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平常心是大智慧 —《庄子·内篇·德充符》解读




  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这些人或身体残疾或长相丑陋,世人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竟一一成为庄子譬喻说理的“猎物”。

  鲁国有个曾经遭受刑罚被砍掉一只脚的人,名叫王骀。与《养生主》里右师大不同的是,王骀的双脚本是健全的,缺脚是后天被砍成的。这个人站着不能给人教诲,坐而不能论道,但向他请教的人却很多,那些人原本空虚无为地前往,却满载而归。就追随者而言,他竟然能与孔子的平分秋色,其人数各占鲁国一半。

  孔子说:“王骀是圣人,我自己都感觉落后于他,我要向他学习,不仅让鲁国的人都请教他,我还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去求教于他。”

  对于一个受过刑罚的瘸子,也许有人会问,至于这般劳师动众吗?庄子却给了肯定的回答,而且回答得理直气壮、掷地有声!按照庄子的本意,世人都应学取王骀的平常心,这是一个大智慧。

  世界万物,你我之间,本身界限是很清晰的,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好比在一个躯体里,肝和胆本是概念不同的两个器官。而当它们和其他器官一起构成整个系统、为维持人的生命兢兢业业地运作时,它们又是一致的,有着共同的目标。

  王骀的平常心教会人们如何面对失去,当身体与自然万物合成一体时,你丢了只脚跟丢了一小片土地没有区别。这是庄子呼吁世人学取王骀内心的第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是,只有和王骀这样的人在一起,你的人格才能提高。

  人格魅力是能被互相感染的。持续流动的河水多情而忧伤,这样的水面是无法映出你的样貌的。只有在深情而平静的湖面上,你才能看清自己。同样,只有接近内心平和的人,才能孕育出自身平和的人格。

  谈及世人,大部分人还是可教的,但米养百种人,也有些人对此不屑一顾,例如子产。而遇到子产的申徒嘉,则被庄子作为取譬的二号对象。

  申徒嘉遭到子产的恶意挑衅。想到自己和一个跛子同拜伯昏无人为师,子产心里不平衡,于是挑起了战火。他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还是你先出去?如果我先出去,那你就留下;如果你先出去,那我就留下。”明明活在同一世界,子产人为地把两人的空间压缩成一座独木桥。

  到了第二天,子产和申徒嘉又同在一个屋子里、同在一条席子上坐着。子产又对申徒嘉说:“若我先出去你就留下,若你先出去则我就留下。现在我将出去,你是留下还是不留下呢?你见了我这执掌政务的大官却不知道回避,你把自己看得跟我一样吗?” 面对子产的咄咄逼人,申徒嘉先是忍耐,他忍耐的不是对子产的愤怒,而是对无知者的取笑;后来他终于忍无可忍了,用温和的语气说出了他的“幸运”。

  申徒嘉说:“我曾经是不幸的,无辜被人砍了只脚。也许,我受过的刑罚应该让我反省。对于判了刑的人,如果你自己陈述或辩解自己的过错,那你会认为自己是不该受罚的。对于没判刑的人,如果你不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也会觉得自己不该受刑。判与不判只是外界的安排,而你反思不反思则是内心的惩戒。对于命运,我们往往是无能为力的;就好比把你放在靶心的红点上,面对神射手后羿的利箭,你居然没被射中,这就是命。以前那些身体完整的人笑话我,我会很愤怒,但自从跟随伯昏无人先生一起生活后,我不再愤怒了。我跟随先生十九年了,但先生从不曾把我当成一个断了脚的人看待。我和你真心相对,以道相交,而你却因为我的缺陷而歧视排斥我,这样做对吗?” 这样一来,我们对申徒嘉的不幸与万幸就很明了了。不幸是因为他被判罚,身体残缺,并受到子产排斥;万幸则是因为受到伯昏无人先生的包容与关爱,他获得了尊严。

  难道你体会不到那种温暖吗?一个博学的长者面对一个残疾人竟如此耐心和蔼、无微不至。这样的心胸只有真正善心的学者才有吧?如果说庄子第二个取譬的对象是申徒嘉,还不如说是伯昏无人,伯昏无人对学生的公平对待和亲人般的疼惜,这是一切为人师者所必须学习的! 伯昏无人的态度是一种包容。这种包容在我看来是对无数学者扭曲庄子意图的最有力的反击。这种反击在《德充符》中则是映射到孔子身上。

  对于孔子,庄子的情感是复杂的,虽说不上莫可名状,但也是欲说还休。

  鲁国有个被砍去脚趾的人叫叔山无趾,在他心目中,孔子是真正的圣贤。某天,叔山无趾靠脚后跟走路去拜见孔子。孔子见了他,感叹道:“天啊,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呢?你早先犯了错误,所以才遭到砍脚趾的惩罚,如果你能早点来找我,没准我还能给你指点迷津;你现在才找我,晚了晚了,这可是没办法弥补了。”

  叔山无趾走后,孔子就对弟子说:“我们要学叔山无趾的悔改精神,他脚趾被割了,现在还想着要弥补过错,你们这些身体健康的人更要自觉去更正弥补过错。”

  难道在庄子挑剔的眼光里,叔山无趾值得一学的只是悔改精神吗?错! 叔山无趾跟孔子告辞后又找到老子,说:“孔子他恐怕还没到达圣人的地位吧,他的言语让我大失所望。他的目光还立足于赎罪,难道我找他是为了让自己名声好一点吗?孔子他怎么不懂名声其实是束缚自己的枷锁这个道理呢?” 老子说:“是啊,他一生追求学问和名声,也就从来没有从枷锁中解脱出来。”

  叔山无趾表示认同:“这也许就是上天对他的处罚吧,可怜的孔子,你怎么可能获得解脱呢?这就是天刑。”

  老子和叔山无趾之间的对话、孔子的行为、伯昏无人的包容,都是对世俗的反击,也是对历年学者对庄子思想误解的一次反击。

  很多研究哲学的学者都从这几段文字中看出了庄子的命运论。内心觉得不该受罚而遭受刑罚的人、被放在靶心却没被射中的幸免者、孔子觉得叔山无趾事后弥补的无用,在一些道貌岸然的研究者看来,这些例子都作为一种证据来证明庄子的消极,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庄子觉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机遇都是命运给予的,是上天给予的。所以,面对如此凶猛的命运安排,我们只能接受,不能反抗,因此也不要多想了。”

  这种分析分明是种宿命论。这是对庄子的侮辱,今天,我要给庄子雪耻。

  过去、现在、未来,虽然是人无法摆脱而必然要经历的过程,但与之相对的思想活动则是我们自己的—回忆、感受、期盼。庄子的确说过人对命运的无能为力,但这里的命运要加个定语修饰。庄子说的命运指的是过去的命运,已经发生了的事件。

  对于过去的事件,那些上天安排在你身上已发生的厄运,是无法逆转的;人不该钻牛角尖,应该朝前看,为过去悲哀是无用的,只有面对未来积极生活才是正道。

  接下来,庄子再次抓来孔子当他的思想代言人。此时的孔子又换了副面貌。

  鲁哀公问孔子:“卫国有个样子奇丑无比的人叫哀骀它。男人和他相处后常常想念他,不舍得离去。女人见过他后便向父母提出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哀骀它先生的妾’,这样的人很多啊。他不是国王,又不能救死扶伤,他很贫穷,无法救济别人,样子又是那么丑陋,看起来也很愚蠢,没有什么思想,但无论男女,只要和他接触过的人都喜欢和他亲近。我觉得很奇怪,于是把他叫来一看,他长得果真奇丑无比。但是,和他相处不到一个月后,我对他为人有了了解;不到一年时间,我就十分信任他了。正赶上国家没有主持政务的大臣,我想把国事委托给他处理,他却爱理不理,态度很冷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推辞。后来我强行把国事交给了他,可没过多久他就走了。我若有所失,好像这个国家没有能和我一起分享欢乐的人了。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回答道:“我出使楚国的时候,看到一群小猪崽正在吮吸刚死去的母猪的乳汁,但不一会儿它们就惊慌而逃。这是因为母猪已经死了,它不能再哺育猪崽了,虽然它还是母猪的身体,它的奶也还能喂养孩子,但那些猪崽感受不到它的母爱了,所以不认识它了,于是跑了。”

  孔子用这个例子说明,原本有血缘关系的生灵也会因为失去根本的东西而抛弃母亲。根本是内在的、实质的东西。战死沙场的人不会讲究埋藏方法,失去脚的人不会再青睐鞋子,这些都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根本。而哀骀它的出走,表明他是一个“才全”而“德不形”的人。

  对于最后这句话中的“才全”和“德不形”的意思,很多版本的译文都很拗口,给读者理解带来困难。其实简单点说,“才”指的是性、天性,人的品质;“才全”是指对天性的保留,处世不惊,无论世界怎样变化,内心始终如一。而“德不形”则是说,真正的大仁大德放在心中就可以了,不应利用道德来修饰自己的外表身份。哀骀它的离开表明,他对鲁哀公给予的重用没动心,他也不想用大德来修饰自己的声名。

  纵览前后两段庄子对孔子的描述,庄子对孔子其实也是包容的,没有全盘否定,也没完全同意。叔山无趾的事例意在批评,庄子跟叔山无趾一样,对孔子是失望透顶的;而与鲁哀公的对话所体现出的则是孔子的慧心,这是否意味着庄子对孔子也只是失望,还没有绝望? 至于卫灵公的觉醒,则是庄子对所有执政者的期盼。一个跛脚、伛背、缺嘴的人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十分喜欢他;看惯了他残缺的肢体,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就会觉得他们的脖颈实在是太细了。

  这个例子说明人格的魅力其实可以掩盖形体的缺陷。本文题目叫“德充符”,乍一看时会觉得很玄,现在一想,真是精妙。德,与良心、良知相关,指的是一个思想高度、一种精神境界;充,等同于内,说的是内在,由外及内的内;而符,则是符合、相符、一致的意思。把德、充、符三个字连起来解释就是:当一个人内心充满了道德感时他的外表应该是什么样子才能符合内心呢? 惠子与庄子的对话再次引起了我们相关的反思。

  惠子问:“人原本就没有情吗?”庄子说:“是的。”惠子又问:“一个人没有了情,那他还是人吗?”庄子说:“上天给了我们人的样子,人的体形,怎么不是人呢?”惠子再问:“既然是人,怎么会没有感情呢?”庄子笑了,说:“你说的感情并非我说的那个情,我说的是那种不因为自己喜欢或厌恶而无休止地放肆的情绪,不随便想要得到什么或增加什么。”惠子再问:“不因为想要而去得到什么,人怎么能保持自身的身体呢?”庄子说:“人要保全身体,关键是保全根本,保全个性与精神,而你现在却是劳心伤神地用‘坚白论’和自己过意不去啊!” “坚白论”是当时公孙龙的一种诡辩理论,他的论点是坚、白不能同时存在于石头中。坚,是一种感觉,要通过触觉才能感知,不可见;白,是一种颜色,只有通过视觉才能感知。他据此认为,坚、白的同时存在割裂了事物属性间的交互作用以及知觉的交互性,所以不可能共存。

  庄子指出“坚白论”其实是指惠子没有了解事物属性间的交集,忽视它们的相互作用,并把不同的属性混为一谈。

  读到此段,我不禁再次佩服庄子的匠心别具。那些身体不健全的人们是不幸的,庄子的取譬,从社会关怀上看,其实是对他们生存状态的一种抬举。

  有些研究者把自虐、自残的思想强加于庄子身上,更有某些人大言不惭地将其理解成对无望社会的一个让步,他们觉得庄子眼中的世界太黑暗了:国君无道,刑罚无处不在,社会处处暗藏杀机,人们为了不成为被攻击对象,只有自残,以博取同情心,“为了不被别人伤害,你必先自我伤害”。

  其实,这样的理解与庄子的本意是南辕北辙。庄子立足于对体残者的精神获取,他们外表的匮乏与内心的饱满形成强烈对比。庄子觉得那些体残者是魅力非凡的,这样的崇拜绝对不是对“自残”行为的崇拜,这只是一种手段,跟修辞方式一样,仅仅是为了突出真正的人格魅力来自内在之德,是心灵中孕育的德性光辉。

  人的形体何尝不是社会的形体,庄子选择了那些受害者,无非是想让社会上那些脆弱生灵的心理承受能力增强点,提前做了最坏的打算:还有什么可怕的呢?那些缺腿少趾的人都能做到品行兼优,何况身体健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