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 精神充盈,即可坐忘名利生死 —《庄子·内篇·大宗师》解读




  合上书时,已是午后两点,在这本该骄阳高照的时刻,窗外的世界却朦胧一片,像不醒的四月,我忘了季节。雾很大,看不清方向,只闻到潮湿的气味,我无法确定前面有什么,所以只能等待,继续等待。

  这便是我看《大宗师》的感觉:天下之大,宛若浓雾,它是混沌的,却又无所不在,让你无处可逃。我在窗边努力发掘熟悉的风景,试图在庄子的文字里发现他的秘密。看着雾把城市装点成仙境,忽然觉得仙境其实是早就存在于我们身边的,只是我们忽略了。雾的出现,让我们有机会重新看到这消逝的美景。

  在雾气稍薄点的地方,我看到城市郊外的平房,屋边的电线杆稀疏地直立着,是一些不入流的、细微的、固定的风景。很难知晓平房里的故事,每个门后的身影都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之外,他们自娱自乐,看似平静,却又不时骚动着。

  夜里,我被一阵锣鼓声吵醒,看到窗外游走着众多白色的纸人纸马,纸马被人高举着,纸钱如樱花般飞舞。那是一场丧事,一个年过八旬的老者离去了。我不曾见过这位老者,他像深宫里的幽兰,路人很难窥见。但我见到了他的子孙们,他们抬着棺材和陪葬品,吹着喇叭打着鼓,穿越城郊的马路。他们是欢快的,若能有机会征询老者的心意,我想,老者也是欢快的。

  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谁划出世界,谁又分出你我?庄子用一个“大”字,把这一切都包括了,季节、天气、人、植物、畜生,一切都在“大”中。在建立“大”的前提下,《大宗师》成了庄子文字里最玄妙、最抽象的一篇文字。

  “大宗师”,顾名思义,探讨的是宗师,这里的宗师不是特指某一位先生、某一个圣人,在我看来,这里的宗师有两种意思:其一,大宗师可以理解成天下万物在本源上都必须向它学习的老师,这里的老师不是其他,正是“道”.。在庄子的理念中,道是在传统道家学说基础上发展衍变起来的。在意而子拜访许由时,许由说:“道是我伟大的宗师啊!把万物碎成粉末不是为了某种道义,把恩泽施于万世不是出于仁义,长于上古不算老,回天载地、雕创众物之形也不算技巧,这就是进入‘道’的境界。”

  “大宗师”的另一种意义则要生猛得多。如果说前面的解释只是为了证明道在天地人之间的重要位置,那么这里的大宗师则告诉了人应该怎样解决问题。庄子说,世界的一切都被包在“大”中,“大”本身可以形容世界,也可以形容世界外的世界;而“宗”,是指祖宗、血脉、父子关系,除了暗示庄子的观点“天地万物都是上天的儿子”以外,还说明了德性在人与人之间关系中也处于老祖宗的地位,是一切关系的根本;而“师”在这里,不是指老师,而是指学习,是将名词用做动词。

  把庄子的想法疏通一下,便有了如下解释:世界的一切都在“道”中,“道”是上天所赋予的,一切生灵都是上天的子孙,而要想得道,就只能通过学习。《大宗师》是最能体现庄子思想的一篇文字,也是写“道”写得最为深刻的一篇。在这里,庄子另辟蹊径,尝试突破传统旧道,为人们找一个出路。

  庄子是不会让人失望的。在《大宗师》中,他侧重的是人与道之间的沟通和联系,并把原本的道和学习联系起来。学习是一门关于智慧的行为艺术,学习跟道一样,不是隔离的、闭塞的,而是通过交流进行的,要在交流中学习。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道的获取,其实是在同一社会契约下,不同个体之间进行的观点的修改、补充、传染与提升。为了让大家更好理解,我决定从学习的角度阐述《大宗师》的思想。

  庄子是可爱的,他有颗童心,这一点从他在《人间世》中所描述的少年的单纯就可以看出。在颜回与孔子谈论如何向卫君进言时,他说 “若然者,人谓之童子”,因为童子无知,所以国君不会怪罪。而我们现在说到的童心不指单纯,而指庄子永远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心态,他总是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心,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大道存于万物之中,万物皆体现着道,所以季节、天气、人、植物、畜生,均可学习。”可见,庄子是好学的。

  庄子也是聪慧的,他是个善于思考的人。比如他对于“真人”的态度。在其他学生眼中,真人是神仙,神仙怎么学习呀,我们又不是神仙。但庄子却不这样认为,谁说神仙不能学习? 古时候的“真人”,不倚众凌寡,不自恃成功凌驾他人,也不图谋琐事。像这样的人,错过了时机不后悔,赶上了机遇也不洋洋得意,登上高处不颤栗,下到水里不会沾湿,进入火中也不觉得热。古时候的“真人”,睡觉时不做梦,醒来时不忧愁,吃东西时不求甘美,呼吸时气息深沉。“真人”呼吸凭借的是着地的脚跟,而一般人呼吸则靠的只是喉咙。古时候的“真人”,不懂得热爱生存,也不懂得厌恶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辞;无拘无束地就走了,自由自在地又来了。上述是别人看到的“真人”的生活习性。庄子认为“真人”的那些行为只是表面现象,他要学习“真人”的其实是善良、谦和、耐心、深沉、心思慎密、处世不惊。

  这样看来,很玄乎的“道”其实是很根本的东西,庄子提到的“道”只是在那个时代把这些美德总结出来的一种方式而已,“道”离我们并不遥远。

  庄子对学习有种信念,他明确地说,世上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许由问意而子:“尧帝教了你什么东西啊?”意而子说:“尧帝对我说,一定要亲身实践仁义,并明白无误地阐明是非。”许由说:“那你怎么还来找我呢?尧帝都对你洗脑了,他用‘仁义’在你额上刻下了印记,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又将凭借什么游走于逍遥放浪、纵任不拘、辗转变化的道途呢?”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能通过学习达到游处于世间的境界。”许由提出了质疑:“不对,有眼无珠的盲人没法观赏姣好的眉目和容颜,瞎子没法赏鉴礼服上各种不同颜色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闻‘道’后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丽;据梁闻‘道’后不再逞强,忘掉自己的勇力;黄帝闻‘道’之后则忘掉自己的智慧。他们都因为经过了‘道’的锤炼和锻打。你怎么知道造物者就不会养息我受黥刑的伤痕和补全我受劓刑所残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载精神的身躯来跟随先生呢?” 从对话中可以看出,一开始许由是拒绝教意而子的,他认为心智上的误区已形成,学习没有什么用了。然而,意而子拿出无庄、据梁、黄帝等人的例子,说明通过学习“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作用。庄子之所以构设许由与意而子两人的话,无非是想告诉我们:“道”是可以学的,只要用心学必定有效。

  看到这里,你可以很放心地把庄子收为学徒。这个孩子不浮躁,不偏激,不自满。他会安心地听你教诲,他甚至不会跟你有冲突,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与父的关系,从未如此贴近过。

  庄子明白,学习是个相互传播的过程,是一种人与人在潜移默化中的相互影响,你影响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影响。

  有一天,南伯子葵问女:“女呀,你岁数已经很大了,可是我看你的容颜又青春又活泼,简直像个孩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女想了想,说:“这是因为我得道了。”南伯子葵一听,问:“道?我可以学习吗?”女又想了想,说:“不行,你怎么可能学习呢!依我看来,你可不是能学习道的人。你知道卜梁倚吗?他有圣人般明敏的才气,却没有圣人般虚淡的心境。而我呢,我有圣人般虚淡的心境,却没有圣人那种明敏的才气。我本想如果用虚淡的心境去教导他,没准他果真能成为圣人。然而,结果却不是这样。虽然把圣人虚淡的心境传告给具有圣人才气的人看起来更容易些,但我还是选择持守着告诉他,结果,他三天之后便能遗忘天下;看到他已经可以遗忘天下,我又凝寂持守,结果,他七天之后就能遗忘万物;看到他已经遗忘外物,我又凝寂持守,结果他九天之后便能遗忘自己的存在。等到他遗忘了自己的存在,他的心境便能如朝阳一般清新明澈;当心境如朝阳般清新明澈,他就能够感受那绝无所待的道了;当他感受了道,就能超越古今的时限;当他超越古今的时限可以在历史中穿梭,那么便进入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境界。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当你摒除了生也就没有了死,因为没有了死的对比,那时候的生也就不存在了。作为事物,道无不有所送辞,也无不有所欢迎,无不有所毁灭,也无不有所成就。我把‘无不有所毁灭,也无不有所成就’叫做‘撄宁’。撄宁,就是指人不受外界影响而保持心境宁静。”

  有些知识并非能直接向老师学习就能学到的,学游泳的人,即使再熟读教材,下水亦有可能遭溺,就是这么个道理。学习是循序渐进的,是需要通过实践才能真正掌握并融会贯通的。三天、七天、九天,这些数字就诠释了一个渐进的过程、实践的过程、认识加深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传播的过程。传播的方法、对象、效果在此都很明显。

  颜回对孔子说:“先生,我进步了。”孔子问:“你进步了什么呢?”颜回说:“我已忘却仁义了。”孔子说:“好哇,但你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又去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这次又进步了什么呢?”颜回说:“我忘记礼乐了。”孔子说:“好哇,但这还不够。”又过了几天,颜回又来了,说:“我又进步了。”孔子说:“这次又进步什么了?”颜回说:“我坐忘了。”孔子疑惑地问:“坐忘为何物?”颜回说:“毁废了强健的肢体,退除了灵敏的听觉和清晰的视力,脱离了身躯并抛弃了智慧,从而与大道浑同相通为一体,这就是静坐心空物我两忘的‘坐忘’。”孔子感叹道:“与万物同一就没有偏好,顺应变化就不执滞常理。你果真成了贤人啊!我作为老师也希望能跟随你学习而步你的后尘。”

  从这个故事来看,师生之间的关系并非是亘古不变的,教与被教,所谓“教学相长”不需要太多客观条件就能实现。

  庄子是神奇的,就像个魔术师。他掌握着季节的模样,秋天是严肃的观众,而春天是温暖的情人。他对日夜的变化信手拈来。你可别指望能在他眼皮底下做小动作,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要知道,将船儿藏在大山沟里,将渔具藏在深水里,可以说是十分牢靠了;可谁也没想到半夜里会有个大力士把它们连同山谷和河泽一块儿背着跑了,睡梦中的人们还一点儿也不知道。

  庄子的魔术是危险而高超的,对于他的恶作剧我们无须害怕,只要想办法利用就行了,让这个诡秘的魔术师为我们服务。这点要学子舆。

  子舆生病了,子祀买了补品跑到他家去探望。子舆躺在床上兴奋地说:“伟大的造物者啊,你竟然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样子!我的腰弯了,背驼了,五脏六腑的穴位都向上打开,下巴低垂着,简直都要隐藏在肚脐的下面了;我的肩部也耸起,两个肩膀像驼峰一样,都快要高过头顶了;我扭曲的颈椎也如被黄蜂赘过的皮肤瘤一样凹凸不平,朝天隆了起来。

  “子舆嘴里是这么说,语气中分明带着调侃与自嘲,他的心里却是闲逸而快乐的,仿佛压根儿没生病似的。不仅如此,他还步履蹒跚地跑到井边对着井水看呀看,再次惊叹:“呀,造物者竟然能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 子祀看到他蹲在井边照影,问:“子舆,你讨厌自己现在的样子吗?”子舆说:“不啊!当然不,我怎么可能会讨厌自己呢!我是无所谓的,要是造物者想把我的左臂变成一只威武的大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要是造物者想把我的右臂变成刚强的弹弓,我就用它打下斑鸠烤了吃;要是造物者非要把我的臀部变成车轮,把我的精气变成骏马,我直接就用来乘坐了,不然,难道还想换别的车马吗?我们之所以获得生命,是因为我们到了适当的时候,这叫适时;如果有一天我们要失去生命了,不要难过,那是因为天地趋势的发展,这个叫顺应。安于适时而处之顺应,无论悲哀和欢乐都不会侵入心房扰乱情绪的。这个道理就是古时圣人所说的解脱了倒悬之苦,至于不能自我解脱的原因,是由于外物的束缚。最重要的一点是,天下万物自身的变化都不可能超越自然的力量,我又怎么可能厌恶现在的自己呢?只不过是发生一点小变化而已。”

  让一切意外的变化成为不在计划的计划,你需要的是一颗泰然的心;同样,想成为庄子的观众还要发挥想象力。

  庄子的魔术带着神秘色彩,他让天下人变形。这些好玩的把戏必定是魔幻的,否则怎么能够随心所欲?这个魔术师的表演随的是心,这颗心要比世界之大还要大。

  如何才能超越世界,成为比世界之大还大?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和你无法征服的世界一体化。有人说,要想和世界一体化,要么征服,要么屈服;而在庄子眼中,不能征服,也不要屈服,而是渗透。

  于是在《大宗师》里有这么个经典镜头: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块议论:“谁能够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柱,把死当作尻尾,能够通晓生死存亡浑为一体的道理,我们就可以跟他交朋友。”话一出口,四个人都会心地相视一笑,心心相契却不说话,于是相互成为朋友。

  这里的“一体”应该是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一体”了,让我们无法不佩服庄子这位魔术师对世间的悟性,他的脑里像养了只小兽,让人无法捉摸。但庄子的表演和万物一样,并非总能成功的。失败的表演,就只有死。在很多人眼里,死与生是相对的。但在庄子这位魔术师眼中,生与死是平等的,处于天平两端。

  庄子认为,最旺盛的生命其实是一种对死的最急切的期待,更好的生其实是为了更好的死。生与死都是高潮,生的高潮是长期的、断断续续的,偶尔会发掘一些生命的精彩;而死的高潮则是短暂的、急速的,是一瞬间的放纵。

  在庄子的逻辑学里,生是死的酝酿,而死则意味着表演闭幕。庄子把生死理解成一种循环。我们的生,只是一个灵魂带着某一个面具在世间这个舞台上活动着;我们的死,则是这个灵魂摘下了面具等待舞台下观众的命令,等待他要上演的下一个角色安排。等观众商量好要看你什么样的表演时,你的生命就复苏了,此时一个新的生又开始了。在这个舞台上,每一个人既是观众也是演员。我们各自上演着各自的剧情,彼此看着彼此。

  这么一理解,对生死的固执也看淡了。对于死去的人,我们也就没必要太难过,我们对死者的怀念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对他上演的角色的怀念,如此而已。于是,我们理解了孟孙才、孟子反和子琴张。

  同样,我也理解了那天夜里喧嚣的锣鼓声,那支托送老人离去浩浩荡荡的队伍,那些纸人纸车和那些如雪花般盛开的纸钱。那是观众对谢幕者的最高敬意,感谢在仓促的人生中能够与他有缘相遇,同时带着猎奇的心打量着他的下一个表情。那些对尸体唱歌的人,是在欢送,带着喜悦;那些活着的人表演累了,反而会羡慕他可以休息,所以他们眼睁睁地嫉妒他;那些不为亲人离开而哭泣的人并不难过,他们只是期待,期待这个熟悉的灵魂下一场的精彩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