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行器物之用必遭损杀 —《庄子·内篇·人间世》解读




  挑灯夜读《人间世》,宛如喝了杯烈酒,心是空的,听什么音乐都很绝望。在我看来,这是庄子写得最为游离的文字,他抽身离开,与文章里提到的三类人物隔得远远的。

  社会,简单地看,就是一种秩序,它映射在你内心的形象主要取决于两点:一是你的心灵直觉、你自身的领悟能力,二是世界到底进入你内心多少。庄子看到的世界被抹了层灰,这样的灰不是某个国家特有的,而是很多个国家共有的,庄子看到的社会宽阔而深刻。

  在人间世,在每一个国度,都在上演着这样的悲剧。当“君臣之义,父子之亲”之类的词语被用来修饰人与社会的默契,庄子却退缩了,他并没有马上表明立场,旗帜并不鲜明。他只用白描,冷静地记录下入世、处世、出世的三个状态,把判断的权力交给了我们。

  最先出场的是颜回,一个千方百计要入世的人。他要前往卫国的时候被人拦住了,孔子问:“颜回啊,你去卫国做什么呢?”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还很年轻,办事专断,政事轻率随意而无所顾忌,役使百姓使死人遍及全国不可胜数,就像大泽中的草芥一样,百姓都失去了可以归往的地方。”

  看到孔子在静静聆听,热血青年颜回说得更带劲了:“我曾经听老师说,已经被人治理好了的国家,你可以离开它,目前依然没有得到很好治理的国家,你可要去帮助它,医生门前病人多嘛。我想,如果我去帮帮卫国的话,它也许还有救吧。”

  “嘻!”听完颜回的话,孔子纵情一笑。“嘻”字用得甚好,只凭一字,平日以儒雅形象示人的孔子顿时活泛起来了。

  笑罢,孔子说:“颜回啊,你去了卫国恐怕凶多吉少。古代的圣人先正己后正人。如今你尚未立正,又怎么纠正暴君的行为呢?因为追求名利,所以道德丧失。为争夺好处,人人勾心斗角,名利和智巧都是凶器。人世间,大部分人都在争名夺利。你德性淳良,但别人不一定了解你;你不追求功名,别人也不一定会同情你。你贸然去卫国进言,枪打出头鸟,卫君必然以为你拿他的短处来炫耀自己,这么一来,你可就遭殃了!况且,假如说卫君喜好贤能的话,哪里还用得着等你进言才有所改变呢?即使你要真去了卫国也不可能进言,因为卫君一有机会就会抓住你的漏洞跟你争辩,当你眼花缭乱、六神无主、谈吐毫无逻辑时,你没准就赞同卫君了。这就好比拿火救火、借水灭水,你这样做压根就是帮凶的行为!一旦依顺他的旨意,之后你就只能没完没了地顺从了;要是你在没取得他的信任之前进言,那你必然死在他跟前。”

  这就是庄子给我们展现的世间苍凉:暴君无仁,天下无道,从夏桀杀害关龙逢,到商纣王杀害比干,再到今天的卫君。从这点看,“无道”一直遗传下来了。

  颜回说:“那我端庄而谦和、勤勉而专一就好了。”孔子又笑了:“这怎么可以呢?卫君骄气十足,喜怒无常,人人都不敢违背他,他借此压抑人们的真实感受和不同观点,放纵自己的欲望。用最简单的道理都说服不了他,更何况你是试图用德行去感化他呢?这样做是没有结果的!卫君就算表面赞同,内心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这是行不通的。”

  可见,社会的无道,不仅是遗传的,更是循环的,因无法进言,且进言无用,故而形成恶性循环。

  初生牛犊不怕虎,急于入世的颜回又辩驳说:“那我内心秉正诚直,外表俯首曲就,进言时拿古人去感化卫君,他应该就不会刁难我了吧?”颜回是有社会责任感的,出发点也是好的,然而他所谓的进言方法跟孔子说的一样,是治标而不治本的。于是,面对不知所措的颜回,孔子说要治本就只有“心斋”:“关键你要摒除杂念,专一心思,即使身处追名逐利的环境中却能不为名利地位所动,或许,卫君就能采纳你的提议,让你阐明观点。要是他不能采纳你的提议,你就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去寻找仕途的门径。不向世人提示共同索求的目标对象,只是集中思想全无杂念,把自己寄托于无可奈何的境域,这样就差不多符合‘心斋’的要求了。”

  对于一个非要入世的人,孔子是阻挡不了的,只能提点建议。对颜回之举,庄子也很犹豫,没有直接抹杀颜回的积极性。颜回入世了吗?入了。那颜回进见卫君成功了吗?不得而知。庄子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这是庄子在本文的第一个犹疑。

  与颜回入世不同的另一拨人早就跨入圈子里了,例如叶公子高和颜阖,使者、太傅的身份说明他们已置身政治权力和秩序当中了,我姑且称这种角色为“处世中的人”。

  如果说入世是对世界存在幻想的话,那么处世者的难以抉择说的则是这世界不存在幻想。看上去很美,一进去才知道处处雷池,阵阵危机。

  伴君如伴虎,饲养老虎的人不敢拿活物喂虎,怕的就是激起它的本性,更不敢拿整个动物去喂它,怕诱发它的凶残怒气。爱马人用精美的竹筐去装马粪,用珍贵的蛤壳去接马尿。刚巧这时一只牛虻落在马身上,爱马人出于爱惜随手拍击,没想到马儿却因此受惊而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我们听到庄子大声疾呼:“处世的人要谨慎呐!一不留神,轻则失马,重则羊入虎口。”

  处于政治权力和秩序中的人是卑微而软弱的。螳臂挡车的故事正是出自于此。处世的人力气是微薄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处世的人地位也是尴尬的,就跟在两国的国君之间传话的使者一样。两国国君如果开心的话,那么一方必定给另一方过多的赞美;两国国君如果愤怒的话,那么一方给另一方的憎恨也多带了几分。就算传话者如实转述,不添加自己的感情色彩,但对于使者那些本来就包含了过分赞美或过分憎恨的话,对方的国君都会怀疑使者是否在其中添油加醋。因为大凡过度的话语听起来都像虚构的,虚构的言辞最容易让人产生怀疑。一旦国君产生怀疑,无论他是开心还是愤怒,使者都要遭殃。

  处世的人就跟使者一样,稍不留神,头就掉了。然而,他们能逃离吗?不能。“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其实说的就是这么个无奈而又无法逃脱的关系。一旦入世,后悔就来不及了,一层层关系就跟血缘一样永远摆脱不了,安能抽身?除非自身毁灭。

  庄子再一次把情感寄托于树。在庄子眼中,树与人相比是大智若愚的、安静的。人是矮小的,树是高大的。人与树相比,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这是至关重要的差别。

  有个叫石的木匠去齐国,当他来到曲辕这个地方,看到了一棵被世人当作神社的栎树。这棵栎树树冠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用绳子绕着量一量树干足有十丈粗,树梢高临山巅,树干在离地面八十尺处方才分枝,用它可造十余艘船。观赏栎树的人群像赶集似地涌来,而这位匠人石连瞧也不瞧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树旁看得清清楚楚,跑着赶上了匠人石,说:“自我拿起刀斧跟随师傅,从不曾见过这样壮美的树木,可是师傅却不肯看一眼,不住脚地往前走,为什么呢?”匠人石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这是一棵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用它做成船一定会沉没,用它做成棺椁一定会很快朽烂,用它做成器皿一定会很快毁坏,用它做成屋门一定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一定会被虫蛀蚀。这是一棵不能取材的树,实在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它才能如此长寿。”

  匠人石回到家里,梦见栎树对他说:“你打算用什么东西跟我相提并论呢?你打算拿可用之木来跟我相比吗?楂、梨、橘、柚都属于果树,果实成熟就会被打落在地,枝干也会遭受摧残,大的枝干被折断,小的枝丫被拽下来。因为它们能结出鲜美的果实,所以才苦了自己的一生,常常不能终享天年而半途夭折。各种事物莫不如此。而我寻求没有什么用处的办法已经很久了,几乎被砍死,这才保住性命,无用也就成了我最大的用处。假如我有用,还能够获得延年益寿这一最大的用处吗?况且你和我都是‘物’,你这样看待事物怎么可以呢?你不过是一个将要死亡的没有用处的人,又怎么会真正懂得没有用处的树木呢!” 在混世中,有欲望、有才干的人被卷入黑洞,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只有原封不动的树能够安全地生长。这是否又是个讽刺?庄子笔下的树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心寒。这是庄子的又一个犹疑。

  在庄子的不断思考、徘徊迂回后,一种全新的人群出现了—出世者,比如楚狂接舆。初读《人间世》,我所理解的“出世”原指那些从混世这个大漩涡里解脱出来的人。然而,写到这里时,我疑惑了,出世也许并非是指从世间脱离出来,这样的脱离只存在于理想当中。也许出世者更应该指那些从未入过世,从未和“世”接触过的人。

  出世者是冷漠的,冷眼旁观。楚狂接舆是一个决心与世界保持距离的人,他的情感接近一种死—心死。

  孔子去楚国,接舆特意到孔子门前,说:“凤鸟啊凤鸟!你怎么怀有大恩大德却偏偏来到这么个衰败的国家?未来的世界不可期待,过去的时光无法追回。如果天下得到了治理,圣人就能成就事业。现在天下混乱,圣人还是先想想生存问题吧。这个世界上的幸福飘渺得像羽毛一样轻,而祸害却比大地还重,先生还是想想怎么回避吧。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世人跟前宣扬你的德行了,危险啊,危险啊,人为地划出一条道路让人们去遵循!遍地的荆棘啊,不要妨碍我的行走;曲曲弯弯的道路啊,不要伤害我的双脚!” 出世者对世界的看法是这段文字的主要意思。突然间,我原谅了庄子的犹疑。对于社会而言,入世者、处世者、出世者这三类人是同时存在于社会中的;而对于个人而言,这三种状态根据事情发展顺序排列起来,恰恰又是人生的整个过程:从一枚娇嫩的芽孢,到一片鲜绿的新叶,再到一张枯黄的落叶,脉络清晰。

  庄子没在文字里露面,孔子似乎成了主角。

  《庄子》里的“孔子”跟《论语》里的“孔子”是不同的,稍微留意就能发现两者的区别。儒家学说推崇的是舍生取义,《论语o雍也》中有句话叫“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在这种推己达人的逻辑思路中包含着儒家积极救世的愿望与理想。而庄子推崇的则是要取义先要保护好自己,人要先重视自己的生命,然后才是救世,于是《人间世》有言:“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庄子这种先保护好自己再救世的想法不是无中生有的。他提出一种关怀,一种对暴君执政下广大知识分子的关怀,那些有抱负、有理想、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在这样的人世间该如何选择? 庄子的“道”不是在他之前的“道”,早期隐士那种脱离政局归隐山林的做法已被他抛弃了。我也终于明白他的《逍遥游》里为什么只提到许由,没提到巢父。这是因为庄子有了反省—他跟时间之间的反省、他与儒家之间的反省、他与过去道家学说的反省,他终于认识到人是“世界”中的人。

  《人间世》通篇描写的无为状态,写知识分子的无为,看起来很消极、很绝望,但实际上是积极的。如果用社会中大部分知识分子的眼光揣摩此文,你会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到处是灾难,天昏地暗,还让不让人活啊?但是,我明确地告诉你,《人间世》绝对不是写给知识分子看的。

  这其实是庄子与执政者的一次对话。有才华的人无法施展才华怪谁?人民流散怪谁?好恶厌贤怪谁?视生命如草芥怪谁?天下无道怪谁?凤鸟不来怪谁?这一切一切不都是国君应承担的责任嘛。

  庄子的话里总是绝望与希望并存。开头那句“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中的“其年壮”,表示卫君还很年轻,换句话说,这样残暴的统治还要持续很长很长时间;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其年壮”同样可以表示这个卫君还很年轻,如果想改过自省,一切还来得及。

  很多人认为《庄子》只给一些精英分子带来好处。其实不是这样的。阅读者不同,受益也不同。其实读《庄子》最大的受益群体恰恰是那些最平凡的普通大众。就拿《人间世》而言,一个小知识分子读完,也许懂得的只是要善待自己,如此而已;若是一个明智有心的执政者看完,就绝不是那么简单了,他看到的是造福,是福泽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