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讲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外篇·天运》解读




  从《天运》中,我看到一个凄美哀婉、具有魔幻色彩的爱情故事。

  她出生于书香门第,曾经幻想在十六岁上成为他的妻子。他的父亲是个先生,他从小便耳濡目染有关仁义道德的说教,一心想要为国效命并且有所作为。他离开的时候,刚好是他们订婚的第二天。当时,她正在房间里做着女红,突然听丫鬟喊了声:“小姐,不好了,公子走了!”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走了。在那个时候,舍家为国,谓之忠。莫非这便是忠义的力量?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日日思君不见君。

  以往两人吟诗作对,总说你是天来我是地,你是云来我是雨……现在,她望着高远的天与温和的地沉默不语:天还在运行吗?地是静止的吗?日月还会交替上升、照临人世吗?云就是雨,雨就是云吗?是谁在行云布雨呢?是谁在冥冥之中偷偷关注着我,又是谁在主宰着我的一切?上天真的有主人吗?如果没有的话,又有谁能告诉我公子的下落呢?女子的思绪不断被从北方吹来的风打乱,她的心在朔风之中飘摇不定。

  就这样,一晃五年过去了,女子已经二十一岁了,他没有捎来只言片语。她只能偷偷躲在门外听父母谈及塞外战场的事,传说他成了大英雄,一次次击退了敌人。每当听着这些,她心里总能感到一丝欣慰。日复一日,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她无动于衷。

  一转眼,又过了五年,女子二十六岁了,花样的年华正渐渐逝去,她的父母也开始动摇了。看着富家子弟送来的金银财宝、衣帛首饰,父母开始劝她:“趁现在年纪不算太大,赶紧找个不错的人家嫁了吧。他肯定不会回来了,就算能回来,也只怕是个废人了—听人说,在一次搏斗中,塞外的野兽把他的手臂给咬掉了。”父母在她面前循循善诱,她却抱定一颗非他不嫁的心,不施脂粉。

  又一个五年过去了,边疆终于传来鼓舞人心的消息:经过历时十五年的战争,敌人终于被打退了,交战的两国已建立了邦交,估计以后再不会打仗了。站在欢呼的人群里,她只是勉强笑了笑。是啊,十五年了,她已经三十一岁了,一人一生中能有多少个十五年呢?等待是如此漫长,但是她觉得值。

  从那天起她恢复了打扮,希望他回来时能看到一个美丽动人、新鲜欲滴的她,尽管鱼尾纹已经爬上了眼角…… 她在闺房里又等了一年,院里的梧桐树陪伴着她的寂寞。深深的庭院中,她的倩影显得单薄。终于,她等不下去了,便收拾了衣物,动身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紧咬牙关,孑然一身走在他当年走过的路上。

  走着走着,路旁便时不时闪出了豺狼虎豹的身影,常常吓得她魂飞魄散、无法呼吸。谁知那些凶猛的野兽看到这个落魄的女人之后,竟然也都屏住了呼吸,似乎生怕惊扰了她。更加令人惊奇的是,后来它们竟一直默默跟随着她,远远守护着她。当她累得昏迷过去时,老虎给她叼来了鹿皮,豺狼也给她含来了清水。在睡梦中,她时而面露微笑,时而又忍不住摇头叹息。是啊,就连虎狼也有仁爱之心,而忠义却偏偏要将他从她身边带走。

  醒来后,她继续前行。这天,她来到一个小镇,四处打听着他的下落,或许他曾在小镇的哪家客栈停留过。镇上的人指点她,说有个会演奏《咸池》乐曲的老头懂占卜,没准他会知道你家公子的下落。她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看一丝光亮,开始寻找那位会演奏《咸池》的老人。

  终于,她看到了那位在广阔的原野上演奏《咸池》的老者。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之下,老人的音乐宛若天籁。她仔细听着,试图从音乐里分辨出他的消息。一开始,她感觉心里发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接着,她心里平和了一点,身上也稍微舒服了一些;最后,她觉得四周迷雾骤起,头晕目眩,精神恍惚,不能自持。

  这时,和善的老者说话了:“夫人,你刚才听到的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一开始,我是根据凡间的人情世故为你演奏,以天地运行的规律来与之相和,依照世人心中的礼仪来布置乐章,用天下大道来确定你所要了解的事情。通过这些,我尝试着帮你占卜一些事情。你看:四季交替变化,万物循序而生;一个繁盛一个衰竭,出生与衰亡循环交替;一个清澈一个浑浊,阴阳调和,声光交流,这一切都是占卜的前奏,其实还都只是些没有目的的猜测—就好像刚刚冬眠醒来的小虫张开朦胧的双眼,慵懒地做着准备活动。在这时候,我用雷霆般的声音让它们惊醒,出列,游行。这个时候的乐声,到了该终结的地方你找不到结尾,到了下一段音乐即将要开始的地方你又找不到起头;一会儿仿佛消逝不见,一会儿又油然兴起,一会儿仿佛要偃息,一会儿又显得异常亢进—乐曲的变化无穷无尽,你本不该对它有太高的期望,但你却把它当成救命的稻草,所以也就难怪你会感到惊恐不安了。

  “接下来,我用阴阳的和谐来演奏,我将日月光辉聚集起来,用它们来照临整个乐章。所以,夫人你听到的乐声有的短暂,有的却悠长。这样的音乐刚柔相济,虽然遵循一定的条理变化着,却并不拘泥于传统和常规。你会发现,这样优美的声音在山谷之间传播,山谷马上就变得充盈;这样的声音流传于坑凹之间,坑凹也变得平实,从而能使精神宁寂持守。如果我们用外物来度量那些悠扬广远的乐声,我们可以称它高如上天、明如日月。有了这样的声响,鬼神能持守幽暗,日月星辰能在各自的轨道上运作。虽然这些乐声表面看来只停留在一定的境界里,但它的寓意却流播在无穷无尽的天地中。我尝试思考它,最终却没有结果;我试图观望它,却依然看不见;我想要追赶它,却总也不能赶上。到了最后,我只能茫然地站在通达四方而无涯际的大道上,靠着几案低声诵吟。逐渐地,我明白了,欲速则不达,一旦你的目光和智慧都局限于你一心想要得到的事物,那么你的力气就会竭尽于你所追求的东西。我没有力气了,当然赶不上了啊!所以,我们只有做到形体充盈却又好像没有存在,才能够适应外物的变化。夫人你听着我的音乐,就好像我带着你去旅行,我在摸索,你也在摸索,当你渐渐能顺应变化了,你惊恐不安的情绪也就慢慢平息下来了。

  “最后,我又演奏起忘情忘我的乐声,这次我纯粹是用自然的节奏来加以调协。所以,夫人你听到乐声像是混沌一体却又相辅相生,就像微风吹过丛林,自然成乐却又无有形迹。风无影无踪,声音也无所不在,如此演奏出来的乐章,声音的传播和振动都没有受到外力的引导与控制,幽幽暗暗,如泉眼在汩汩涌起,乍一听又好像没有一点儿声响。有时它好像已经消逝了,而有时又好像才刚刚开始。有时它好像很实在,仿佛在描绘具体的意象。有时又好像很虚华,在演奏一种抽象的意念;这声音如烟般自由潇洒,就像仙人的漫步,从不固守一个调子。世人听起来往往迷惑不解,于是,我曾向圣人问询,圣人就是通达事理而顺应于自然的人。自然的枢机没有完全张开,而各种要素俱全,这就可以称之为出自本然的乐声。这样的乐章让我想起过去有焱氏曾颂扬的话:‘用耳听不到声音,用眼看不见形迹,但它却充满于大地,包容了六极。’我最后的那段乐曲,尽管你很想听完可它却无法衔接连贯,所以你到最后还是迷惑不解。”

  她似懂非懂。看着女子皱起的眉梢,老人想了想,换了个方式说道:“夫人,你一开始感到恐慌,是因为对未来的无知,我当时也不知你家公子的下落;接着,我慢慢打听到他的消息了,你也稍微安心点了;最后,我已经知道他的结果了,是上天告诉我的,一个不错的结果。夫人,也许你对我的话感到很难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开心点,这样你就能找到你所要的东西了。”

  老者说完就走了,只剩她一人面对辽阔的荒野。是前进,还是返回?她无法抉择。就在犹豫不定时,她看到大漠上出现了很多脚印。出于女人的直觉,她跟了上去。

  那些脚印的大小恰恰与他的尺寸相符。她扑在沙地上,拥抱着大地,仿佛抱着他。突然,脚印一下子消失了,她慌了,抱着黄沙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她的眼泪灌溉了大漠黄沙里的草籽,沙漠上出现了一片片绿洲,她的眼泪让枯萎的仙人掌开出鲜艳的花,于是她的身边开始有了生动的色彩。

  这时,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的孩子,你想明白了吗?” 她环顾四周,是草,是花,还是沙土? 那个声音说:“你知道白天鹅吗?它不需要天天沐浴就能一身洁白。你又知道黑乌鸦吗?它不需要天天染色,天生便有黑亮的羽毛。天鹅的白与乌鸦的黑都是自然而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的孩子。有些结果也是自然而然的。泉水干了,坑洼里的小鱼相互吐着唾液维系生命,这样的活法是没有希望的。依我之见,与其如此勉强地活在一起,还不如自由自在地随流到海里,彼此相忘于江湖。”

  “你是说,我家公子出了什么意外吗?” “他很好。你应该想开点。你太固执了。知道龙吗?它在云朵里翻滚腾跃,看起来支离破碎,其实却神采奕奕。有些人看起来像死了一样,但他的精神却跟龙一样。”

  “我心有不甘,我毕竟等了他十五年了。”

  “爱有对错吗?他没勉强你,你的等也是心甘情愿的,那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 听到这句话,她的心里稍稍有些宽慰。

  那个声音说:“要记得,他没有离开,一直生活在你周围。”

  “但是……我想给他生个孩子。”

  她说完这句话,那个声音就消失了。她失神落魄地回到家中,年迈的父母看着她,没说什么。当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无数动物在交配,然后竞相分娩。白鲵相互而视,眼珠一动不动就能相互引诱怀孕;而虫子们,雄的在上面鸣叫,雌的在下面应答,很快就能生子了;还有些动物自身就具备雌雄两性,无需交合就能传宗接代。乌鸦喜鹊在巢里交尾孵化,鱼儿借助水里的泡沫生育,蜜蜂自化而生……万物的休养生息之中,本性不可改变,天命不可变更,时光不可逗留。

  第二天她醒来时觉得肚子里有东西在踢她,三个月后,她产下一名男婴,眉眼与他酷似。

  关于他的下落,别人是听她说的。她说,她梦到他了。他离开的那天,正准备去军营报到,不想被一个强盗偷了钱财;他冲上去和强盗搏斗,结果被强盗连捅三刀,最终失血而死。他死不瞑目,手中紧紧攥着布袋,里面装着准备送给她的玉镯。

  没有人去求证她的话。直到有一天,人们在她家门前梧桐树下的老井里挖出了一具男尸,虽然不知已埋藏了多久,他的面目却依然秀气、俊美,恐怕当年真是个美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