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哲人




  麾氅远巡,云海茫茫,
  地中海水碧波连天,
  奥林匹斯山势绵延,
  似闻古希腊悠扬的琴弦。
  看,帕德嫩神庙的崔巍壮丽,
  维纳斯的端庄娇妍。
  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骁勇健儿,
  雅典学园的渊博先贤。
  啊,这就是马克思所称赞的——
  人类健康的童年。
  麾氅从天边驱风掣电,
  又几经越山跨海的回旋。
  太始:庄子,我邀您与希腊大哲相会,
  柏拉图正立在雅典学园大门的阶沿,
  他正和亚里斯多德辩说,
  虽然亚里斯多德对恩师敬虔。
  亚里斯多德身边魁梧的勇武少年,
  那是马其顿王腓力二世之子亚历山大——
  后来扬起震动世界的马鞭。
  您不必和亚里斯多德多谈,
  他和您的学说缺少关联。
  也许他的雄辩会使你不快,
  怒火将燃烧您平静的颊顴。
  而柏拉图肯定思绪潺潺,
  你们友好的会见,
  在东西方会写出不朽的诗篇。
  亚里斯多德和亚历山大隐形。
  柏拉图仰天而喟:
  啊,我在雅典学园有三位高足,
  亚里斯多德最称雄奇。
  虽然在考场他不同意我的观念,
  但他对我的深爱世人皆知。
  未来雅典学园哲理的大厦,
  到底谁不图改弦而来撑持?
  斯彪西波虽然不错,
  但缺少亚里斯多德的创意。
  在继承和创意两者徘徊选择,
  这引发了我无限的忧思。
  且慢慢考虑这一问题,
  远处来的一位老者萧髯岸容,
  显然有着奇才不世。
  太始:啊,我久仰的大哲,
  您的思维趋近了天地大智。
  您纯粹的理性,展示出超感觉的世界,
  永恒理念是绝对的意志。
  它在现实世界之外,
  而它又监临着沧桑人事。
  它无远弗届的魅力,
  融化在你伟岸的雄词。
  您的智慧之光照拂着人间,
  而您已发如皓雪,鬓如银丝。
  柏拉图:在我的门墙从未见您的踪影,
  您却与我的心灵相系。
  莫非您是那超感觉的理念,
  闯入我思想的桂幕兰帏?
  还有这位苍髯的高士,
  像深山幽谷的傲干奇枝,
  而他的衣衫别出心裁,
  那真如奥林匹斯山中诸神的威仪。
  太始:尊敬的大哲,您的大著已在人间流布,
  我阅读它们,知道您和我的灵魂接近。
  柏拉图:其实我早猜中您到底是谁,
  您何尝须要研读我的著述,
  我确实在理性的王国以您为师。
  太始:我今天邀来这东方的大哲庄子,
  让他和您共同解悬决疑。
  尤其在艺术的王国,
  世人对你们都有深深的希冀。
  天下滔滔,后现代主义——
  呵,这庄子已然知道,您还一无所知,
  在您以后二千三百年,
  在艺苑刮起了一阵妖风邪瘴,
  使人类步履蹒跚、穿上倒屣。
  最可恨那渐为人厌的毕卡索,
  简直是荒外的一头恶兕。
  我只在幻觉的领域略震天怒,
  而人类艺苑的培苗再生,
  还倚待他们自己去处置。
  庄子,请前来与柏拉图一见,
  古希腊语经过我声响的变易,
  不会再有交谈的赘累。
  柏拉图:能与您为伴一定是人中俊杰,
  我看这位贤哲气宇果然宏恢。
  待我请教他的家世是否贵胄,
  想他的出行一定宝马雕车漫天旌麾。
  太始:哈哈,凭他的本领本应如此,
  但楚王邀为宰相他不曾抬眉。
  那种差使或许孔子会趋之若鹜,
  而庄子却宁愿作淤泥中曳尾之龟;
  您是贵族名门的后裔,
  峨宫广厦是您的家居。
  斜阳草树中庄子有两间茅屋,
  却使天下人叹仰观止。
  那是庄子思维的绝俗,
  亮节孤抱足可矜恃。
  他俯仰天地,参透今古,
  雄辩的才华睥睨一世。
  清贫的生涯是他思想的导师,
  高洁的品格堪比殷代的夷齐。
  呵,大哲柏拉图,
  您的《理想国》开启公民的心智。
  您的“永恒理念”,
  是天地万物的楷模,独立而不衰。
  我和庄子愿意洗耳恭听——
  那一定是人类思想史不朽的丰碑。
  柏拉图:苍天是我的穹宇,
  峨宫广厦只是它的影子。
  贵族的徽号我虽然重视,
  但比起大地它又是何等的卑微。
  我毕生只是在阐释天地的真理,
  我的理论宽宏而无私,
  万有纷陈,不可数计,
  但它们都应深谢大造的恩赐。
  它是一切事物摹仿的范本,
  它的完美不可和任何“摹品”并提。
  而艺术不过是“摹品”的摹品,
  当知纯粹的美不在人间,
  艺术家的雄心虽在,
  往往身心交瘁,事与愿违。
  您看这一百年前的石雕,
  大匠的石斧劈出的形体惟妙惟肖,
  似乎今天血脉仍潜藏在温润的肤肌。
  但若论大美和至善,
  匠人与造化还遥不可期。
  艺术是对大自然颂扬的献礼,
  然而与宇宙本体相较,必有天壤般轩轾。
  艺术家面对浩瀚无垠的理念,
  应抱着永恒的惊叹和震悸。
  庄子:这真是所见略同,
  我的思绪与您抟风齐飞。
  对于宇宙本体,
  存而不论原只是我的自规。
  所以您的本体说虽然奥妙,
  我不欲与之相近。
  在您以前百年有一位哲人是学界大旗,
  他是春秋先贤老聃,
  有着众妙之门的神驰。
  他以为无涯的宇和无尽的宙,
  是一片混沌的“无”——“无,名天地之始”。
  那是“无状之状,无象之象”,
  “惚恍”是它们的印记。
  即使如此,他以为无法言“道”,
  那看不见的他称作“夷”,
  听不见的他称作“希”,
  得不到的他称作“微”,
  如此的“象”和“物”,
  离不开“惚恍”的谱系。
  这都是天地未开时的景象,
  这是宇宙的肇始——无,
  “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
  具备着万物的母慈。
  那老聃勉强名它为“大”,
  而字之为“道”,
  万物却从母体中繁滋。
  天地的大德是“道”的本真之性,
  万物尊道而贵德,
  是宇宙和谐不二的趋势。
  我看您的永恒理念,
  和他殊途而同归,
  是东西方主客一元论的双翅。
  它们都有独立于万物之外的本体,
  而万物则随它的意志转移。
  对你们的说法我闻而悦之,
  只是我以为人的智慧有限,
  以有限而随无限,不免神怠而精疲。
  我也曾以一己之小而妄穷至大之域,
  迷乱而不能自得,所以决心放弃。
  柏拉图:您刚才提及老聃的“道”,
  和我的“永恒理念”几乎合缝扣丝。
  不朽的灵魂是人类所共有,
  它运用逻辑唤醒对理念的回忆。
  辩证法一词由我创立,
  而我的弟子亚里斯多德是此说的承嗣。
  虽然他批评我的“永恒理念”,
  说它和个别的事物远远分离。
  然而刚才听您谈老子“可为天下母”的“道”,
  那“永恒理念”是万物的楷模,
  正是同站在一块不朽的磐基。
  亚里斯多德最后也得承认,
  宇宙的第一推动包含着善的意志。
  这有着目的的“神”,
  逃不出我“永恒理念”的藩篱。
  他的名言“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
  谬误的人的价值又是何几?
  我应当说:“我爱我徒,就像我爱理念。”
  因为永恒的理念是自在之物,
  谁对它不敬,谁所论述便永在毛皮。
  太始:人类对宇宙的具体事物的知识,
  那只是丛林中树木的柯枝。
  悟性的思维可以弥大弥远,
  反倒对我的解释贴近而相宜。
  庄子:老聃对个体事物不甚着意,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他的妙悟,接近了宇宙的大智,
  而也有人如同您的高足亚里斯多德,
  却容易一叶障目,
  反倒和宇宙背道而驰。
  亚里斯多德最终皈依神学,
  才没有使他完全溃毁。
  您的哲学的框架,
  和老聃一般的崇岿。
  太始:庄子,您刚才说不欲与柏拉图的本体说相近,
  那您是不是展示你云蒸霞蔚的胸次,
  一谈您对天地大美的睿思?
  庄子:正由于我对宇宙的本体不作深研,
  “不可知”的观念恐怕和柏拉图无可联系。
  柏拉图对“永恒理念”的追索,
  那逻辑学更是我所不为。
  我有一位朋友敏慧无敌,
  那就是据梧而说的惠施。
  他和我有永恒辩论的话题,
  而谈锋的锐利准确,
  直似郢人挥斧削去他人鼻上的白垩,
  那真是迅猛而不容疑迟。
  他死后我的内心无比惋惜,
  以为普天之下再无人可以代替。
  没有想到柏拉图大哲,
  您在美学的思维上有与我相当的鼓旗。
  您的“摹品”说虽然艺术家听了色变,
  我却以为是高峻的巇嶷。
  我以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那是世上艺术家追逐的无穷阶墀。
  诚实地攀登,不托空言,
  宇宙在他们面前会呈现一片祥熙。
  我反对伪诈的艺术,
  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师旷和离朱的课题。
  从看到后现代主义的谬作,
  我更崇敬自然——我的大宗师。
  这大宗师不正是您崇信的“永恒理念”?——
  不会和大美神澌而形漓。
  我把人类对大自然的融入,
  称作天放、天钧与天和,
  这才是艺术家心灵所寄。
  除此而外的奇谈怪说,
  那不过是无能无学者的儿戏。
  太始:您和柏拉图都主张主客的一元,
  而您以后的哲人对此各有所窥。
  南宋的程颢、程颐兄弟一语道破:
  “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
  倘论“合”字,便指事物有二。
  这在您的著述中早已明晰,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这是何等的浑成而深邃。
  刚才您和范伯子先生的对话,
  可称天门洞开、真实不伪。
  您是否可以再一次揭示天地的大美,
  那将是回归古典精神鲜明的旗帜。
  柏拉图:大哲庄子,我也是深知天地的大美,
  所以我称那是不可超越的楷模。
  您的说法一定钩稽玄微,
  能使我有知音不远的欣愉。
  庄子:您看那浩渺的天宇,
  有着穷极变幻的夕阴朝晖;
  那无所不在的水域,
  既有壮丽的波涛,也有清粼的涟漪。
  巨泽大浸和丛林荒野,
  奔突着威武的虎豹熊貔。
  浅渚小洲和平原草地,
  呦呦鸣叫着平和的鹿麋。
  考拉贪食含酒的树叶,酩酊而醉,
  游鱼相逐于清流,不知网罟之危。
  我最爱远古赫胥氏的族民,
  他们含哺而嬉、鼓腹而游,
  既无仇杀争斗,也无优劣是非。
  他们以天生万物为伴侣,
  都是亲善和睦的同类。
  没有官爵的追逐、迷人的禄位,
  因此既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
  春天看惯杨柳依依,
  冬天享受雨雪霏霏。
  讲信修睦使人际充满慈爱,
  大道之行是他们终极的依归。
  这一切都是天地无私的恩赐,
  这大美的存在博大精微。
  我只愿一己的生命,
  和自然——我的大宗师一样,
  既无私心和挂碍,亦无尘世的牵累。
  让人类的一切倒悬之苦,
  在这混沌美妙的境界里抛弃。
  我赞颂朴、赞颂真,那是生命不染的回忆,
  也是打开自然本根的钥匙。
  对大美的认知是对道的深刻体验,
  它是宇宙本体的不朽之诗。
  天地的大美已经无法言说,
  以上所陈只是碎玉零珠。
  而天地大美的最终归宿,
  乃是老聃和我经常论述的“无”。
  在我的著述中我称之为:
  “混沌”,无差异的齐一;
  “无为谓”,因为无待无偶,所以无名;
  “无穷”,其广无极,其时无始。
  这才是无何有之乡的太虚。
  对宇宙的“不知晓”,
  那您就与“道”迹化而神遇。
  而人类的间间小智,
  却正是对“道”的真正离疏。
  我曾提到的修炼,
  “坐忘”是走向鸿濛的天衢。
  那“身如枯骸,心如死灰”、“离形去智”,
  便是做到“吾丧我”,
  这是极言逃脱人世的囹圄。
  大美的追逐是一条阳光之路,
  那才可以趋近天门的户枢。
  我又把人类的心灵称作“天门”,
  说明这无何有之境正在你的身躯。
  我以为世上的美都粗鄙丑陋,
  艺术家不过是豪门贵胄的婢奴。
  那雕梁画栋何等的烦琐,
  还有庸俗的季子之堂的“八佾之舞”。
  艺术家由于心存侥幸,
  所以他们总是徘徊在肮脏的荒途。
  我欣赏那解衣而臝的画家,
  像醉汉坠车,绝无肢解的痛苦。
  生死惊惧不入乎其胸中,
  那是“其天守全”的畅舒。
  我更爱“咸池之乐”,
  那其实是宇宙自然的节律,
  与大造的流转盛衰齐一无殊。
  我看那帕德嫩神庙,
  它博大的气象直连着天宇。
  而古希腊的石雕,
  也与道法自然的宗旨相符。
  艺术的本领当然不同于奸诈的机巧,
  那应该是庖丁的刀、梓庆的斧。
  后现代主义的至丑至恶,
  那是它根本违背天地的大序。
  先贤孔子反对“怪力乱神”,
  便正是针对的这些狂悖之徒。
  大哲柏拉图,您的思绪和我毫无龃龉,
  您的“摹品”说决非死板的误导,
  这其中对自然的崇拜至深至巨。
  我和您一样的孤独,
  但却在心灵上不期而遇。
  这都是太始啊,
  您安排的哲人之旅。
  太始:庄子啊,您的思绪深不可测,
  西方只有柏拉图与您相语。
  不过他太过执着于逻辑,
  言之凿凿,阐明永恒理念的实体,
  宛如大厦的擎天之柱。
  而您却潇洒而飘逸,
  混混沌沌却断非糊涂。
  柏拉图留给逻辑学家们可乘之隙,
  而您的学说博大浑融,别人无法插足。
  然而对待艺术的真谛,
  你们的睿智辙出一处。
  永恒理念——自然;
  自然——道,
  那都坚持着大造的系谱。
  让后来者深深的将你们仰慕,
  让真正的大美在人间世复苏。
  世人啊世人,你们不需悲观哀呼,
  如果您对艺术前景迷茫,
  那就请读那朗朗上口的《庄子赋》,
  古典主义精神的复归,
  将成为廿一世纪的大旗高举。
  驱毒蛊,赶狐鼠,息蝼蛄,
  让蝇营狗苟的行径回归永劫的处所。
  等待着文艺复兴的旗鼓,
  等待着冬寒降雪,春风化雨。
  啊,两位大哲,你们是艺术的神祗,
  也是回归古典的远哲教父。
  你们的思维将造就新世纪的艺术,
  你们至善大德对人类枯竭的灵魂,
  是及时的晓霜清露。
  让一切破坏自然大序的文化,
  扔进天地熔化的大炉。
  自然,是那样纯洁无垢,
  那就必须真正地驱陈除腐。
  看哪,那已呈燎原之势的光复旧物的星火,
  那古希腊、春秋战国、欧洲文艺复兴的火炬。
  艺术的前景何时黯淡,
  让我们千帆竞举,
  高张新世纪艺术的蓝图。
  让我们跨上腾骧的骏骥,
  在新的坦途上扬蹄长驱。
  为你们的交融,也为世界的未来,
  两位大哲,让我们浮白倾壶。
  柏拉图献上古希腊的酒具,
  庄子也打开东方的美醑。
  麾氅渐渐高升,
  柏拉图隐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