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讲 珍重眼前的爱 —《庄子·外篇·至乐》解读




  我把《至乐》看成是《齐物论》的续集,既然曾在《齐物论》里解读过的庄子的爱情,现在终于在《至乐》中找到了略为实质点的归宿。在《至乐》里,我看到了庄子真正经历的爱情以及他实实在在的妻子,这样的爱情是跨越生死、羡煞他人的。

  世间有最大的快乐吗?有。爱情有最大的快乐吗?有。庄子的快乐就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

  上次梦蝶后,庄子就看到女子了;虽然只是背影,但已让他难忘。庄子的爱是建立在对世间万物无微不至的关注中的。这样广博的情愫是伟大的,但也是残忍的,因为世间没有一个女子会允许她的男人同时爱着别人。所以如果把眼光立足于世间女子,庄子的妻子非常人所能胜任,除了极大的包容心外,她还需要有顽强的忍耐力。诚然,这一切又超过了世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所以,庄子的妻子不是人,不可能是人,她更可能是花,是草,是一颗植物上的露珠,是荒原里洒落的星辰。在庄子梦蝶的瞬间,世间万物纠结起来化成一女子,站在他的眼前;这是万物对庄子的一次馈赠,也算是对这个孤独者感情生活的一次填充。

  于是,在庄子梦蝶之后,女子便和他在一起了。该女子相貌平平,却也称得上娇小清秀,她说话声如和煦微风,她的手指如兰精巧柔润,她知书达理,脾气温顺恬然,从不和庄子吵架。她的发际耳边一年四季中散发着不同的芬芳,沁人心脾。这个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女子,便是庄周之妻。

  庄子与女子拜过天地后,开始静静的生活,过着简单却不单调的日子,也算美满。他们日出而起,日落而归。他们走进没有人烟的森林里采集山药、趟溪捕鱼,和天地万物混为一体。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没过多久,庄子就发现妻子的身体极其虚弱,外出归来总是气喘吁吁,还经常在半夜惊醒,脚心冰寒,额头却冒汗。焦急的庄子找来很多大夫来给妻子看病,但大夫们的回答却如出一辙:“没病啊,至少看不出有什么病。”

  庄子悉心照顾妻子。他不再让妻子陪他外出,不许妻子随便走动,他只让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安心地看书,听听窗外的声音。渐渐地,妻子的脸色恢复了红晕,像即将成熟的蜜桃。庄子却俨然感觉到妻子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一天,妻子摇醒庄子,他正趴在药房的墙根睡着,药房里红泥小炉上的药罐还在扑腾扑腾冒着热气,他正在煎药。他看了看她,心里一阵慌乱:“哎呀,你怎么起来了?”妻子轻轻擦了擦他额头的汗。他的脸被熏黑了,很憔悴。“大概这就是人间的爱情吧。”妻子说着,抿嘴笑了笑,“谢谢你,何其幸运,我体会到了人间的爱。”庄子听着,想笑,又想哭。

  “我马上就要离开夫君了。虽然和夫君相处只有短短半年的时光,但我是幸福的。作为一朵花、一根草,我竟也体会到人间的爱。在这段日子里,我们没有跟世间男女一样为家事争吵,我没因为你而和其他女子争风吃醋。我无时无刻不体会着你的关心与疼爱。我想我是幸福的。”

  妻子说这些时,庄子在一边只是微微笑了笑。

  “我马上就要走了,有这半年时间相处,我已经很满足了。要知道,有些花的花期只有那么几天。”庄子眼睁睁看着,突然鼻子一酸,眼泪落下来:“你什么时候走?”“马上。”“那我还能见到你吗?”“我虽是花草精气,但已成人形,所以死后会跟人一样,有回魂一说,在我死后的第七天,你只要在我身边敲着瓦盆唱歌,我听到你的歌声便会回头看你,这便是我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眼。”说完,妻子就毫无气息了。

  庄子的妻子就这么死了。好朋友惠子听闻,前来吊丧,安抚庄子节哀顺变。庄子没理他,只在一边敲盆高歌。妻子只要求他在第七天唱歌,但庄子却足足唱了七天。

  旁人见状开始胡乱猜想,指桑骂槐,传言说庄子的妻子生前对他不忠,所以她死后他才那么欢快。此时又有谁能懂得庄子的爱情?他强忍着伤心高歌,只为再看妻子一眼。

  终于,在第七天,妻子出现了,她跟过去没有太大区别。看到她,庄子心态比先前平和了很多,大概是这几天的唱歌已磨尽了他的痛苦。庄子看着她的身体从脚跟开始如烟般一点点褪去,渐渐地,只剩下一张花样的脸;最后连面容也消失了,化成了一只蝴蝶,蝴蝶飞到窗帘上,庄子开了窗,蝴蝶飞了出去。

  人们看到庄子抱着妻子的尸体酣然而睡,没有人知道他睡了多久,他在梦里不断发出笑声。直到有一天,女子的身体出现了尸斑;再有某一天,女子的身体开始腐烂;再后来,人们看到庄子搂着一具干瘪的骷髅。

  庄子醒来那天,骷髅被风干成灰,形成一种叫做“几”的物种。

  天空下起了零星小雨。有了水的滋养,几开始发生变化,处于陆地和水面交界处的就形成了青苔,生长在山陵高地的就变成了车前草,车前草获得粪土的滋养长成了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变化成土蚕,乌足草的叶子变化成蝴蝶。蝴蝶很快又变化成为虫,生活在灶下,它的名字叫灶马。灶马在一千天以后变化成为一种名字叫做干余骨的鸟,干余骨的唾沫里长出虫子斯弥,斯弥又生出蠛蠓,颐辂从蠛蠓中形成,黄从九猷中长出,蠓子则产生于萤火虫,羊奚草跟不长笋的老竹相结合又生出青宁虫,青宁虫生出豹子,豹子生出马,马生出人,人最终又归于自然。

  这是我在《庄子》里看到的最具体的一次轮回,在这样的物种起源中,我还是想到了爱情。同一物种会产生爱情,不同物种间也会产生爱情,物种进化间亦有爱情。庄子的爱情产生在不同物种间,却爱得那么深,甚至比同一物种间的爱情还要深刻。

  在这一瞬间,我联想到了西方哲学家关于爱情的讨论。在柏拉图与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之间有段很经典的对话。

  有一天,柏拉图问苏格拉底什么是爱情,苏格拉底就叫他先到麦田里摘一个全麦田里最大最金黄的麦穗,期间只能摘取一次,并且只可以向前走,不能回头。

  柏拉图照着老师的话做,结果,他两手空空地走出麦田。

  苏格拉底问他为什么摘不到,柏拉图说:“因为只能摘一次,又不能走回头路, 沿途即使见到一棵又大又金黄的,但又疑心前面是否有更好的,所以便没有摘;等走到前面时,又发觉总不如之前见到的好,原来麦田里最大最金黄的麦穗早就错过了,于是我便什么也没摘到。”

  苏格拉底说:“这就是爱情。”

  之后又有一天,柏拉图问苏格拉底什么是婚姻,苏格拉底就让他先到树林里砍下一棵全树林最大最茂盛的树,同样只能砍一次,同样只可以向前走,不能回头。柏拉图照着老师的话去做。这次,他带了一棵普普通通、不是很茂盛亦不算太差的树回来。

  苏格拉底问他怎么带这棵普普通通的树回来,柏拉图说:“有了上一次经验,当我走到大半路程还两手空空时,看到这棵树也不太差,便砍了下来,免得错过它后以致最后又什么也带不出来。”

  苏格拉底说:“这就是婚姻。”

  如果让庄子去选择,也许他不会摘下一个麦穗,更不会去砍掉一棵树。他的爱太多,多得只能用无形去衡量。他的爱太深,归根结底他只爱着那个曾经做过他妻子的女人。他在世间行走,邀万物游戏,没有人知道他年轻的爱情—那些只开花不结果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