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心得·双面儒者(22)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庄子·田子方》

  庄子平常也穿儒服,《说剑》提及这一点,这大概是当时读书人的习惯。不过,庄子对于服装与实质的关系,似乎特别重视。《庄子·田子方》记载一段寓言,其文如后。
  庄子晋见鲁哀公。哀公说:“鲁国的儒者很多,而学习先生这套方术的很少。”庄子说:“鲁国的儒者很少。”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着儒服,怎么能说少呢?”庄子说:“我听说,儒者中戴圆帽的,懂得天时;穿方鞋的,明白地形;佩带五色丝绳系的玉玦的,遇事有决断。君子有某种修养的,未必穿某种服装;穿某种服装的,未必了解某种修养。如果您认为我说得不对,何不下命令给国人说:‘不具备儒者修养而穿着儒服的,都要处以死罪。 ’”
  于是哀公发出这项命令,五天之后鲁国没有人敢再穿儒服。只有一个男子穿着儒服站在哀公府的大门外。哀公召见他,征询他对国事的意见,问题千变万化,他都从容应答。庄子说:“全鲁国只有一位儒者,可以算多吗?”
  这是一段寓言,因为鲁哀公的年代比庄子早了一百多年。孔子过世时,是在哀公十六年,而孔子是儒家的创始者。或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庄子要与哀公对话,揭穿儒者在服装与实质之间的落差。正如今天很多人拥有博士及教授的头衔,但是他们也有相称的才学吗?幸好鲁国还有一位真正的儒者,你问他国家大小事情,他可以“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对于这样的儒者,无疑是肯定及嘉许的。
  不过,庄子毕竟是道家人物,对儒家向来不吝于批判。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庄子写书“以诋訿孔子之徒”,而最直接、最犀利的,莫过于《庄子·外物》所载“儒者盗墓”的故事,其文如后:
  儒者盗墓时,也会用到《诗》与《礼》。大儒生传话下来说:“太阳已经出来了,事情进行得如何?”小儒生说:“裙子与上衣尚未脱下,口里还含着一颗珠子。”大儒生说:“《诗》上早就写着:‘青青的麦穂,生长在山坡上。生前不布施给人,死后又何必含珠!’抓着他的鬓发,按着他的胡须,你用铁锤敲他的下巴,慢慢拨开他的两颊,不要碰坏了口中的珠子。”
  这段文字讽刺儒者,可为辛辣之至。大儒生与小儒生的对话,简直是在唱诗,原文为:“东方作矣,事之若何?”“未解裙襦,口中有珠”。接着就真的引用逸诗,意在炫耀其博学。并且,小儒生奉命盗墓,不正符合“有事弟子服其劳”,而合乎礼的要求吗?在此,儒者被比拟为盗墓者,表示他们是靠古人遗物来维生;一面进行勾当,一面还引用诗文,可见其心态偏颇至极。庄子所批判的,也许确有其事,但是这显然不是儒者应有的作为。
  庄子对儒家这个学派固然颇有意见,但是他对孔子仍表示相当的尊重。《庄子·寓言》有一段对话,可以参考。当惠子说:“孔子是勤于立志、擅用智巧的人吧?”庄子竟然为孔子辩护,并且说:
  “孔子已经放弃这些了,他不是说过了吗?孔子说:‘人从自然禀受本性,含藏灵气降生于世,即使发声合乎韵律,说话合乎法度,面对利与义时可以分辨好恶是非,也只能让人口服而已。要让众人心服而不能违逆,才可以立刻使天下自然安定。’算了吧,算了吧!我还比不上他呢!”
  能从庄子口中,听到他说:“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而所不得及的是孔子,这实在让人深感惊讶。事实上,庄子是藉孔子之口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孔子真的说过如此高妙的言论。不过,庄子至少不会否定孔子的努力与用心啊!儒家成为显学之后,后代弟子的素质难免参差不齐,甚至有日趋堕落的情况。庄子的严厉批判,与其说是反对儒家的主张,不如说是不耻某些欺世盗名之辈的胡作非为。只要是真正的儒者,又有谁可以对他任意臧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