道了,了了生死了。“死生,命也,”这个“命”不是算命那个命,是指生死的本源。“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我们看头顶上这个科学的天,天黑天亮都是现象,虚空本身没有变化过。所以,我们本有的生命,没有死亡也没有生出来过。
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人没有办法控制生死,没有办法作主,人被外界物质所困扰;就引起心理情绪的变化,所以对生死觉得非常可怕。其实没有什么可怕。得了道的人,了了生死,他不被物质世界的环境和心理的作用所困扰,永远是在清静中,他始终是在天道的境界。这个身体的存在不是我去爱身体,身体自己跟着道念就变好了。因此得道的人在人世间,就有卓然独立的精神。但是一般人不认识自己生命的根本,都认为生命以外有一个主宰,有一个超人的力量存在,比我们人高明,宗教家就认为这个高明的东西是上帝,或天帝,或菩萨,或神。但是,不管你是否认为生命之外另有一个东西存在,你这个身体死了,跟它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这是对一般宗教信仰的一个结论。我们常讲一个笑话,也是真理,是从另外一面看世界的宗教,所有宗教在外形上,使我们有一个什么感觉呢?宗教好像在劝人不要怕死,要好好地去死。你不要怕到我这里来,我这里开了个观光饭店,你现在先买票,将来到那里去,我好好招待你,如极乐世界,天堂,各个宗教都登了很大的广告,都在拉生意。这就是宗教,都是管死的一面。只有中国文化不谈这个,中国文化,尤其是三代以上,没有宗教形态,因为中国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站在死的一面看,等于人在风雨凄凄的晚上,雨伞也破了,旅馆也找不到,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连馒头也买不到一个,可怜兮兮,实在很悲惨,看天地是灰色的,人生悲哀到极点。这种状况就像古人的一句话:“日暮途穷,倒行逆施。”到了这个时候,人真是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所以宗教始终是站在殡仪馆门口看人生,天天都看见死人抬进去。中国文化却站在妇产科门口,天天看到孩子抱出来,永远是生生不息。这是西方原始文化与中国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点,所以中国文化看死,就像回去睡觉一样,人总是要睡觉的嘛,活了一辈子,就像唱戏一样,唱了几十年总要下台,让人家也上来唱一下嘛,老是站在那里干什么?这就是中国文化不同之处。但是一般人没有看通,被生死两头现象骗了,总认为生命以外有一个做主的,这就是宗教信仰所要的。
庄子说:“而身犹死之。”那个做主的有什么用?那个做主的本身会不会死亡呢?上帝从哪里来呢?上帝是妈妈生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谁呢?这就麻烦了,所以要在生死之间找一个真实的东西,这就很难了,那个真实的就是道,就是真人。
※相忘于江湖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庄子这几句话,是中国文学几千年来常用到的。河里的水枯竭了,鱼就跳到陆地上来,它们用湿气相互吹嘘,用唾沫相互滋润,这样相依为命,“相呴以湿,相濡以沫”。鱼难道想这样吗?鱼不想这样。现在流行养鱼,还有电的设备喷水,我们如果做鱼,宁愿在江湖里自由自在,不愿被人养着。“相忘于江湖”常常被后人引用。在江湖里怎么“相忘”呢?就是忘记了有江有湖,不受任何的管束了。所以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离开了水的鱼,都是靠一口口水来滋养生命的,只有真得道的人,才是江湖里的鱼。
庄子的文章,看起来东说一下西说一下,如果严格地用逻辑来分析,他先用比喻,然后说道理,这是文章作法的方式不同。然后又讲到人生、社会: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人世间都是恭维善人,讨厌恶人。历史上,尧舜当然是圣王,桀纣都是坏皇帝。过去我们的习惯成语叫“助桀为虐”,这几十年变成“助纣为虐”了,很奇怪。不过我们研究《庄子》的人“相忘于江湖”,反正懂了那个意思就好了。庄子说,与其那么恭维尧舜,何必把桀纣看得那么坏,是非太明并不是好事,学问越好,知识越博,都是自找麻烦,人生是非常痛苦的,“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善也不住,恶也不住,把是非善恶毁誉都“化”掉,那就可以“相忘于江湖”,相忘于天地了,也没有觉得人生不人生,连生死都忘了。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这就是庄子参透了生死以后所讲的道理。这里有一个大问题,我们多次提到威胁人生的最大问题,就是生死问题。修道的人,其他各种宗教,想尽办法来解决生死问题,中国文化中儒家道家不解决生死问题,它是以不解决为解决,等于禅宗的“以无门为法门”。换句话说,为什么要讨厌活着呢?死了以后究竟好不好?死了以后,如果觉得比活着还麻烦,那时想活着就来不及了。同时也可以讲,何必要怕死呢?如果真要死的时候,很自然就走嘛。我们怕死,是怕死后比现在差,万一比现在好,那不是后悔现在的笨吗?
“夫大块载我以形”,“大块”就是宇宙,进一步讲就是地球就是天地,“载我”,就是这个大地载我。大地对我们非常好,我们无法报答它,所以老子说,“人法地”,就要我们效法大地。人如何效法大地呢?人要跟大地学习很难。且看大地驮载万物,替我们承担了一切,我们生命的成长,全赖大地来维持。吃的是大地长的,穿的是大地生的,所有一切日用所需,无一不得之于大地。可是,我们回报它的是什么?只不过是死后一把又脏又臭的腐烂掉的脓血和败坏了的朽骨头罢了。人活着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所有不要的东西,大便,小便,口水等等乱七八糟地丢给大地,而大地毫无怨言,不但生生不息滋长了万物,而且还承载了一切万物的罪过。所以我们人生在世,就要效法大地这种大公无私、无所不包的伟大精神。
但是天地给了我们一个人形的生命,就是要我们忙忙碌碌,不忙碌就不叫生命,不但人是如此,任何蚊虫蚂蚁等,都是劳碌过一生。所以在中国文学就有一个典故叫“劳生”。天地很公平,让我们劳碌了一生,总要让我们休息一下,“佚我以老,”人生总要老,老了是让你休息,你不要老不肯休息。死呢?是请长假回去休息,完全退休,所以要死就快点死。生老病死在老庄道家看来,是很自然的,是生命的各个阶段。而后世修长生不死神仙之术的道家,不同于此,它是要跳出生老病死的范围。
“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这是一个重要的结论。一个人真正认清了生命的价值,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方向,所以善于活着的,才能懂得善于死亡,善于回去。这是一个大学问。这就是中国文化中代表老庄的道家,不代表后来的道家,乃至儒家孔孟的思想。子路问到生死问题,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死了到哪里去,孔子不答复子路。孔子不是不懂,它的道理同《庄子》“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是一样的。换句话说,庄子把所有人类都骂完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对自己人生认清楚了的,活着时都是莫名其妙。用佛家的解释就是靠着因缘,撞到哪里活到哪里,自己做不了主。真正“善吾生者”就是得道的人,自己能做主,所以才能“善吾死也。”
※庄子的寓言
下面庄子就提出一个在中国文学中惯用的最好的比喻。比喻本身在庄子来说,不叫比喻叫寓言。寓言这个“寓”字,是庄子先提出来的,距离现在有两千多年。但到了满清末年,外国文化一进来,那些神怪的小说如《伊索寓言》也进来了,后世年青的同学们,因为儿童时候就读过《伊索寓言》,这是西方神话,神话都是乱想编出来的,像科学小说一样凭幻想写的,所以认为寓言那都是谎话,乱扯。结果看了《庄子》,庄子自己说他所说的话都是寓言,那么《庄子》就是放狗屁乱说嘛!这都是观念上的错误。我们要注意,这只是当时我们把西方的神话翻译过来,借用了《庄子》中“寓言”这个名称。那么,庄子所说的寓言又是什么寓言?我们要了解,“寓”者“寄寓”也。所以庄子说他讲的话是“寓言”,意思就是说“我所讲的话,是打丫头骂小姐的话”,这就是寓言。有时人类的语言,没有办法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们仔细研究,在与人谈话时,直接讲,对方反而不懂,改为将一段笑话,说一个故事,不等到说完,对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这是人与人之间,沟通思想意见,最好的办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逻辑有用“喻”这个办法,我们遇到很难表达的思想时,最好的办法是用笑话,用故事。喻是有意义的,不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庄子》里处处用比喻说明道理。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字,只能借用一个名称来讲,就是佛学所说的执著,抓得很牢。一个人对生命之中的一切,都想把握得很牢,其实永远都不会给你把握的。所以要想把握很牢,就是“藏舟于壑,藏山于泽”,把船藏在山谷里面,把山藏在海洋里面。 “泽”代表海洋。以我们人的观念,那真是牢固得不得了,“谓之固矣。”但是,人却不知道,你认为藏得很好,有一个人力气很大,半夜三更不知不觉地把山和太平洋都背走了,你看,庄子早就知道地球在转动。地球是圆的会转动,人们以为是近代科学知识,其实中国上古早已知之,只是我们不详察而已。又有人根据中国若干书籍上说的“天圆地方”,便一口咬定古人的观念认为地球是方的。这种不明究竟人云亦云的说法,非常错误。孔子的弟子曾子,就曾讲过地是圆的,不是方的,而且一直在旋转,所谓“天道左旋,地道右旋”的观念,早已由来悠久。“地方”不是指地球是方块的,是说地有方位。我们看旧书,不要自己把自己文化搞错了。山和海夜里有人背它,但一般人不懂得,以为自己坐在地球上很稳当,实际上地球在转动,这个知识是现代科学常识。
这一段郭象的注解非常有意义,非常好:
“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守故哉。而世莫之觉,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
这个宇宙间天地间,最有力量的是什么?在宗教家是上帝,神、佛,中国文化不讲这一套,中国文化把上帝、神、佛都用一个名称——造化,也叫变化。这是物理性的,没有宗教的外衣。后来,也用于八字算命,哎呀!我的命运不好,也是造化不好。造化就是生命的主宰。这个宇宙的功能,看起来没有力量,但对一切万物一切生命,有主宰的作用。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实际上随时在向前走,每一天都不同,随时都是新的,所谓“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这个不同,在中国文化的《易经》中,叫变化,在佛就叫无常。只是我们人的知识不够,认识不够。眼睛里的台北,今天跟昨天一样,其实,今天的台北不是昨天的台北,明天的台北又不是今天的台北,随时在变的。所以我们要了解,昨天活着的我不是今天活着的我,今天活着的我不是明天活着的我。认为我今天的生命和时间永远守在这里不动,或者永远把今天的成就看得牢牢的,其实哪里做得到呢?这多笨!所以世界上的人这个道理看不通,那就对道永远不了解。这就是郭象的注解,后来注解没有超过他的,比《庄子》又要容易懂一点,因为离我们更近了。
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我们要藏大的和小的东西,“有宜”,都想藏在恰当的地方,天下事真藏得好吗?真被人把握得牢吗?不可能,“犹有所遁”,越藏得好越把握的好,越逃走了。我昨天还对一个朋友讲,你爱自己的小孩爱得要死,但越爱越糟糕,爱的教育要有方法,爱得太过了就被你害了,你越爱得牢越跑得快。天下事都是如此,真想藏,那要怎么藏呢?就藏在本位上,把天下藏在天下,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一杯水藏在海里,藏得最好,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一切归之于自然,归还到本位去,应该如何便如何。你如果用私心,用个人的小观念,想把它抓得很牢,你越抓越跑了,就不对了。
我们因为不知道宇宙这个造化随时在变,不知道这个道,却永远想抓得牢牢的,所以我们想永远年青,未来的钱想永远保有。我的经济思想不同,我经常告诉年青同学,这个月发了财赚了五十万,在口袋里吗?“没有,在银行里。”我说那不叫赚。如果放在银行,我有经验,我年青时,家里的钱都放在银行,北洋政府被北伐战争打垮了,银行没有了,钱也没有了,所以银行也靠不住。我认为把钱放到口袋里都不算我的,算不定等一下掉了,或被扒手摸走了,身上放了钱出门还要摸一摸,告诉扒手我这里有钱,反正很麻烦。要什么时候才叫赚钱呢?我的原则是,钱用完了,总算我用过了,那才是真赚了。所以你藏得那么之深,之牢,认为这回我放好了,不知道会变去的。钞票我用完了,就是我刚才的原则,我用完了就是空了,空了还怎么变?
庄子这类文章,在中国一二千年诗词歌赋文章上,各方面都经常用到,当然古人写文章,不会一句一句统统地用上去,那就叫“文抄公”了,不过写文章的人,“千古文章一大抄”,只是抄的技术高明与否。如这一段,凡是遇上“藏山”“所藏”等几个字,就把《庄子》这段文章精神拿出来了。
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
这个地方就是一个大问题了,这是道家的思想。我们人最高兴是有了这个生命,所谓生命就是有这个肉体,这是错误的认识。生命不是肉体,肉体是一个机械,我们生命的能,通过这个肉体用一用。“犯人之形”,我们人犯了错误,才得到这个人形。结果为了几十斤肉,几百根骨头,一天到晚忙死了,对自己的形体爱护得不得了。其实像人体这么一个生命,在宇宙万化里,是千千万万变化里的一种而已,没有什么可贵。人的漂亮不及玫瑰花,香味不及兰花,笨不像猪,聪明不像猴子,人同猴子、猪、花等都是万化里的一种。但生命的根本,宇宙里的道,它生生不已,变化万有,无穷无尽,永远变不完。所以,我们人如果认识了自己的真生命,“其为乐可胜计邪?”真得了道,那是无比的快乐,那就是叫极乐世界了。
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认这个肉体,他要得生命的真体,得了真体才能“游于物之所不得遁”,才能同万化并存,永远不死,才是真能了道。郭象的注解:“夫圣人游于变化之途,放于日新之流,万物变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谁得遁之哉。夫于生为凶而于死为存,于死为存则何时而非存哉。”得道的人,游戏人间,任运自然,一天天只管明天不管今天,这个生命万古常新的,它跟着宇宙天地的自然而变去,不勉强不抗拒,过去了的不想拿回来,未来的也不抗拒它,自然而来,自然而去。得了道的人,他看见我们这个生命活着是可怜的,是失败的,所以庄子讲是“犯人之刑”,犯了罪,才有人这个身体。
所以得了道的人,才会懂得自己的生命,“夭”就是短命,活得长活得短,怎样生来开始,怎样死了走,都无所谓,这是天地自然之理,这个道的根本,形而上的道体,是“万物之所系”,万物都靠这个道这个能,变化出来。“一化”就是万物的万种变化,最后的功能就是一个,这一个就是道,那这个道怎么修法呢?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有物先天地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
这个道就很麻烦了!大家要找明师传道,找不到的。庄子在这里传道了。这个道,“有情有信”,“情”不是感情之意,“有情”就是现在讲的有境界的,“有信”,有征候的。做功夫,你明白了一步,一步的象征会出来。但是“无为无形”,你越是做功夫离道越远,心境越清静越空灵,越接近“无为”,虽然“无为”,而又是“无形”的。那你说“无为无形”是空的,看不见的,可你心神真能养到空了,那空就有一步一步的境界,一步一步的征候。这个做功夫,庄子在《人间世》的“心斋”里已经讲过了,孔子也曾经讲过,不过孔子只讲原则,孔子讲道就很困难了,他是做笃实的功夫。孔子讲:“吾十五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我们小时候读古书,很调皮,孔子小时候腿不大方便,三十岁才站得起来,大概在学校少运动,就这么乱扯一通。孔子这一段话的意思是:从十五岁求学,经过十五年学习,才建立了信念;再加十年作人做功夫,四十才不怀疑,不然都在动摇之中;再做十年功夫,五十岁才有消息;“六十而耳顺。”那个耳朵不顺?什么叫“耳顺”呢?应是“六十而耳、顺”,就是是非善恶合一了;再过十年,才得了道。孟子讲“四十而不动心”,同孔子的“四十而不惑”差不多。但孟子传道,讲“浩然之气”,怎么“浩”法呢?他又不讲了。孟子讲的修养在《尽心章》里有:“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几步功夫都讲完了,就是庄子讲的“有情有信”,“可欲之谓善”,譬如在座许多信佛信教的,喜欢跑庙子找老师,你就是善人,“可欲”就是想求,你想要就是善,但你还没有见道。你用功上路,渐渐就会达到“有诸己之谓信。”那是说,火候到了,必然会有它的境界呈现,可以征信无疑。但是还不行,还要身心充实。孟子这一段话,一路下来,讲的都是修持功夫的层次经验。其实几家道理都一样,说法不同而已。
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
我们找明师传道没有用,道是“可传而不可受”的,这就很妙了,既然“可传”,何以“不可受”呢?我们不要被庄子文字欺骗了,这当然可传,代代相承是有的。只要有一个得道的观念,那已经错了,这就是“不可受”的理由。你如果有老师传我道了的这个观念,就已经违反了“无为无形”的观念了。怎么又叫“可得而不可见”呢?因为道是“无为无形”的,当然不可见。所以我们看见某人有道,古人形容得非常好,“俨然有道之士”,好像有道的样子,但道不在形象上。这个“俨然”,等于佛家的“如”,“如来”,“如来”翻译得非常高明,好像来了却又没有来,来而不去,去又不去,就是这个道理。“俨然”在中国文学上,用得之高明,有时一看,觉得古人实在聪明,现在人没有那么聪明。这个道为何“可传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呢?
自本自根, 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道在哪里呢?不在老师那里,也不在菩萨那里,道在你自己那里,“自本自根”,自己本来有的。所谓明师传道,不过是把他的经验告诉你而已,你拿着他的经验比着去做,找出得道的道是什么,不是他给你一个什么东西,道不是钞票,钞票给你也会用光的,道不会掉的,是“自本自根”的。这个道在没有天地万有之前,就永远存在了,这才是“存在主义”。“神鬼”,鬼靠什么来迷人呢?就是靠这一点道的灵光,这个“神”是动词不是名词,鬼得了这点道的灵光就更神了,不然就是一个笨鬼。“神帝”,得了这个“神”才可以做上帝,不然就是“下帝”了,那就不行了。
“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这里就是老子观念的发挥,老子讲,道“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就是这个道理。“太极”是上古的名称,我们读了《庄子》,再看孔子著《易经·系辞》就知道,“太极”这个名词也非孔子所创,也非庄子所创,是上古老祖宗所传下来的。“太极”这个名词代表宇宙初生那一点那个东西,等于现在讲的物理动能最初的那一下。至于“无极”是我们中国文化后来所造的。老子的徒孙列子的书《列子》上,在“太极”上面创了“无极”“无始”等五个名词。“六极”就是六合,就是空间,东南西北上下。中国过去讲宇宙只用六合,这是在春秋战国的时代。到了秦汉以后,用八方,所谓“八方风雨会中洲”,这是康有为有名的对子。到了佛学进入中国,加成了十方,所谓十方,即四方四隅和上下。“上古”是无始以来,非常古老。这一段用高、深、久、长来形容道。
※得道之后
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
这是《大宗师》比较精彩要做结论的地方了。“ 豨韦氏”是仁王,如果我们研究远古史,学者们都把它拿掉的,在中国古文化里,像我们小时候读书时就知道,中国这个民族这个文化有多久呢?已经有几百万年以上了。最初是天皇地皇人皇,人皇以后伏羲才出来画八卦,在这以前都是无文字的。那时我们这个世界跟天人是来往的,人都会飞的,同佛家的说法一样。太阳月亮就像挂在门口的电灯,后来人越来越坏了,这个地越来越离开天了。到现在没有办法,只好用太空船,慢慢地想回去。人从哪里来?不是猴子不是细菌变的,是从天上下来的,老祖宗下来后,看见地球荒岛一个,很好玩,因为不用吃饭身上有光,飞来飞去的,就在地上流连久了,后来贪吃盐巴,因为别的星球没有,吃了盐巴骨头结实变重了,飞不起来,就留在地球上了,又后也是吃了苹果出了毛病了。但是我们现在认为那些是神话,究竟是不是神话呢?这是一个问题了。譬如说现在的美国同学,找出《山海经》来拚命地研究,结果研究出来在《山海经》上,大禹王治水已经到了美国了,变成有根有据的事情,传说纷纷。岂止宋朝,其实唐朝我们中国都有人到过美国,只是觉得那里荒凉得很,没什么意思。
“伏羲氏”画八卦,是得了道的人。道是无形无象的,只是做功夫的方法各有不同,“伏羲氏”得了道,“以气袭母”,以修炼气而成功,长生不死。“维斗得之,终古不忒;”“维斗”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得了道,所以它就坐天体的主宰,指挥天体。我们中国文化发达得最早的是天文。过去我们把天体分成二十八宿和三垣——紫薇、少微、太微。类似于我们现在讲天文的经纬度。经纬度是西方的划分法。我们把天体分成三垣、二十八宿,就是把天体星座的范围,划分为二十八个部份,为什么叫“宿”呢?这是指每天太阳从西方落下去的时候,东方天上是那一个星座出来,这星座就是“宿”。这出来的星座,每个月不同,每半个月不同,每七天不同,所以分作二十八宿,又分为十二辰,作为时间与天体的关系。过去发现了北斗七星,就是现在西方人所指大小熊星座之际。在夏天我们可以看到一条银河,在银河的背面,那七颗最亮的星就是北斗星,把七颗星连起来,象舀水的瓢,古时叫“斗”。现在的天文学,也没有离开我们老祖宗那个原则。整个天体那许多星星,都是以北极星作为中枢,众星拱卫着它。每到晚上,北斗七星的斗柄前方,一定有两颗最亮的星,很容易看见,这两颗星叫“招摇”二星,像两个眼睛一样,现在常讲“招摇撞骗” 就是出自这里。我们夜观星象,春夏秋冬北斗星斗柄指的方位都不同,在春天指东方,夏天指南方,秋天指西方,,冬天指北方。我们小的时候,这些天文学知识在哪里学的呢?在竹床上学的,夏天夜里在竹床上一躺,一面打蚊子,一面“卧看牵牛织女星”。
“日月得知,始古不息。”太阳月亮因为得了道的功能,所以永远挂在天体上。“堪壤”就是泥巴。昆仑山何以那么高呢?是一点一点的泥巴垒积起来的。“冯夷”是什么呢?是水仙,太平洋大西洋的水都归“冯夷”管的。“肩吾”是古代神仙的名字,他得了道永远在高山上活着不会死。
由上古到了我们老祖宗黄帝,“黄帝得之,以登云天;”在中国古代的历史上,黄帝自得道以后,活到一百一十岁,共计在位时间一百年。后来因修道有成,便在鼎湖白日飞升,上天作神仙的共祖了。鼎湖在安徽黄山上,在鼎湖天上下来一条龙,黄帝骑上龙就上天了,一般干部就抓住龙背龙尾,差一点的,就抓住龙须,跟着飞升,结果龙须断了,落下来变成神仙,所以长生不死。因此,后来就有“攀龙附凤”的术语,用之于君臣风云际会的颂称。
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传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颛顼”是上古的一个帝王的名字,这个帝王得了道,“以处玄宫”;死后做了北极的主宰。“禺强得之,立乎北极”;禺强是神话中管北极深海的神,据说是中国人,所以北极的主权是我们的,将来你们到北极探险,找找他看。“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少光是天的名字,在佛经中“三界天下图”有这个天的名称。“西王母”据说是玉皇大帝的妈妈,永远是二十几岁的样子,她的丈夫在东王宫,他们九年才见一面,都是得了道的人,他们生的儿子玉皇大帝就当中央的主宰。这是中国的神话。你们研究比较宗教,把各种宗教收拢来一研究,会发现天上非常闹热,西方有西方的区域,我们有我们的区域。
这些人都得了道,所以能变成神,“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这一班老祖宗,不知道活了多长。至于同我们比较相近的是彭祖,彭祖是可以考证的,据说他是唐尧时候的人,活了八百岁,实际上,如果照《神仙传》上讲,他到现在还在。彭祖是南方楚国湖北一带的人的祖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五伯”就是到春秋战国时期,他还活着。那么上面讲的是出世,你看庄子好像乱扯一阵,把老祖宗神话都拿来了,这些人在社会世间,把国家治好了,功德好事做完了,最后走了。得道了,不生不死。后世就要差一层,得了道当宰相,“传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传说”是上古的名宰相,得了道的,因此一统天下,据说传说功成名遂身退,死了以后上天,成了管星宿的神。郭象的注解很多,大家自己去研究。那么,看起来庄子煞费苦心在宣传宗教,像我们现在拿一本《圣经》在街上叫一样,在宣传他的道,叫完之后,他引出一个人。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叁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
女偊是女仙,“南伯子葵”问这个女仙,你的年龄非常大,你的颜色像小孩子一样,是什么理由呢?女仙告诉他因为我得道了。南伯子葵又问,道可以学吗?诸位青年同学注意了,南伯子葵他想学道,接着女仙说:“恶!恶可!”道怎么可学呀!你想学道还不够资格,你不是学道的人。“卜梁倚”是古代的一个神仙,他有圣人的才能有圣人的聪明,有学道的智慧,可以做哲学家,可以讲理论,却没有道的资格,我呢,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
所以,要出世同入世合一,那就是佛家讲的十地以上的大菩萨,道家讲得了大道的人做得到,不能只能走一边,不能两边兼得。女仙讲,“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换句话说,孔子有“圣人之才”,恐怕还没有“圣人之道”,庄子呢,有“圣人之道”又无“圣人之才”,所以始终在农林公司当管理员过了一辈子。大家对这一段话要注意,我们先不讲道,有些人道德也好学问也好,不一定有那个才能,叫他做事,却是“窝”字号的,“窝”字号者,不能做事之窝囊也;有些人办事做事真是能干,却没有学问,连签名都签不好,但道德你就不要问了。古代帝王要用手下人的才能的时候,就不用他的道德,所以高明的皇帝很放手,他贪污也好,乱七八糟也好,装着看不见,贪污多了犯了罪,把他满门抄斩财产充公,等于拿给他过手一下,还不是全部回来,搞了半天都是给我收藏。一个人才干,道德,学问三者兼备的,几乎没有,有的话,那就不得了,那就得道了。也可以讲,有人有“圣人之才”,什么道家佛家新旧约全书等,都讲得通,学问很好,但修道不一定成功,有些人得了道了,你叫他弘法传道,他一句也讲不出来的,那时有“圣人之道”无“圣人之才”,不能兼备。这都是庄子讲的真话。
“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女仙讲,像卜梁倚这个人嘛,有“圣人之才”却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我来教教他,取长补短,二个人的本事合在一起,也可以得道。
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犹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所以有“圣人之道”的人,找一个具备“圣人之才”的学生,然后传道给他,他一学,会成功,不然就很难。像卜梁倚有圣人的才能,也就是说是块材料,我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来教他勉强会成功,但却很辛苦,教了他三天。古人教了三天就已经厌烦死了,我们教了多少年还在教,你看多痛苦!三天后卜梁倚能“外天下”,那个空的境界超过了宇宙,宇宙都在他那个道之中。时间空间身体都忘掉了。还不够,女仙又给他打了一个七,七天后能“外物”, 不被物理环境所束缚了。因为得了道,还是没有脱开物理的环境,风寒暑湿感冒生命逃脱不开,外物的境界还要侵袭你的,等到“外物”了,才叫跳出三界外了,但还在五行中。女仙又守了他九天,才“外生”了了生死。了生死后才“朝彻”,“朝彻”就是大彻大悟了,“朝”是早上太阳出来了,光明普照之意。大彻大悟以后还要修吗?还要修,还要“见独”,“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孤零零的,把道找到了。“见独”以后,“而后能无古今”,不生不灭无始无终。“无古今,而能入于不死不生。”
你看道多难办,一步一步有征信,有境界,有征候,庄子借这个女仙之口就把道传出来了。所以,你们年青同学想做大师,不过现在大师不值钱了,到处都是什么大师,将来做“太师”吧!要做“太师”就要把这一段拿来反省,要具备“圣人之才”。现在时代不同,还要加一句,还要具备“圣人之德”,品德要好,然后才有资格作“大宗师”。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怎么叫“杀生者不死”呢?这个“生”不是生命,不是真的叫你去杀生,杀了别人,我就可以不死,那你非死不可。后来学神仙之道的道家,根据庄子的这个意思,有两句话,“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思想念头一生起,马上就把它空了,就在空灵的境界上永远空下去,这就是学死,死人永远不死,永远不死就是长生,生生不已,永远是前进的。“生生者不生。”你想长生不死,那就最好“不生”。“不生”就是思想妄念情绪动都不动,但不是压制下去。孟子讲“吾四十而不动心”,孟子是乱搞的,要硬压下去,那不得了,应该空灵。庄子这里讲的“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生而不生,不生而生,就是佛家说的到了八地菩萨的境界,做到了无生法忍,道理是相通的。
到了一念不生处,“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那心能转物了,一切万物都跟着你来,你不被万物所转了。“无不毁也,无不成也,”要改变万物就可以改变万物,要毁灭它可以,要成就它也可以。像我们普通人没有得道的,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就改变了我们自己。
我们看历史上的宋儒理学家,在中国文化里相当于佛家的律宗,品德做人那个严肃,那没有话讲,好极了,我非常佩服。但有一点,做学问主观太强,把佛家道家的东西学来,再拼命骂他们是异端,异端的意思就是外道,这是很不应该的。如程明道的《定性书》,教怎么打坐怎么入定,一开始就有二句很有名的话,“无将迎,无内外。”“将”“迎”两字就是偷庄子的。拼命偷道家的东西,连道家的名称也偷,当与自己没有红包,到人家的家里拿一个来,然后又骂人家家里没有红包,因为被他偷走了,宋儒就搞这种事情。但是“无将迎,无内外”,把打坐做功夫讲到了底,一上坐不要故意把念头拿空,过了的不追,来了的不拒,不要在身体以内,也不要在外。“将”就是不要把念头带来,让他起,念头来了,不欢迎,它自然跑了,跑了走了也不送,就那么坐着入定了,完全对。道家佛家用功的精华,他都讲到了,但讲完了,又骂佛家道家是异端,只有他不晓得是哪一端,他也是量太小,有“圣人之才”无“圣人之德”,也没有得道。
对于“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这种境界,庄子起了个名字,“其名为撄宁。”这种境界,借用佛家的名词叫“自在”,但是自在是讲原则,“撄宁”是讲现象。“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什么是“撄宁”?得了道成功了还在这个世间,不会离开这个世间,但他把握到了万物的根本,同婴儿拿到一个东西一样。婴儿生下来不到一百天,拿一个东西好像拿牢了,但是他没有用力,婴儿是“握固”,大拇指放在里面捏个拳头。人到了死的时候就要抓了,什么都想抓,只有死了才不抓了。这里面学问大了,什么理由?很多理由,这就是告诉你人生,这就是道。“撄宁”就是这样,若有若无之间,安详而宁静把握得很牢,这就自在。庄子前面讲道“可传不可授”,这里他又借女仙和我的一个同宗南伯子葵之口传了道。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南伯子葵听了以后就起了怀疑,这一套是什么人传给你的?女仙说:“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诸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这些名字都不可考了,这些名字后来道家都归于神仙。下面的小字是郭象的注解,不过我还并不同意他的注解。其实这些是比喻,是庄子的寓言。等于我们听鬼故事一样,“唉呀,你讲得吓死人,你看见没有?”“没有,是从我表兄那里听到。”去问表兄,表兄说是外婆讲的;问外婆,外婆讲某家老太太说的……实际上这是讲修道做功夫一步一步的境界,这是庄子在这里卖了一个关子,“副墨之子”是讲开始修道时,闭着眼睛黑洞洞的;慢慢定久了,耳根清静了,就是“洛诵之孙”;再修久了就使“瞻明”,就是庄子前面讲的“虚室生白”,有一点光明出来了;“聂许”就是光明里面有个东西;“需役”,这个东西会动的;“于枢”用佛家来讲,就是耳根圆通了;耳根圆通后,“玄冥”才是完全空的境界,空到了极点,还不是道德究竟,进一步是“参寥”;“参寥”是非常远大非常广的东西,所以后代有一个学者,他自称“参寥子”, 是学神仙的道家人物,有很多著作,他的名字出自这里。“疑始”等于佛家讲的“无始之始”,是一个没有起点的起点,因为这个宇宙是一个圆形,佛家就定了一个名称叫“无始之始”,庄子就叫“疑始”。
在庄子的时代,佛教并未进入中国,但是,庄子同佛家的思想完全一样,这就是列子所讲的“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凡是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得了道的人,在不同的地区弘扬道,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跚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安时而处顺
庄子讲完了道,道怎么修,道有什么境界,他又从另一角度开始讲了。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为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在一起讲,他们用人体来做比喻,谁能够把虚无当头,把生命当作背脊,把死亡当作屁股,换句话讲,一个人随时在空灵之中,活着无所谓,就那么活着,死了就把身体丢下来,像拉一堆大便在地上一样。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够懂得,活着同死亡是一体,是道的一个过程一个现象的这个道理,那我们就可以同他做朋友了。你看,这四个人很可恶吧,傲视天下人,好像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作他们的朋友。他们说完后,“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后来文学里,称好朋友是“莫逆之交”,就出自这里。怎么叫“莫逆”呢?“逆”是反对,“莫逆”是没有反对,心心相印,彼此都是完全统一了。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
后来子舆生病了,如果我们去看病人,一定带点花或者水果去,并且问一问,病是不是好一点了?子祀去看子舆却不是这样,子祀问:你现在好伟大呀,“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生命的主宰弄这么一个身体把我们拘束住,我看你刑期够了,快要解脱了。你看这个“造物者”造的人,好可恶。“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用一个骨架子几十斤肉就把我们拘束住了,我们人体不是完全直的,背驼起来,上面弄一个头,头上弄五个洞。
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足旁+鲜)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两脚有毛病的人,形体不正,自己对着井水看,古人镜子少,就对水照影来看自己的像。自己就很感叹,生命的主宰弄这么一个身体把我们拘束住。在中国文化道家学术思想中,“造物者”代表了天地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功能,在宗教家看来,就是某一主宰,在哲学上就是所谓的“第一因”。中国文化没有这一套,把这些宗教、哲学问题都扒掉了,另外给他一个名称“造物者”,没有加上神秘的观念,就是很普通了。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子祀问:你讨不讨厌我们的这个身体?子舆说:一个人亡掉了我,长得漂亮不漂亮,形体属不属于我,生与死等,都没有关系了。庄子在文学上有两个特有的词,“庸讵知”和“浸假”,这两个词都是虚字助语词,相当于现在“这个”“那里”等。“浸假”就是假使之意。子舆说:假使天地把我们的左臂化成鸡,那很好嘛,那就不用买手表了。古人没有手表没有钟,就靠鸡定时的打鸣声和猫眼睛的变化,这两个天然的大钟来定时间。“时夜”就是公鸡叫。假使把我们的右臂变化成弹,那就拿来做弹子用,把鸟打来后烤来吃了;假使从后头开始到达屁股这里,变化成轮子,只要我的精神还在,我就把精神变成马,来拉轮子走,不用另外叫计程车了。一个得道的人,随便怎么变化,都不受什么拘束。
这一段看起来,庄子讲些莫名其妙不伦不类的话,有什么道理呢?一切的万物与生命,身和心都在自然变化中,这个变化就是所谓的“造物”,也是庄子另外取的一个名词,叫“造化”,这个“造物”,是讲宇宙间有一个功能有一个力量,能够创造万物与自然的变化,不是宗教家讲的人格化的,或者固定形体化的全能的东西。譬如人身体上有植物矿物,什么都有,累积起来变成我们这个形体。我们的身体出了毛病,西药里面有植物矿物什么的,中药偏重于植物,吃下去病就好了。这个病好了,也是化学的作用。所以一切皆在变化中。这个变化非常自然,这个变化彼此互为生命,彼此互为生死。等于我们吃草,陈教授把吃素叫吃草,也没有错,吃肉就是吃人,吃别的肉同吃我们的肉一样的,一切都是互相在变化,非常自然,也叫“造化”,造作万物在互相变化。所以生是一个变化的现象,死也是一个变化的现象。得到了这个生命这个形体,也无所谓约束,失去了这个生命这个形体,也无所谓悲哀。这就是中国道家所谓的自然。这个自然没有主宰,很自然的变化。
所以子祀说你这个人怎么不通呢?一切万物都是自然在变化。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是老得好看,你说老了很可怜,年轻人想这个可怜还做不到。人老了,是很难过,老朋友碰面就是杜甫的诗讲的,“访旧半为鬼,相悲各问年”,这是人情,这个味道不好过。但我从来都骂他们,你们怎么那么讨厌!我们碰面了谈一谈别的嘛,一见面就问血压高不高?心脏好不好?去检查过没有?这多讨厌!但是我有另外一个老朋友,一天跑来吃饭,他说我告诉你,我觉得非常幸福,上帝如果不给我生命,我还没有死的机会,它既然给了我这个生命,有一天还会叫我死,这个死的机会多难得啊,一生只有一次,为什么要怕死呢?他说假使我得了癌症,开刀也好,不开刀也好,都是很难得的机会,最后一个大机会就是死,在我没有死之前,说吃了这个东西会得癌症,我照吃不误,因为找这个机会嘛,所以我跑到外国去走了一趟。我说你干什么呢?他说看看女儿,看看儿子,我哪里想去,就是中华航空公司飞机失事以后,我一想就买机票去了,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很想找这么个机会掉下去,不是简单明了吗?将来还要上氧气瓶,那多麻烦。结果没有机会掉下去,只好回来,运气不好。在外国住了半个月,我又不会讲洋文,到了一个地方要下去,人家一讲“no,no"就不下去了,人家问喝什么?只会说咖啡,结果喝了一肚子咖啡。总而言之,这个老朋友一来,就有笑话讲了。这都是现在的故事。虽然我这个朋友,既不学佛又不学道,又不学庄子什么的,讲的话素来很痛快,思想倒是很通达。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且夫得者,时也;”这个“时”代表了一个机会一个时间,有了这个机会这个时间,“造物者”叫你活几十岁就活几十岁。万一生下来就跑了,时间短一些,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失者,顺也;”声名结束了要回去,是应该的,本来这个世界没有我嘛,忽然跑出一个我来,这个我在世界上玩了几十年已经很够本了,什么都不带来,又吃又住又玩,又要骂人又要吵架,玩了几十年很有趣,回去也是应该的,没有什么了不起。
中国文化的一句名言,“安时处顺”,在文学中常常用到,这个典故就出在《大宗师》。“安时而处顺”,这个生命活着的时候,把握现在的时间,现在就是价值,要回去的时候就回去,所以一切环境的变化身心的变化都没有关系,都是自然本来的变化。特别是人到了老年,孔子讲“人之老,戒之在得。”人老了那个思想抓得越紧,那个手抓得越紧,因为日暮途远,来日无多,太阳就要下山了,前途茫茫,所以都想把握住。那些平时不爱钱的人,老了特别爱钱,平时特别大方的,老了以后,儿子也是我的,孙子也是我的。这就是不懂这个生命了,不知道“处顺”。如果懂了这个道理,“哀乐不能入也。”所谓喜怒哀乐都没有什么,情绪都不动的,这个情绪不动不是灰心,是自然就空了。有什么喜欢的,也不是叫你不喜欢,高兴就笑一下,笑完了也就算了,要哭哭完了也就算了,哀乐不入于心中。庄子说这个道理最难懂,了解了,懂得了这个道理就是道,在佛家禅宗讲,要悟就要悟这个道理。
“此古之所谓悬解也。”“悬”,有的写书作县,什么叫“悬解”呢?简单地讲,就是最高明的见解。用现在的话勉强地解释,就是最高的形而上哲学的道理。如果严格地讲什么叫“悬解”,这个题目同什么叫“造化”,包含的意义都很多,可以写一篇很长的论文了。所以悟了道的人,有了高明的见解,自己就得解脱了。但是人自己得不到解脱,达不到“悬解”解脱的境界,为什么呢?因为被物质的环境困住了,“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在座学佛的朋友应该知道,心中的妄念烦恼叫结使,佛经翻译套用《庄子》的地方特别多。
“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进一步讲,也是最后的结论,宇宙万物不能“胜天”,这个“天”代表道,不代表天体的天。万物离不开道的境界,这个物也不能影响“心”,“心”就是道。但讲一个“心”字,我们容易把它降低了,把自己的思想当成心了,这个“心”包含了思想、物理、精神,三部分一体的。古人特别是庄子,不用这个“心”字,用“天”或“道”这一类的字。所以,我们又何必为万物困扰了自己,能够把万物看通了,看空了,不被它困扰,我们就不受束缚了,又何必讨厌身体乃至物理世界的东西。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善吾生 善吾死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
过了一阵子来生病了,大概是肺积水、气管炎一类的气喘,这都是很严重的了,气一停人就要死,他的老婆儿子围着他在哭。子犁去了一看,就骂她们,“叱,你们统统给我走开!”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自然的变化,生病的时候就生病,当然并不是叫你不要吃药,药还是要吃的,没有什么恐怖的。这就是庄子关于生病的哲学,三个字:“无怛化”,“怛”就是害怕,没有害怕变化。
上面讲的是生理变化的道理,我们人生病,不管是中医也好,西医也好,在医理上有一个最大的原则,学医的同学们更要注意,任何病痛只有三分,我们心里加重了七分,变成了十分的病痛。尤其是生病的人喜欢别人照顾,等于小孩子一样,“小孩见到娘,无事哭三场”,无事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时候,最喜欢人家来看他,来照顾他,“痛不痛啊?”“痛得很。”其实没有那么痛,都是心理作用,因为恐怖病,心理把病痛加重了。恐怖病是下意识的心理作用,这个心理作用加上以后,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苦难。所以在中医西医上,我们可以看见很多医学事实,往往有人把药吃错了,病却好了,因为信仰医生信仰病,认为药吃下去自己得救了,在医学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在美国,每一家都有很多药的瓶子,他们非常喜欢药,尤其是各种维他命多得很。但据我所知道的资料,很多病是医不好的,药也治不好的,那么医生给病人吃的是什么呢?是白糖,面粉合起来的。医生告诉病人,你这病没有办法了,全世界只有这种药勉强可以治,结果多半用这种药来安抚病人的心理,可是病人却活得好好的,这就是心理病。所以科学文明越发达,一般人的心理病越严重。要解除自己心理的这个毛病,就是庄子这三个字,“无怛化”,把生命看空一点,不需要那么恐怖自己身体毛病,那么害怕自己的生死。因此,子犁骂子来的家人,你们怕什么?这是自然的变化。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犁靠在房门讲:好伟大的造化呀!不知道又要把你变成什么样子。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宇宙万有就是阴阳所变,它没有翅膀没有形象,却变化无穷,这是我们的大父母,万物的生命都是这个大父母所生。如果这个宇宙的主宰它要我死,我也无法抗拒,只好听它的。如果我不听命令,不顺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为什么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我们这个生命是它变出来的,必须要还之于它,它要你死也不是罪过,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它很自然地就是这样一个规律。
下面有一个道理,我们做一个比较,过去佛教的哲学,对于人生四个阶段:生、老、病、死,非常看重,整个印度哲学也很看重这四个阶段,并特别提出来,人如何解脱生老病死,因此创立了佛学的哲学系统,也创立了佛教的基本的宗教哲学。中国上古文化也讲这四个阶段。我们如果推开宗教的外形,只拿文化精神来比较,中国上古的文化,对于生老病死,不像别的宗教看得那么严重,认为没有什么,轻松得很。庄子这一段话可以做一个代表,“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块”就是天地;“载我以形,”注意这个“载”字,像一个车子一样,形体不是我,我也不是这个形体哟,形体等于一个车子、一个工具一样,不过把我这个东西装在里面而已。活着呢?“劳我以生”,活着忙忙碌碌,劳生。老了就是退休安养,死了就是休息。所以,真懂得这个生命,那么才真懂得死亡,看生死是一样的,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怕,这是很自然的阶段。但是所有的宗教、哲学都只讲到这里,死了以后还有没有呢?那么又可以归到佛学里去了,道家只是没有讲得那么明显,还有再来的,就是轮回。轮回就是重新回过来,又是生老病死,这个生命永远是连绵不断的。这是生命的现象,在这个现象的后面有一个东西,有一个无比的功能,那就是各种宗教的,哲学的所定的第一个因素的各种名称,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么也好。那么庄子怎么形容呢: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这个比喻很妙了。譬如有一个大的锅炉锻炼黄金,当黄金进入锅炉以后,高兴得不得了,跳起来讲:好,这次轮到我变成“莫邪”了!“莫邪”是一种宝剑,古代炼一把名剑,要把五金合起来炼的。如果黄金像这么一叫,工匠师一定认为这个黄金是妖怪,一定想办法把这个黄金搞掉。现在我们这个生命,“犯人之形”,变成人了,可是我们人在作怪,认为自己“人耳!人耳!”是一个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们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很不吉利,就像那块黄金一样。本来我们就是人嘛,为什么要自己宣传自己呢?我们要知道,整个天地就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天地之间有一个能够创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名称叫“造化”,它如同大工程师,要把我们变化成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自己对自己的生命矛盾别扭。生命在哪个环境都可以活着,但我们人在任何环境都不满意,都很厌恶,等于黄金跳到锅炉里,自己叫起来了,这就是妖怪。这个道理说明,我们对人生认不清楚。所以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生命,就是那么变化活着的,没有怨恨也没有悲欢喜乐,很自然。
成然寐,蘧然觉。
等于大工程师在化学锅炉里打造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做成功了,就变成人了,就是我们这个样子。“成然寐,”就是佛经里讲的“长夜漫漫”,生命已经装在身体里,但我们在睡觉,这一夜很长,算不定活了六十岁就睡了六十年。等到有一天,生命离开身体这个工具以后,回到大自然,那是梦醒的时候,非常舒服。现在我们的生命寄存在身体里活着,这是倒霉的时候,是大睡眠的时候。等到有一天梦醒了,就不受这个身体拘束了。
《大宗师》这一篇的宗旨,就是庄子提出的“内圣外王”之道。得道的样子有一个模型的,在《大宗师》和前几篇都讲过了。本篇有一个最重要的要点,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都不能为“全才”。因此,这几段提到生死问题与“圣人之道”“圣人之才”的道理。
这中间有一个中心,人如果得了道,生命的功能比宇宙还要伟大。在《庄子》内七篇中,都是人如何解脱,顺其自然变化,自然的法则、生命的法则是非要这样变化的。得了道的人,虽然在自然变化里面,可以超越了这个变化,不跟着这个变化走,自己能够做宇宙之主,自己能够主宰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升华,这就叫做“真人”。“真人”可以把天体上的太阳月亮拿在手里,像两个汤圆在玩的。我们读《庄子》,往往会被他又优美、又幽默、又有趣的文字骗住了,忘记了这个中心。大凡一般研究《庄子》的,乃至喜欢《庄子》的,甚至各种注解,据我的经验看来,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像当年我在西南一带有一个老友,现在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他是四川人,中国文学很好,是老牌子英国留学生,有名的天文学家,如果现在活着有一百多岁了。他不大懂西洋的天文,但对中国传统的天文学非常有研究。这七八十年来,真学天文的没有几个,一般都是走实用的科学的多。那时,我们一听学天文的,就是非常了不起。他夜里经常不睡的,穿很厚的皮袍,披很厚的披风,带很厚的帽子,站在高楼顶上夜观天象。所以我们经常笑他,昨天夜里又没有睡觉呀?天下有什么变化,他讲得很准,比讲预言还准,那是科学。某一个星座怎么变了,那这个世界将怎样变乱了。抗战时我们问他,打仗还要打多少年?他掐指一算说,很长,总有十来年,八九年免不了的。他掐指一算,不是子丑寅卯那些乱七八糟的,那是算数字。他这个就象庄子讲的子犁子来一流的人物,一般人看来怪里怪气的,我们同他太熟了,看起来很自然。他走路眼睛都看天的,目中无人,就是非常傲慢。他说我非常敬重每一个人,我看天文看习惯了,看人非常渺小,所以懒得看人。因为他是学天文的,看地球看世界就同一个汤圆一样,况且我们人还是汤圆里的蚂蚁,那是没有一点意思的。他的生活就在天文方面,我们叫它宇宙方面,他晚年最欣赏的是庄子,好像庄子的道就传给他了那个味道。这种人做朋友也很有味道,办起事来是一塌糊涂,人情世故什么都不懂。他家里也有钱,衣服也乱穿,有时我们说他衣服扣子扣错了,他说你们怎么不读《庄子》,这个扣子哪个扣子,扣在那里都可以了,顺其自然嘛。他对庄子逍遥顺其自然,解脱方面研究得很透了,但他忘记了一个东西,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我们特别提出来,研究《庄子》,研究道家之道,有一个主要精神——自己可以做主。你看庄子在每一篇都讲几句,等于道家的密宗,秘密地讲了几句又不讲了,只是塑造一个形态,得了道的“真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接下去又是普通的说法,这是要特别注意的。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囗(“病”字以“丸”代“丙”音huan4)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心心相印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是好朋友,他们说:“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是哪个,“相与”是相同。哪一个人能做到彼此相合于无相之中?彼此合于无相之中,就是不着相,不被现状所迷。不着相当然就解脱了,解脱了就万事不管吗?就像前面讲的那个学天文的老朋友,一天到晚怪里怪气的,我现在认为那是前辈的高人,现在几十年中想从年青人中,找出这么一个怪人都找不到了,所以越想越可爱。“访旧半为鬼”,他当然成仙去了,不做鬼了。所以,光解脱了还不行,还要入世能够有所作为。虽然入世,虽然还在做一个平凡的人,但一切所作所为都不着相。由此也可以知道三教的不同,如孔孟是偏重于入世,明知世界是不可救的,以仁爱大悲的心情,硬要救世救人,这不是笨,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圣人之行也。佛家呢?老实讲,不管大乘大到什么乘,还是偏重于出世的。道家则站在中间,可出可入,能出能入,要出要入都可以,你说进来了吗?他抽腿就出去了;你说出去了吗?他拔腿又进来了。始终在中间,这是道家之妙。学佛的同学注意,“有相”“无相”庄子早就提出来了。尤其是禅和佛学借用了老庄的名词太多,所以研究禅宗的,往往说禅宗受了老庄的影响,这到不一定是这个道理。
“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哪一个人能在太空的雾中游玩,“无极”代表宇宙,把这个无量无边的宇宙,像玩铜板一样,放在手中翻着玩。彼此能够忘记了现象界的生命,抓住了生命真正的主宰。这个主宰无量无边,无尽无止,庄子始终没有讲永远长在,但是无所终无所止,对这样一个生命谁能做到?
刚才提醒青年同学注意,研究《庄子》,大家素来被庄子优美有趣的文字骗了。常常有学佛学道的朋友问,怎么研究佛学?我看他们谁的个性与庄子风格相近,就说,不用了,你读读庄子就好哦。读了《庄子》比佛学好,学了佛学太宗教化,马上就要吃素拜佛等,太严肃了。读了《庄子》没有那么严肃,非常解脱。你有了烦恼,一边拿木鱼一面读《庄子》,那真是别有味道,很解脱。这是《南华经》哟!道教就念这个。但是轻松解脱之中,你被文字骗过去了,着了相。执着了轻松解脱这一面,还没有了解《庄子》中间有最严肃的一面,对自己生命自己可以作主的道理。庄子只是没有明说罢了,他秘密地说在那里呢?“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像这类句子非常多,在内七篇中到处提到这类观念。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三个人讲完后,相视而笑,心心相印,只有他们三人懂。
※子贡吊丧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之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莫然”是形容词,等于后世的忽然。“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知道后,派学生子贡去“侍事焉”,就是参加治丧委员会,看看有什么事办,要钱出钱,要力出力,子贡都做得到。子贡到了那里一看,子桑户的两个朋友,一个在唱歌,一个在击乐器,既不流泪也不哭,同我们现在出丧一样。你看出丧,古今音乐俱全,和尚道士端公都加上,一条街都给摆满了,人家叫我们中国人“吵死人”,死人躺在棺材里一定是给他吵死了的。我说这叫中国文化,所以我们中国人都是学道的。“嗟来乎!”相当于现在“唉呀呀!”这两个朋友唱什么呢?唉呀呀!子桑户呀,你倒是回到真的地方去了,可怜的是我们两个还要做假的人呀!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一听,“趋而进曰:”赶紧跑两步进步问:“敢问临尸而歌,礼乎?”“敢问”,就是中国文化了,我们小的时候都很习惯用的,向老师向长辈问问题,就用“敢问”,表示我不敢问,实际上不敢问还是问了,这两个字蛮有意思。子贡说人死了,在尸体边不流泪,却唱歌,这是礼吗?这如果演成电视剧就很妙了,这两人大概一个寒山,一个拾得的样子,一看子贡,相视而笑说:你这个年轻人,你还懂得礼?礼是什么意思?把子贡骂了一顿。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贡挨了骂,就回来向老师报告,他们两个是什么人啊?“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修行”两字又是庄子提出来的。他们两人平时看起来人品都很好,好象得道之士,很讲究修行。他们满不在乎一切皆空,甚至于把人的生命形体都去掉,在死人面前唱歌,还高兴得很,我这就不懂了。老师啊,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方之外与方之内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
孔子说:你不懂,他们都是方外人。“方”就是范围,他们这些方外人,已经超过了一切的范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什么都不能拘束。像我自己,还在这个范围以内。所以出家人称为“方外之人”,古人读到“丘”字是不能念的,念了老师、父母要打屁股打手心的,圣人名字是不可以念的,要避讳,要改口,读“某”。孔子的号叫仲尼,上古的人并不避讳,对圣人叫名叫号都可以。到子思著《中庸》之时,直接叫祖父的号,没有叫夫子,或者我们说的祖父,这是古礼。后世的人很奇怪,对父亲名字都不敢叫。当然现在没有了,不相干了。
这一段,郭象的注解高明极了: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弘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观其体化而应物,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子,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则夫游外弘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超俗盖世之谈矣。”
郭象的文字学庄子,可以说随着时代越向后,文字越畅达,比读《庄子》而痛快。“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理”就是哲学,就是最高的真理,没有在内在外,当然也不在中间,内外混同的。你必须要修行到了游心于方外,解脱逍遥到了方外的极致,那内在的才是真正的通了。相反的,如果内在的真悟到了,真通了,那就跳出三界外了。所以得道的人,常常“游外以弘内”,这个心跳出了物质世界,在天地以外,内在还是在弘扬这个道念,虽然是无心,空的,但在现实存在的世界里面游戏。用现在漂亮的名词讲,真正得道的人,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孔子儒家所标榜的圣王之道,得了道才可以入世,“终日挥形”,他们虽然一天到晚看起来忙死了,但“神气无变”,内在修养神与气,并没有受忙碌的外界所影响。人如果修养到了这个程度,可以做帝王作帝王师了。一般的人只抓住了外形,抓住了外在的东西,没有回过来抓生命真正的东西,所以感觉到生命是拖累,是痛苦,是矛盾的,那么他们在这个人世间,也变成一个工具一个机械了,虽然自己有灵魂,但却跳不出物质世界的束缚,不能真正懂得人生。如果得了道,体会到宇宙万化的变化,你尽管忙,能自然地应付得了。“坐忘”是庄子提出的,就是佛家讲的入定,人修养到万机奔沸时,能指挥若定,达到“坐忘”的境界。你做到了这个程度,才懂得圣人是入世的,不一定是出世的,不一定跳出了红尘就叫得道的人。因为人们不懂这个道理,认为修道就是要跳离现实,这完全错了!真正的学道学佛,懂了以后,更积极地入世,更积极地面对现实,所以佛学大乘是入世,道家也是入世,庄子这里也是这样。所以庄子明白了这个道理,把它归在一个宗旨里面,叫“道”,这个“道”需要你的智慧去理解去体验,“道”是可以摸得到的。
在《庄子》里面经常可以看到,对孔子是挖苦得很厉害的,其实庄子非常捧孔子,他怎么捧呢?他不是直接说,而是转了一个弯讲,幽默了孔子一下。孔子也是得了道的,但一般人却把孔子看低了,实际上孔子已经游心于方外了。我们后世人研究学问读文章,要了解每一篇文章里面所寄托的道理,要透过文字以外,懂得文字真正的道理。所以,对于“心”是跳出三界以外,作人的行为还是在现实中间,就在现实中间而能跳出三界以外,这个道理懂了,才懂得道,那就“坦然而明”了。在这里,郭象特别捧《庄子》这本书,《庄子》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超俗之书”,超过世上一般的书籍,是“盖世之谈”,现在年轻人说话常说,“你不要盖了”,认为盖是新名词,其实一点都不新,古人很多地方都提到“不要盖了”,这还是老话。
看完郭象的妙文,再回到原文,有一个重点,孔子提出来告诉子贡,他们是游于方外的人,我还在方之内,换句话说,还在“羿之彀中”,在那个中心点,没有跑出轮回以外。
“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漏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疣:一作外疒里丸)溃癰(癰: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
孔子说:我刚才听到朋友死了,只知道去关心,实际上,出家人与在家人,“方之内”与“方之外”是“不相及”的,我还以世俗的观念叫你去办丧事,这真是丢人啊!他们是得道的人,认为天地赋予人生命是一个拖累,现在这个形体解脱了叫死亡,回到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的那个“气化”。这个“气”不是空气,相当于现在说的本能,能量。他们已经解脱了生死,没有过去未来,也没有先后,所以把生命当作是多余的赘瘤,把死亡当作是割掉了身上的溃疡浓疮。
“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遣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
我们看这个肉体死了,但得道的人看来,这个肉体死了或活着,同自己都没有关系。庄子这里就传我们口诀了,这是人生的妙诀,“假于异物,托于同体。”譬如,这个肉体是我吗?分析每一个细胞,神经骨头等,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我,是假借来用几十年的,是“异物”。把这些细胞骨头等凑拢成肉体,“托于同体”,勉强的说这就是我,同我相同。所以我们借来用就用了,不要看得那么严重,这个肉体也是一个机器。等于说,科学发达了,我们现在还在指挥机器人,将来人类恐怕会被电脑发达的机器人所控制,很可怕。当然这不是必然,实际上科学家有这个担心。实际上这些科学家神经病,我们人真正的生命不在这个肉体上,是“假于异物,托于同体”的,本来就是机器嘛。只是在使用机器时,“忘其肝胆,遣其耳目;”把这些内脏耳目都忘记了,忘身忘我了,在这个世界上,既无欢喜也无悲,舒服得很。“反复其始”就像佛家形容叫轮回,像一个圆圈,一个轮子一样,永远在转动。“不知端倪”,一个圆圈一样的东西,你说哪里是一个开始?那里是一个结果?它永远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果。
“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他们忘记了尘世里的事,早就得了解脱了,得了解脱是真正的逍遥。所以要去给他们讲世俗的礼貌,他们怎么能接受?世俗的礼貌是给一般人看的,大家虚伪地在敷衍,他们才没有时间虚伪地敷衍呢。“无为之业”,学佛的同学要注意,“无为”是老子提出来的,庄子也在用,佛家正式翻译涅槃是翻成“无为”,在印度哲学中,涅槃包括了六种“无为”,后来玄奘法师研究了很久,最后还是勉强笼统地翻成“无为”。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等于我们讲空,空不是没有,虚空里有无比的财富,电从哪里来?电从虚空里来。电不过是虚空中含藏的一种东西而已,没有发现的东西还多得很。所以“无为”里有大有为。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问:那老师算什么呢?孔子说:我啊,是上天给我的刑法,是受罪的。“戮”就是被杀,这里是受罪的意思。可以说,做人大部分如此。有一句俗语,“死要面子活受罪”,普通人都是这样,死要面子就要活受罪。像圣人孔子是“天之戮民”,要救世救民,自己很受罪的。
这个重点反映了本篇的中心,即“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这两者不可兼得。由此给我们一个人生观,就是唐代诗人杜牧诗中所讲的,“中路因循我所长,由来才命两相妨,劝君莫更添蛇足,一盏醇醪不得尝。”这首诗说明了一个道理,“才命两相妨。”有些人有才,能干聪明本事很大,结果没有运气,苦一辈子,坐在那里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孔子说的“丘,天之戮民也。”有些人“命”好,不劳而获,他“七字”不好“八字”好,那没有办法。我经常说,中国文化的哲学思想都在文学里面,尤其诗词里哲学思想非常多。像这些文学诗词,包括了人生哲学的一个大观念,你看通了之后,人生就没有什么烦恼。用佛家的道理来讲,“欲除烦恼须无我”,一个人要除掉烦恼,必须要真正修养到无我的境界,才真正无烦恼。“各有前因莫羡人”,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前因后果,你不要嫉妒羡慕人家。这些都是人生哲学的问题。
“虽然,吾与汝共之。”但是,不止我一个人命苦,做了孔子的学生,志同道合,你与我一样,也是命苦。生在一个变乱的年代,以救世救民为己任的人,一定要命苦的,这是一个原则。
※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子贡说:老师你讲了半天,这中间的道理,我还没有懂,请老师告诉我一个方向。孔子只好用比喻来讲,“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这个“造”,我们小时候受的教育,读作“曹”音,意义稍稍不同一点。鱼在水中不知道有水,等于人天天在空气中生活,不知道有空气。大家修道求道,其实不需要去修去求,人本身就在道中生活着。所以《中庸》里讲,道没有离开人,是人自己离开了道。“道不可须臾离也。”道没有一刹那离开我们。“可离者非道也”,因为修道,道才来了,那就不是道了。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孔子进一步引申。鱼离不开水,所以养鱼要“穿池而养给”,故意挖个池塘放上水,才把鱼养得住。那么,道本来在人自己那里,但人找不到,怎么办呢?“无事而生定。”就是说你的心中,一天到晚要“无事”。心中无事,就是真正的定,不是打坐才叫定。打坐是练习自己如何做到心中无事的一个方法,不是认为打坐才是修道。如果打起坐来,心中还是很忙,还在念咒子,观气脉守窍啦,怕身体跑了一块骨头,那是在开运动会,那不是道。所以,孔子用一句话,“无事而生定”,就把修道的道理告诉我们了。真正的定要做到什么境界呢?“于事无心,于心无事”。定并不是万事不管,你盘腿坐在山上,心中无事,你以为那是道啊?那是半道,半吊子道。要“于事无心”,能入世做事情,但心中没有事,这是功夫了。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但心中没有事,心中不留事,“于心无事”, 这样才是真做到无事,无事就生定了。
孔子就告诉子贡一个“方”,有静定而得道,得回自己本有的道。因此做了一个结论,“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孔子开始说,养鱼必须要挖一个池塘放一些水进去,便于鱼在里面优游自在,修道必须要做到心中无事,才能生定。进一步呢,如同鱼在水里面不知道有水,水也不知道有鱼了。等于我们在空气里生活,活了一辈子不知道空气的形状,天冷鼻子出气,看见冒一点白烟子,那还不是真的,所以我们没有看见过气。所以真得了道的人,如同鱼在水里不觉得有水一样,也不觉得自己有道。如果还有道貌岸然,或者俨然有道的一个道象、一股道气、满嘴道话,没有得“相忘”之故,那就有问题了,不是道的境界。真得了道的人,忘了自己有道,那个有钱惯了的人,身上从来不缺钱,听说今天又赚了二十个亿,“哦,今天又赚了。”听听而已,并没有觉得欢喜,钱来了也同“鱼相忘乎水”一样。如果穷人中了奖券,或得了两百万,七天七夜睡不着,镇定剂都没有办法。我们这里也有做大生意,有大资本的人,他听了笑了,可见我很懂他的心里,就是这个味道。可惜很多人好像没有这个经验,等到慢慢发了财,就有这个经验了。
※君子小人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畸”同奇,念广东话闽南话,读“支”,单独的一个,“畸人”,单独的人,超乎常人。修道的人,行为与众不同,在人家看来都是奇奇怪怪的,所以叫“畸人”,“畸”就是单数,阳数为之奇,双数为之偶。得道的人,变为“畸人”,阳数充满,变成纯阳之体。“畸于人者而侔于天。”不合于人世间的要求,但他是合于天道的人。
接着孔子有一个观念,不光指修道,也含有作人的道德,以及人生哲学,“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在人中看来了不起的人,作人做得很好,汤圆一样,到处都得滚得圆圆的,逢人必笑,实际上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是“人之君子”,一般人叫君子,却是“天之小人”,在天看来是小人,不合于道,心肠不直。其实庄子这里用的四句话,不是这个道理。这四句话,先要申明,年轻同学不要随便拿来用。有时候人家骂你讨厌你,你说我是“天之君子”,所以让你看不起。这就不对了。
我们看古今中外历史上很多的人物,的的确确道德非常高明,可是作人很差劲,看起来到处不合适宜,而且命运也不好,到处不得志。像孔子当年周游列国,连一个便当也弄不到,不是买不到,而是没有人给他吃。哪里知道孔子死后,每一年祭孔,都是牛肉猪头肉等一大堆。所以我说,死后给孔子冷猪头,不如当年给一个热便当。可是当时孔子很可怜,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历史上这类人很多,我们年青时也借用过这四句话,有同学被搞烦了,就讲我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就骂人了。实际上一个真正得道的人,往往不合于世法,同世俗看起来完全两样,很讨厌。但是我们要知道,不是“全才”不够称得上“大宗师”,如果是“大宗师”,那是“天之君子”也是“人之君子”,有“圣人之才”也有“圣人之道”。庄子这里用的四句话,不是“大宗师”,也就是说,有“圣人之道”无“圣人之才”的人,处世都是不高明的。
孔子派子贡去给子桑户吊丧,子贡看到子桑户的朋友不但不哭,还在唱歌,就回来向孔子报告。孔子就说,这些是得了道的人,他们已经了了生死,生来死去他们看得很自然,死不过睡长觉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要拿世俗的礼法要求他们。因为引出孔子讲自己修道的方向。
接着庄子又另起一段故事,与这段故事又同又不同。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生死问题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
颜回问孔子,鲁国有一个人叫“孟孙才”,他的妈妈死了,他哭起来“无涕”,干叫唤,干叫唤谓之嚎,就是哭着眼泪也没有。“中心不戚”,内心没有觉得悲伤。“居丧不哀”,办丧事时,一点哀痛的形象都没有。孟孙才不是老人,老人是哭起来没有眼泪的,但一笑眼泪就出来了,是颠倒的。老人有好几个颠倒的,坐着就想睡觉,躺下就睡不着;讲现在的事,一边说一边忘记了,但几十年前的事,都记得起来。孟孙才没有流泪、悲伤、哀痛这三种表现,同作人的道理都相反,结果“以善丧盖鲁国”,鲁国的人,都说他对母亲最孝顺,丧事办得最好。颜回说,难道有这种没有实际行为,却能够获得声名的人吗?我实在觉得奇怪。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也。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孔子说,你不要搞错了,社会上的恭维不是偶然的,孟孙氏做人做到了顶,他虽然在世间,却已经是有大智慧成就的有道之人了。
“唯简之而不得”,这里面有一个大道理,中国文化从三代以后到周秦这个阶段,最重要是“养生送死而无憾”,对于小孩子年青人要教养,对于老年人的送终要处理好,这两头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办好。这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不管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乃至一个人,如果这两件事情没有做到,在中国文化认为那简直不叫人。但却产生一个问题,关于父母老人死后的丧事,办得太严重了。一幅棺材有三套,在棺材外面还有椁,在棺材处还要套一个,所以“棺椁衣衾”。有几个女儿几个女婿,就要在棺材盖几床被子,古代是多妻制的,如果有二十个女婿,就要盖二十床被子。棺材里春夏秋冬的衣服要具全,现在还要加上长袍马褂,如果当过军人,还要加上军服和西装。死人嘴里含什么,手里拿什么,那讲究的东西可多了。棺材装不下,棺材下面什么茶叶石灰木炭等,各种东西,你们看都没有看到过,那多得是一塌加糊涂。叫一塌糊涂。现在的丧事非常繁复,都让殡仪馆乱搞了。
所以到了春秋战国时的墨子,也是最反对丧事复杂的。他的《墨子》里有一篇《节丧》,以社会经济的观点,认为这是很大的浪费,很不应该的,这也是墨子经济道德观点。墨子等于是回教人的葬法,回教人的一个棺材可以用几百年,棺材的底板是活动的,可以抽动的。人死以后,洗了身子用白布一裹,放进棺材,抬到坟墓。那个坟墓要向天的,不用看风水,就是一个坑。把底板一抽,尸体下地了,用泥土一封就行了。棺材还抬回来,第二位还可以用。尸体一定要埋在地里,也很有哲学的道理,因为人是地上的动物,天地生我,死后归之于地。当然回教的葬礼,棺材方面是简单,别的方面也不简单。
我们从孔子同颜回的对话中可以看到,孔子也反对丧礼复杂。因此孔子在《易经·系辞》上讲,“古之丧者,不对不树。”我们最古老的老祖宗,死了以后,也同回教徒一样埋在土里,也没有弄坟墓,也没有弄记号。后人慢慢受社会的进步,文化的影响,才建立了“养生送死”这个花样,这是中国文化丧礼上的一个大问题。
当然现在的婚礼和丧礼,没有一样是我们中国文化的。我们中国人自己讲是礼仪之邦,到现在既没有礼又没有义。几十年中,我看到了婚礼的七八次变化,变到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了。现在的婚礼,都是爸爸手拉着女儿带进去,然后交给女婿,送给你了。虽然走得慢,如果是我来带的话,很想走得快一点,这事情多讨厌啊!都不合礼!
“唯简之而不得”,为了这句话,我们引证了很多历史上的道理告诉大家。“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看起来没有照一般的规矩流鼻涕,流眼泪,很简单的办丧事,孔子说,这其实已经很合于礼了。而且,“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他本人已经得道了,已经了了生死,所谓生死之间,“生者寄也”,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是住在旅馆;“死者归也”,死了就要回去了。所以颜回你不要过分要求。所谓过分的要求,像古代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死了,叫“福寿死”全归,如果送挽联,可以送红的了,这是合古礼。如果父母活到一百多岁,古代人常常活那么长的,当儿子的七八十岁,你叫他哭也哭不出来,非要流眼泪,那只好用辣椒来抹了,那怎么行?在我们中国,高龄而死,那不叫死亡,那叫“登遐”,成仙去了。
“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他没有时间观念,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人之所以不能得道,就是被两样东西困住了,一个是空间观念,一个是时间观念。所以大家打坐,“哎呀!大概坐了半个钟头。”因为思想被时间观念困住了,就不能“鱼相忘乎水,人相忘乎道术”。有些修道人还非要面对东方才能打坐,“哎呀,北方打不得坐。”哪一方不住人呀?那一方不生人?那一方不死人?我问你,为什么东方一定是生气方?北方还叫不空如来呢!那对着北方岂不是更好?都是人智慧不够,被时间空间困住了,很可怜!人把时间空间观念忘掉了,不晓得有多痛快。所以孔子说,第一,孟孙氏了了生死,第二,忘记了过去未来,“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不晓得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己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
中国传统文化,道家的观念,并没有把生死看得那么了不起,所以对于生死,叫“物化”,也叫“变化”。佛学就叫“无常”,“无常”就是不常在,没有一个东西永远固定摆在那里,不常在就变化去。这个天地是个大的化学物理实验室,所有的生命度是“化物”,是这个大化学锅炉的变化物。我们活着的肉体,是许多如素菜牛肉虾子等各种各样东西变出来的,死了以后,这个肉体又变化成其他东西去了。整个程序是复杂变化的,万物都在互相变化。人死了就是“化”于物,“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化”于物后并不是没有,他的生命没有完。我们看见生死,是外形变化去了,外形变化去后还要变回来的,这个生命精神永远不生不灭。所以等待其“不知不化”,下一个生命要变成什么是不可知的。一般人是不可知,得道的人是知道的。
一个人刚刚生下来,就是一个新生命变化的开始。“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一个新生命或者我们在座的人活着,难道不知道随时都在生死变化吗?实际上我们的身体,随时都在生死,随时都在变化。昨天的我已经死掉了,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前一分钟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不是后一分钟的我,都在变化之中。“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我们感觉到活着存在,不晓得现在有一部分随时死去了,另一部份随时又生回来。因为我们悟不到这个道理,所以不能得道。
“吾待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
孔子告诉颜回:我们两个都在做梦,是瞪起眼睛在做白日梦啊!如果醒了,不做梦了,就开悟了。“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我们普通人,认为这个外形是生命的根本,其实生命不在这个外形上,等于电灯泡坏了,那个电能电源没有坏,换一个电灯泡又亮了。像对孟孙才这样得道的人来讲,死亡的是形骸形体尸骸,“而不损心”,那个生命的本心,它没有死亡,它不因为外形的死亡而死亡,它永远长在。“有旦宅而无情死。”“旦”就是早晨,“宅”就是住在那里。生来与死去,等于是早上与晚上一样,真正的生命没有死亡,那个生命起作用的永远长在。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历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孟孙氏是得了道的人,没有悲哀也没有欢乐,不过呢,他处在人世间,大家觉得死了人应该哭,“人哭亦哭”,他也张开嘴巴“哇,哇”哭着应酬一下。这是因为大家要这样做,他不能不跟着也这样做。大家讲白天叫天亮了,他也跟着讲天亮了;碰到与一堆疯子在一起,大家叫他跳,他也跟着跳了。不跳人家要打死他,说他疯了。
孟孙氏懂了这个“吾所谓吾”,就没有自己的小我,一切都是大我。你要哭就跟着你哭,你要笑跟着你笑;你认为要这样,那就跟着这样办吧,如此而已。孟孙氏已经到了“无我”的境界。在这里,庄子用文学的笔调,写成“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这么一写,搞得我们糊里糊涂了。如果照佛家,直接了当写成了“无我”就容易懂了。
人生个个“无我”,从头发到内脏哪一处是我?都不是。庄子再进一步,由“无我”境界讲到人生如梦。其实人生就是梦。什么人生如梦?那是文学的形容词,梦还如人生呢!这个“如”字是不能用的。当我们夜里做梦,梦到自己变成鸟就飞得很高,梦到自己是一条鱼时,就游进深水里去了。那个时候,也不觉得有恐高症,也不觉得水呛人,梦中很舒服。我们眼睛张开,现在会思想会讲话是清醒的,觉得那是梦,你认为自己真清醒了吗?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是瞪着眼睛在做梦吗?所以,人生现在究竟是清醒还是在做梦,这是一个大问题。譬如,昨天做了很多事,我们绝不承认是在睡觉的,但是,我们回想一下昨天的事,还不是一个现成的梦吗?是瞪着眼睛做的。但我们不了解,把闭着眼睛的思想活动精神活动,认为才是梦。还认为自己很笨,被梦骗了,其实现在更笨!现在是瞪起眼睛在做梦,被什么骗了?被眼睛骗了。不相信?我们闭着眼睛看一看,马上梦就没有了。究竟那个梦的样子是醒了,还是现在是醒了?我也不知道。庄子也不清楚,孔子也不晓得,“和尚不吃荤,肚子里有素(数)”,大家自己去研究,这也就是禅宗所谓的“参话头”,给你提出问题,没有答案,你自己去做答案。下面讲一个道理: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这是人自然的情感。一个人到了最舒服最得意的时候,来不及笑了。当碰到好笑的事情的时候,“不及排”,来不及安排。你等一等,我安排一下再来笑。给人家说笑话,肚子笑痛了,说等一下好不好,我肚子痛了。但一边叫他等一等,一边又捧着肚子笑,“献笑不及排”,那个叫真笑了。如果说,你讲一个笑话给我听,我一定笑,然后一面听一面笑,那是安排的笑,不是真笑。
“安排而去化,”这个“安排”不要理解成现在的安排,现在的安排,是预先想办法弄好,如要上课了,先把位子弄好。《庄子》里的“安排”,“安”是平安,“排”是自然的排列,天地的法则。安于天地自然的“安排而去化”,放任其自然,任随天地自然的变化。变化以后呢?“乃入于寥天一。”进入到这么一个境界。“寥天一”,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在天上加一“寥”字,空空洞洞无量无边无止的天。但是,又空到哪里去了呢?还是在这里,在天地与我合一,万物与我一体的这个境界。它等于佛家的涅槃、菩提。
这一段又是讲一个人的生死问题。是由颜回问孔子,孔子由死亡的问题讲到活着的问题,就告诉我们,夜里做梦是梦,现在就在大梦中。要把这个大梦参破了,真正的清醒了,就悟道了。所以,生死都在梦中。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黥我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
※是非仁义是刑罚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 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意而子”是人名,“许由”是唐尧时代的人,他们都是上古时的高士隐士。意而子见到许由,许由就问意而子,尧究竟拿什么话来给你讲呢?“资”就是补充你的意思,或送给你的意思,意而子说,尧告诉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中国文化儒家非常注重这个,尤其是唐宋以后的儒家,“躬”就是亲自实践,一定要实行仁义之道,‘明言是非’,一个人对是非,一定要搞清楚。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许由说:这糟糕了,他怎么弄一个轨道、一个陷阱给你走呀?人天性的本质是干干净净的,尧教你是非善恶仁义,就已经给你受刑了。“黥”是古人犯了罪,在脸上刺字。“劓”也是古代的一种刑罚,犯了罪割鼻子,人们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犯罪的人。一个人生下来,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天性是很干净纯洁的,什么仁义是非,什么哲学、宗教、艺术等,都是白纸上涂上的颜色,一受了后天的染污,就拘束了,不自由自在了,就不得解脱逍遥了,就不能得道了。人有了仁义善恶是非的观念以后,换句话讲,就是现在讲的价值问题来了。这里有一个问题,老一辈年纪大的在一起,常常讲,现在越看越看不惯,现在的年青人不讲道德,看年轻人这样不对那样不对,这个社会多坏!其实都在说梦话。所以我经常说,道德的观念,不管古代人、现代人、将来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有,说法不同而已。中国古代人的道德都是宗教性的,不道德怕背因果,“哎呀!不得了了,死了会到阎王那里问案了”或者,“菩萨会处罚你下地狱或上天堂”等。这一套现在年青人不信了。年青人没有道德吗? 有道德,就是价值观念,也就是利害观念。一件事情有没有价值,有价值才干。这也是道德观念一个标准而已,不能说没有标准的。凡是一个人,都有一个标准的,就是动物,也有它的标准的。形态不同,思想语言观念的不同,不要管变成什么样子,再变来变去,人总是晓得饿了两张嘴巴吃饭,冷起来晓得穿衣服,这两样是不会变的,除非把这两样都变了,所以,只是文化意识形态不同而已。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许由批评后,意而子的观念不同,他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我虽然不想进去,至少要买个门票在门口看一看,“藩”就是门口。许由听了很感叹了:“不然”,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替你可惜了,瞎子是永远看不见一个人的相貌长得好与不好的。“盲者”与“瞽者”不是一样吗?不一样。盲者是没有眼睛,完全看不见,“瞽者”是有眼睛,但眼睛坏了,迷迷糊糊地有一点亮,分不清东西。许由说瞎子嘛看不清东西,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却头脑不清。换句话讲,许由会讲话,他骂人骂完了不带一个脏字。我们要学讲话,就学这样。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
“无庄”是古代的一个美人,后来年纪大了,没有那么漂亮了。“据梁”是古代的一个勇士,后来到了相当的年龄,体能到了极限,拳王的宝座垮掉了,没有勇力了。“黄帝”是我们大家的老祖宗,智慧最高,年纪大了,智慧也没有了。漂亮、力量、智慧,这三样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漂亮可以打天下,漂亮能把人给骗死了的;有力量则可以控制人,使人害怕。漂亮使人爱,力量使人怕,智慧使人迷惑,这三样,都是为英雄者创业不可少的东西。但是,一个人以这样专长的东西,最后丧失了,多可怜,为什么丧失了呢?“皆在炉捶之间耳。”像一块铁在炉子里锻炼久了一样。古人把铁放在炉子里烧,烧红后夹出来用铁锤打,所以叫做“炉锤”。 这个“炉锤”代表什么? 这是代表人生的磨练多了,经历多了,把天性的纯洁破坏了,一切原来的长处,天真,智慧等,自然就丧失了,所得的是后台的渣滓,所以年纪越大,那个心地越糟糕,离开道越来越远了;学问越好,知识越多,学道越来越困难,越不能得道了,因为心地不干净了。所以后人经常用到“炉锤”的这个道理,你们将来看古文看到“炉锤”这两个字,就知道出在《庄子》。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耶?”
所以天地很公平,本来生我们一个生命,给我们一个纯洁干净的头脑和心地,又造了许多生命以外的环境,给我们磨练,等于一块凡铁一样,有很多的锻炼经历,结果给了我们刑罚了,如同脸上刺了字,鼻子也割了,自己觉得很悲哀。这个道理讲什么? 所以我们看人生,人的经历,在年青的时候,年青的同学在这里,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懂,因为我有这个资格,同你们一样年青过的。我十七八岁时,人家问我多少岁?我说二十九。我二十一岁已经出来做事了,人家问我年龄,我说四十五了。而且还把胡子留起来,越年轻的时候越想装老,现在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胡子刮七八次才好呢!我有很多朋友都会看相算命,那时我自己也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的,就问他们:你看看我怎么样?有些朋友说,将来要要当晏婴。晏婴要到三十几才成功,我还要等那么久呀?!我有时烦了,有朋友说我将来中年到鼻运时如何,八字如何,我说这样好了,我鼻子的鼻运不要了,当给你,少当一点,你拿点钱给我就行了。相命是靠不住的,大丈夫能造命,不要听这一套。我不但是看相算命,看风水的朋友多,而且自己也学,学完了谁也不看。你们年青人很多搞这一套,我一辈子玩这些,都不相信的,所谓“人不可貌相”,尤其是女孩子找先生,千万不要相信这一套,相信这一套不晓得多少人上当。所以我们年青时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到了中年,心就慢慢灰起来了,到了老年越想越难过。其实没有看通,就是庄子这个话,上帝、上天、菩萨,随便哪一个了,反正让你年纪大了经历够了,由漂亮年轻到衰老难看,难看正好休息,别人眼睛也可以多休息嘛!我自己也可以多睡觉,对不对?老了人家看我不起,我还在懒得同你两人应酬呢!像我,这个来拜访你,那个来拜访你,拜访个什么嘛?讨厌死了,我什么都不懂的。今天有外国人来恭维一大堆,什么名满天下,我说我的天下就那么大一点,都不要听。上天让你老,是让你休息呀,眼睛看不见了,最好老花眼镜也不戴,带着把鼻子压住,气也出不来,累死了,正好躺着睡觉,书也不看,你只要那么一想,就合了道了嘛!上天给你一度漂亮,漂亮已经漂亮过了,你已经出过名了,也要把漂亮让给别人漂亮漂亮嘛!永远给你漂亮了,别人怎么办呢?这样一想,你就得道了,就通了。
※横竖三际 遍弥十方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赍: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许由说:唉!你真不懂,我现在给讲一点道的道理,“吾师乎,”我的老师,这个“师”是师法于道,也可以代表人。用人来做代表,佛家叫如来,道家叫太上或广成子。广成子有没有这个人不知道,不过《神仙传》上记载有,是黄帝的老师。《封神榜》上还说,广成子手里有一颗翻天印,一打出来,天翻地覆,天地宇宙都没有了,变了,这个道理就是心印。我们看看广成子的名字就懂了,得道的最后,是不要学问不要知识的,因为有了知识就有了染污,可是在没有得道以前,什么都要会,要广成以后变得一无所知,就得道了,那么许由说的这个“师”,用人来做代表,是广成子还是太上,就暂且不管了,反正这个老师就是道。
这个老师这个道,“赍(赍:原字是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赍(赍:原字是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就是把一切揉拢来。万物都是它造出来的,它造了就造了,也没有觉得是了不起的仁义,自己是义所当为,应该做的。万物千秋万代都靠它才成其为生命,它并不觉得仁,什么仁不仁,慈悲不慈悲,那都是你们认为的。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这个道就存在了,它也不老也不少,永远是这样。万物都是它造的,草是那么绿的,树是那么青的,造了各种各样的人,每人都有鼻子眼睛,都没有一个相同的,你看这个本事多大,它并没有觉得自己技术高明,或觉得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哪一天开一个展览会,请你们来看一看,它不需要,它自己觉得并不巧。“此所游已。”你想要懂得道啊,就要懂得这个道理,就要超越这个境界。
所以到了南北朝,有一个禅宗大师,中国人叫傅大士,他把老子庄子关于道的意义归纳起来,做了一首诗:“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道在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就存在,它无形无象,本来空空洞洞的,能够做万有的主宰,它不跟着气候四时的变化而有生死存亡。那么,这个道讲得那么大,该怎么修得到的呢?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又来了: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坐忘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说:老师,我修道进步了。孔子说,你报告一下你的心得。颜回说:我现在心里放下了,什么文化、道德、艺术、学问等,心里都没有了。孔子说:你放下是放下一点了,但还没有完全放下,才入门。用佛家的话讲,开始入道了。等于你们打坐,瞎猫撞着死老鼠,心里面空空洞洞的,以为悟了,那是耽误的误,比颜回这个境界还要差一点,颜回是真放下仁义了。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又去用功,“他日”,有一天,不知道颜回搞了几天,又向孔子报告:老师,我真懂了道,又进步了。孔子让他报告,颜回说,我更加放下了,把脑子里所有文化精神都丢得光光的。孔子说:可以了,但还没有到究竟。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
颜回又回去打坐了,是不是打坐不知道,那是我加上的。有一天又来向孔子报告:老师,我坐忘了,什么都放下了。注意,这是第三次了,过了三关了。这一次是真悟了,不是耽误之误了。你们打坐就要这样“坐忘”,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也没有我,也没有身体,也没有人,也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也没有天地,什么都放下,连放下也放得还要放下。但不是那么一副死相坐在那里,好像比长途赛跑还吃力。看你们打坐,两个手叉起来,不知道在干什么?那叫结手印?又不怕魔又不怕鬼,不知道在搞什么?都不是道,真正的道要“坐忘”。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蹴然”,古人那时没有板凳没有椅子的,日本人就是学我们的,用榻榻米席地而坐。孔子一听,本来是屁股坐到腿上,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报告看,你到了什么境界?注意,你们不论学什么宗什么派,做功夫就要做到这样,“堕肢体,”身体没有感觉了。有的同学打坐时,“老师,我气脉作通了,两个手印好像分不开一样。”你还晓得一个分不开嘛,哎呀,何必来报告呢?你觉得好像两个脚麻过了,也不痛,反正晓得有两个脚,就没有“堕肢体”嘛。“黜聪明,”没有思想,没有妄念,没有杂念,可是并不是不知道,什么都知道,知道没有思想没有妄念。
“离形去知,”离开了形体,也没有智慧。有的同学打坐:“老师,我打坐看见前面有一团光。”何必要你看见呢?买一只电灯泡在你面前一点就发亮了,那个光有什么稀奇?那是你里面气血走不通的时候,气血要通过后脑神经,发生摩擦的作用,有时候骗骗你们:好啊好啊,光啊,光啊!你去光去吧,有什么用?老实告诉你们,那不是道,要搞清楚。
“同于大通,”与天地合一了。什么是“大通”呢?就是虚空嘛,虚空是“大通”,四通八达。你到了没有身体,没有智慧的境界,可是一切都清楚,比你清楚的时候还要清楚。譬如我们现在清楚,是在这个楼上。你夜里静下来清楚,大概东门这个范围的事情会知道。真正做到了“坐忘”时,整个台北台湾的事情,你都知道,就有那么“大通”,不过我这个话是形容的,你不要“坐忘”以后:哎呀,我台湾的事情还不知道呢,那已经没有“黜聪明”了。
你看庄子文章很妙吧,这个话绝不从孔子嘴巴里讲出来,那就没有价值了,是从孔子逼学生那里出来的。孔子的教育法,一路逼、逼、逼,决不告诉学生,逼到这里,颜回自己冲关了。从颜回嘴里报告,孔子给他印证。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孔子说,“同则无好也,”你如果到了同虚空合一,宇宙合一的这个境界呀,没有是非善恶,“大通”了,“坐忘”了,也可以叫“坐化”了,所以后来佛家用坐化这个词。坐化分三种,一种是罗汉得了道,有一天宣布,我要死了要走了,然后坐在那里,下面不用殡仪馆的电,也不用木柴,自己一定,三昧真火,自己身上本能的热能,一动,身体一道光,没有了。那不会留给你舍利子的,高兴了,留几个手指甲给你做做纪念,这个叫坐化。其次的坐化呢?就是坐在那里走了,但肉体还在;再其次的坐化,就是打坐做到了“坐忘”,是活着的。
“化则无常也。”所谓知道变化,一切万法无常。注意,佛经翻译讲的“众生”“无常”,好多好多名字都是向庄子借的,我们佛门欠庄子的很多唉,所以姓庄的到庙子上吃饭,绝不给钱的。
孔子说颜回呀,你得了道了,老实讲,你比我还高,我以后要跟到你了。孔子多谦虚呀,谦虚这一棒打下来很痛呀,颜回得了道也不敢骄傲了,这就是孔子的教育法。
《大宗师》这一篇到这里,中间的要点是“圣人之才”和“圣人之道”。现在我们看到,修到什么境界是“圣人之道”,庄子统统告诉我们了,你不要另外去学秘宗了,这里秘宗都告诉你了。至于如何做得到呢?那我没有办法,庄子也没有办法,要你自己去体会了。怎么样“堕肢体”,决不要拿一把刀来把肢体割掉。换句话告诉你,为什么做不到呢?一般人犯了两个错误,用聪明!统统在那里用聪明,所以不能得道。聪明是修道最坏的东西。
孔子与颜回演的电视剧演完了。到了这个境界,够得上作“大宗师”了。下面掉个尾巴,做了“大宗师”的时候,就更要了生死了。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命也夫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与子桑两人是好朋友。“而霖雨十日,”大雨连着下了十天。“霖雨”,夏天的大雨,水涨得很高,等于台北的大雨,水涨起来行人车辆过不去。子舆一想,糟糕!我那个好朋友子桑,家里没有吃的,于是“裹饭而往食之”,赶快带一个便当去救他的命。子舆到了子桑门口,大概子桑饿得要没有力气了,虽然在唱歌,但唱起来比哭还难听,又像骂一样,还一边在唱一边在弹琴呢,他说是爸爸的过错吗?是妈妈的过错吗?为什么生我呢?是天的罪过生了我吗?好像是发不出声音,可是又急于把他的诗歌表达出来似的。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也,命也夫!”
子舆赶快进门了,他说老兄啊,你还有力气唱歌啊,可是你那声音气都快没有了。子桑说:我想了十天了,我参不通啊,为什么我会饿饭饿到这个样子呢?生命给我聪明,给我本事,给我学问,给我能力,可是我到处碰壁,到处都是贴一个条子——此路不通。我想了很久,大家都有这个生命,为什么每一个人遭遇有这么不同?是哪一个在做主?是爸爸妈妈吗?哪一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儿女穷一辈子呢?是天地要这样吗?“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是无私的,很公平的。是我不努力吗?我也蛮努力,我想出门,又碰到霖雨,所以饿得有气无力快要死了。真的有命运吗?我找了半天找不到。
我们写文章用“命运之神”这个词,其实命运没有神,你就是神。每一个人命运不同,谁来制造?谁来作主?你说有个上帝吗?上帝的命运又是谁给的?你说是上帝的外婆给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谁呢?你去找找看,找不到的,没有答案,只有一个代名词的答案叫“命”。你不要听了这个命,就赶快去算八字了,这个“命”,就是西方哲学讲的宇宙是先有鸡先有蛋,它是生命的根本,是宇宙的大命,是自然的一个规律。
那么,《大宗师》最后是一个“命”来做结论。但我们回过头来,看《大宗师》的开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命运并不是不可知呀!那个生命的根本,何以求之呢?惟有得道的人,称为“大宗师”的。如果自称为大师,自称为宗师,连这个也不知,那也是“命”也,那只好是他“命”中,要叫自己是大师,让他大去吧。所以,你前后一对照就晓得了。“命也夫”这句话非常幽默,是幽默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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