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无用之用




  世俗世界的人,往往以实用为权衡价值的标准。有直接而实际的效用的事物,就认为它有价值;没有直接而实际效用的,就认为它没有价值。孰不知许多东西的用处虽是间接而不显著,然而其重要性却远超过了那些有直接效用之物。庄子虽然没有指出纯理论知识比实用技术重要,但是他揭露了一般人的急功好利,目光如豆,而只知斤斤计较于眼前的事物,于是,站在实用本身的立场,他阐扬“无用之用”的意义。

  从庄子哲学看来,“无用之用”有意义。

  一、借此说以发抒自己的心事。

  庄子的立意借纵横洮洋的笔端倾泻而出,“犹汉而无极”,乍听起来,觉其言“大而无用”、“狂而不信”。这点庄子似乎有先见之明。所以他说:“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与乎钟鼓之声”。

  二、世俗世界的人,限于小知与无知,往往有眼于珠而不识大才大用;他们是拙于用大的。

  在《逍遥游》里,庄子又借惠子以抒发自己的心事: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送我一颗大葫芦的种子,我种在土里,长大以后,结出来的葫芦足足有五石容量那么大;用来盛水,它坚固的程度却不足够;它剖开来做瓢,又没有这么大的水缸可以容纳得了。我认为它空大无用,所以把它打碎了。”

  庄子说:“你真是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啊!宋国有个制造一种不皲裂手的药物,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小船坞丝絮为业。有一个客人听闻这种药品,愿意出百金收买他的药方。宋人把全家人找来共同商量:‘我家世世代代以漂洗丝絮为业,只得很少的金子,现在卖出这个药方,立刻就可以获得百金,就卖了罢!’客人得到药方,便去游说吴王,这时越国犯难,吴王就拜他为将,冬天和越国水战,因为用了这药,兵士可免于冻裂之患,结果大败越国,吴王遂割地封赏他。同样一种药方,有人使用它,可以得到封赏,有人使用它,只是漂洗丝絮,这就是因为使用的方法不同的缘故,现在你有五石容量的大葫芦,为什么不把安当作腰舟浮游于江湖之中,却反而愁它无处可容(用)呢?你的心真是茅塞不通啊!”(《逍遥游》)

  同是一物,不同的人以不同方法使用它,便产生了如此相异的效果,在这里,庄子示意着世人的不善用其大。接着,又从惠子的对话中引出他那“无用之用”的妙论: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颗大树,人家都叫它为‘樗’。它的树干上木瘤盘结,不能合乎绳墨,它的小枝弯弯曲曲,不能合乎‘规矩’。长在大路,经过的木匠都不瞅它一眼。你的言论,大而无用,大家都不肯相从。”

  庄子说:“你不曾看见过野猫和黄狼吗?伏着身子,等待捕捉出游的小动物,东西跳跃,不避高低,往往踏中捕兽的机关,死于网罟之中。再看那牦牛,庞大的身子好像天边的云彩,虽然不能捉老鼠,但它的功能可大极了。现在你有这么一颗大树,还愁它无用,为什么不把它种在渺无人烟的地方,广漠无边的旷野上,你可无所事事地徘徊在树旁,逍遥自在地躺在树下。这树就不会遭受斧头的砍伐,也没有东西会侵害它。无所可用,又会有什么祸害呢!”(《逍遥游》)

  《人间世》里亦将“无用之用”这观念大加发挥。

  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往齐国去,到了曲辕,看见有一棵为社神的栎树。这棵树大到可以供几千头牛遮荫,量一量树干有百尺粗,树身的长度高过山头好几丈以上才生树枝,可以造船的旁枝就有十几棵。观赏的人群好像闹市一样的拥挤,匠人却不瞧一眼,直往前走。

  他的徙弟站在那儿看了个饱,追上石匠,问说:“自从我拿了斧头跟随先生,未曾见过这么大的木材。先生不肯看一眼,直往前走,为什么?”

  石匠说:“算了罢,不要再说了!那是没有用的‘散木’,用它做船就会沉下去,用它做棺椁就会很快腐烂,用它做器具就会很快折毁,用它做门户就会流污桨,用它做屋柱就会被虫蛀,这是不材之木,没有一点用处,所以才能有这么长的寿命。

  石匠回家以后,夜里梦见栎树对他说:“你要拿什么东西和我相比呢?把我和文木相比吗?那梨橘柚等结果子的草木之类,果实熟了就遭到剥落,剥落就受伤;大枝被断,小枝被拉下来。这都是由于它们的‘才能’害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赋的寿命。中途就夭折了。这都是由于自己显露有用而招来世俗的打击,一切东西没有不是这样的。我把自己显现无处可用的样子,已经很久了,然而有好几次我还是几乎被砍死,到现在我才保全到自己,‘无处可用’对我正是大用。假使我有用,我还能长得这么大吗?”(《人间世》)

  三、不受世俗所容的人,对于他们自己本身却有很大的益处,尤其是不被统治阶层所役用的人,对于自身是件幸事。

  世俗对于能者的排挤打击,实在是无所不为。庄子唤醒才智人士,要能看得深远,不必急于显露自己,更不可恃才妄作,否则若不招人之嫉,也会被人役用而成牺牲品。

  自我的显现或炫耀,都将导致自我的毁灭。正如“山上的树木被做成斧柄来砍伐自己,油膏引燃了火反转来煎熬自己。桂树可以吃,所以遭人砍伐;漆树可以用,所以遭人割取。”(《人间世》)这种“虎豹因为身上有纹彩,所以招引来猎取”(《应帝王》)的道理是一样的。无怪乎庄子喟然感叹地说:“世人只知道有用的用处,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人间世》)

  庄子强调“无用”,并不是为一切“废物”辩护,也不是表现颓唐的心境。乃在于提醒才智之士不可急功近利而为治者所役用,否则后患便无穷了。璧如李斯,在他做秦朝宰相时,真是集富贵功名于一身,可是最后终于在政治斗争中垮下来。当他被拘下狱时,不禁仰天而叹说:“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史记·李斯列传》)李斯所感叹的,庄子早指出了,多少人贵幸名富显于当世,然而卒不免为阶下囚;“狡兔死,良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从淮阴被诛、萧何系狱的事例,可以体会庄子倡言“无用”的警世之意。他深深地觉察到智士多怀才不遇,因之往往陷于悲观或悲愤,于是乃发挥“无用之用”的旨意,以拯救知识分子的危机。在这一点上,庄子对于后代读书人的抗议精神有深远的影响。

  庄子生当乱世,深深地觉察到在乱世里,“无用”于治者实有“有”于己——不被官僚集团所役用对自己实有很大的益处。敏锐的庄子一眼便看穿那些官僚集团不为诸侯;更巧取仁义,将自己塑为圣人。庄子一方面机警地避开他们,不与为伍,另方面又灵妙地揭开了他们假仁假义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