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诗人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
  来到一片和谐的音乐声中,
  听到东方的长笛和排箫。
  一阵阵清风送爽,
  传来一群诗人的歌啸。
  太始:庄子,您看这批诗人倜傥高雅,
  有着多么超凡入圣的仪表。
  当代研究文学史的人,
  光在几个热门的话题缠绕,
  只几个诗人任他们评得口干舌燥。
  晚近的诗雄比肩前修,
  他们却所知寥寥,
  文学已成一部残缺的史稿。
  多少华美的诗篇埋葬在蓬蒿,
  时髦的尺度非关艺术,
  而艺术往往因之而早夭。
  就说这阔步睥睨的范伯子,
  他的诗歌曾风靡寰中,称一世的俊豪。
  同代的大诗人对他高山仰止,
  怎么会从文学史上声销?
  听,他的吟哦这般沉郁,
  而又意态万千、情意飘渺。
  范伯子:什么是诗人的天籁,
  那就是云锦的文章。
  飘拂着、聚散着、回旋着,
  是悠扬的箫、震荡的簧。
  韵随情出、字随音出,
  这声音本在天地间流转昂藏。
  诗人的歌吟,倘若忘记了庄生,
  便会失据而彷徨。
  饾饤小儒寻章摘句,
  哪能鞭马扬鬃于天岸苍黄?
  我驾御长风,
  驷玉虬而乘鷖,
  目极古今,巡视八荒。
  说我的诗荆天棘地,硬语盘空,
  那正是我在云表登车揽缰。
  我孤独:“乃知分吾友,
  晚得殊未央。”
  我自负:“相如还自喜,
  马迁若有亡。”
  我自怜:“哀哀扬子云,
  鬓上千年霜。”
  我自慰:“杜公忽然叹,
  丈人何必伤。”
  我自知:“咿唔腾百口,
  折骨泣心肠。”
  啊,诗人,我的襟抱肆恣汪洋,
  通州范氏十代诗人九代窘凉。
  知我者桐城吴挚父,
  重我者合肥李中堂。
  出任相府的西席,
  能忘诗人的狷狂?
  婉谢簋中蒸鱼翅,
  饮我寒士菜根汤。
  有小人暗中诬告,
  因为动用相府西后厚赐的紫缰。
  不失诗人的性情,
  甲午后潸然泣涕,只为国殇。
  天下的矛头都指向了中堂,
  我自有诗人独立的行藏。
  “龙来涸泽鱼应笑,
  凤去荒台鸟自飞。”
  这其中有无穷的感叹,
  而群小却偏称我孟浪。
  “百岁甘零落,
  万年亦遯荒。
  荒落竟何味,
  嗜之如甘香。”
  弘一:啊,伯子先生,我生也晚,
  最慕您诗人的肝肠。
  您的公子范罕是我留日的同窗。
  辛亥之后归国我有字赠杨白民:
  “独念海之大,
  愿随天与行。”
  正是您伯子先生的华章。
  在尘世您是我的偶像,
  遁入空门您的空寂之思,
  依旧是我慈海的帆航。(见《画外画·范曾卷》)
  吴闿生:您是先严吴汝纶的最赏,
  您“接迹李、杜,平视坡、谷”,
  纵横七百年高手相望,
  洵近古以来腾飞的凤凰。(见《晚清四十家诗钞》序)
  陈散原:我的亲家伯子翁,
  我子陈衡恪是您快婿东床。
  “您的诗于太白、鲁直间通邮置驿,
  苍然放块、往复盘纡,
  苏、黄之下无此奇创。”(见《三百止遗》序)
  吴汝纶:文之道,莫大乎自然而莫妙于沉隐,
  天下文章其在伯子,
  曾公(国藩)濂老(张裕钊),
  最工之作,为君雁行。
  见《范伯子文集》转述)
  汪辟疆:盘空硬语,窥万物根。
  范伯子诗,骎骎宋唐。(见《光宣诗坛点将录》)
  钱仲联:您是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涕泪中皆天地民物,
  可与千秋豪杰颉颃。(见《近百年诗坛点将录》)
  张謇:伯子兄和我少小论道说禅,
  我与伯子、朱铭盘三人拜见张濂卿(张裕钊),
  张濂卿称门下一日得南通三才子,
  这是何等深厚的文学渊源。
  伯子的诗“非独吾州二百五十年来无此手笔,
  与并世英杰相衡,亦足量力比权。”(见《张謇日记》)
  范伯子:众家谬称吾诗,
  可称洋洋乎大观。
  更有吴恭亨的评语,
  真乃奇趣横生、妙语联翩。
  他说:“其诸拿破仑之用兵、
  达摩之面壁言禅”。
  这其间的蕴意无尽,
  他说若论联语天下几人旗鼓相当?
  我自己的评语也千古不让,
  这是我文学的宣言:
  “我与子瞻为旷荡,
  子瞻比我多一放。
  我学山谷作遒健,
  山谷比我多一炼。
  惟有参之放炼间,
  独树一帜非羞颜。
  径须直接元遗山,
  不得下与吴王班。”
  平生最恶伪为谦揖,
  这首诗听任群小去嘲讪。
  我只是说苏东坡、黄鲁直,
  方可与我盘旋;
  我的诗也与元遗山血脉相连。
  至于清初的吴梅村和王渔洋,
  他们过于纤细和小巧,
  不堪与我并列同班。
  也许我偏爱淡霭与长虹,
  因此我在人间痴顽如梦。
  “人言诗必穷而工,
  知穷工诗诗工穷。
  我穷遂无地可入,
  我诗遂有天能通。”
  穷而后工的诗必然酸腐,
  穷而后旷的诗却直赴天穹。
  这就是我崇尚庄子的原因,
  坐忘人世,顿入冲融。
  啊哈,乘风归去吧,
  我呼喊苏东坡、黄鲁直、元遗山,
  让我们共赴无极之门,
  在无何有之乡相逢。
  太始:庄子,您看他忘情而狷傲,
  颇似您放言无惮的当年。
  然而他如此执着于家国的忧乐,
  你是否以为过露锋芒?
  庄子:啊,这真是旷古的奇迹,
  我心目中从来没有诗人。
  虽然人们称我的哲理正是诗篇,
  那是我文词的恣纵氤氲。
  即使我同时代的屈原,
  虽然他的诗瑰伟雄奇,
  但似乎缺少本道根真。
  他首先是三闾大夫,
  是楚怀王和顷襄王的廷臣。
  他不肯听渔父的劝告,
  餔其糟而歠其醨,
  抱石怀沙,在汨罗江鱼腹葬身。
  千秋把他赞颂,
  蒲剑、香草是他不朽的精神。
  啊,范伯子确与他不同,
  他的诗出语不凡,
  真似姑射山上石头的峋嶙。
  他的狂傲是由于看透人间的恶浊,
  他的孤独源自不染世俗的嚣尘。
  相府的鱼翅,
  不是江东的鲈莼。
  他忘怀得失、宠辱,
  因此遭到群小的怨瞋。
  一袭旧青衫、一个破蒲团,
  正是他向往的天衢云津。
  他是天真的诗囚,
  出语那般的排奡气盛。
  我推重啮缺一样地推重范伯子,
  他们的灵魂永远不会沉沦——
  “若天之自高,地之地厚,日月之自明”。
  自然,是他惟一的崇尊。
  而他闪烁的智慧,
  是旭日照耀的龙鳞。
  当人世已是魑魅的黑夜,
  他心头却是秋风徐拂的清晨。
  而他造词遣句是如此的独特,
  说明他又有野马奋蹄的不驯。
  这一切与我何等相似,
  我愿视他为不二的同伦。
  他的诗荆天棘地,
  就像我当初荒唐之言、谬悠之说,
  不是那塞阻遐思的崩榛。
  范伯子启迪钝顽的诗歌,
  是展拓着的长河,波光粼粼。
  我从沉闷萧瑟的文坛,
  看到播芳吐绿的早春。
  刚才一群高雅之士,
  决不是表面的奉承。
  范伯子啊,真正的诗人,
  他的心智是何等的清醇。
  太始:我的考卷所得的答案,
  竟如斩钉截铁、断帛裂纨。
  我欣赏这种胸臆的直抒,
  没有丝毫的顾惮。
  您所仇恨的艺术,只指那虚伪和荒诞,
  您所欣赏的是范伯子式的凤翥龙蟠。
  听到您和伯子先生的心声,
  那正是我所寄托的宇宙大观。
  扫尽那一切后现代的渣垢,
  需要的是真正艺术的揽辔立鞍。
  愿二十一世纪古典主义的复归,
  像您《逍遥遊》中的鲲鹏,
  直上九万里雷震风抟。
  唯陈言之务去,
  切断往昔的一切病瘢。
  再不要乌啼雀噪,
  听,天外传来曼妙的鸣鸾。
  啊,冬天来了,春天应已不远,
  我们等待那葱茏的花茂叶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