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讲 走出贪欲的迷宫 —《庄子·杂篇·徐无鬼》解读




  我之所以喜欢看《庄子》,就在于庄子的思维无时无刻不在跳跃,在狂欢创新。要读懂庄子必须要有想象力。而在当今社会,有想象力心态鲜活的学者却太少了,所以他们没能真正把握住庄子的意图。正是因为历史上缺少一个真正的解读者,庄子的思想被打入了冷宫,人们对庄子本人也有着诸多误解,认为他是个纯粹消极的、自娱自乐的疯子。殊不知庄子是个超前的人,于古于今,他的思想均可谓是超前的。他不仅是个伟大的思想家,还是个成功的小说家,他一字一句暗藏杀机,密布陷阱,擅长在众所周知、仿佛很明白的说教里捕捉新亮点;解读其思想的过程简直就像在玩一场智力游戏,而这正是读《庄子》的乐趣所在。

  《徐无鬼》从寂寞的君主寻找对手开始,讲述了一个类似独孤求败的故事。对于独孤求败,大多数人想到的无非是高处不胜寒、缺少知己一类的语言,而庄子则破天荒地借独孤求败提出了“何谓英雄”、“英雄到底是不是英雄”等新颖命题,最后单刀直入地提出了“社会建设中各个成员应该分工合作”的观点。

  英雄是寂寞的,这种寂寞首先是因为缺少对手。对于高高在上的执政者而言,普天之下他说了算,这份寂寞就更别提有多深了。故事以徐无鬼拜见魏武侯开始。徐无鬼在女商的引荐下去拜见魏武侯,武侯说:“先生一路辛苦了!您一定是对山林里的劳苦生活感到难以忍受了,所以到现在您才肯来见我。就让我来慰问慰问您吧。”

  徐无鬼却说:“大王您错了,我本来要向大王您表示慰问,大王您对我又有什么好慰问的呢?您总是想尽量满足自己的欲望,于是性命就会受到损伤;您要想保存好性命,只有放弃一些物质方面的享乐,丢弃一些过于自我的价值判断。”武侯听完,若有所失,没再说话。

  徐无鬼又说:“我很善于观察狗的体态,并以此来确定它们品种的优劣。下等狗每天只想着填饱肚子也就满足了,中等狗总是凝视上方仿佛很有追求,而上等狗却总像是忘掉了自身的存在。而我观察狗的水平又不如我观察马的水平高。好马的体态,直的部分要符合墨线,弯的部分要符合勾弧,方的部分要符合直角,圆的部分要符合圆规,这样的马便是国马了;不过,这样的马还比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最好的马具有天生的材质,有时缓步行走仿佛有什么忧虑;有时又神采奕奕地奔跑起来好像忘记了自己,超越马群,疾如狂风,把尘土远远甩在身后。别人只看到它飞奔时的英姿,却不知道它如此高超的本领是从哪里得来的。”魏武侯听完,笑了起来。

  徐无鬼春风得意地走出宫廷,女商看到他,激动地说:“今天真是要谢谢您,好久没听到国君的笑声了。请问先生您是用什么办法让国君高兴起来的呢?我以前曾经向他介绍诗、书、礼、乐,还跟他谈论兵法,可尽管侍奉国君而大有功绩的人不可计数,国君却从不曾有过笑脸。今天先生您一来,国君竟然笑了,到底您用了什么办法来取悦国君呢?” 徐无鬼笑道:“我没用什么方法啊,就和他讲了讲怎么看狗看马。”女商疑惑地问:“就是这样的吗?”徐无鬼说:“你没听说过那些越地流亡的人的故事吗?人一旦离开自己国家几天,见到老朋友就会很高兴;人一旦离开国家十天一个月的,见到在自己国家曾看到过的面孔有点熟悉的人就会大喜过望;等到人离开国家一年,见到样貌特征接近同乡人的人就欣喜若狂。这不就是离开故人时间越长,思念越深吗?那些逃向空旷原野的人,他们用丛生的野草堵塞着黄鼠狼出入的洞口,却能在杂草丛中的空隙里卑微地生活;一旦听到人的脚步声,杂草里的人就高兴起来,更何况是他们的兄弟亲戚在身边说笑呢?我想,国君之所以不高兴,是很长时间没有谁用纯朴的话语在国君身边说笑了啊!” 从这个故事来看,徐无鬼之所以能让武侯笑,既是因为他说的是相狗、相马,也因为他说的不仅仅是相狗、相马。上等的狗和上等的马,折射过来就是上等的人,只有上等的人才能驾御上等的狗和马,徐无鬼借千里马来形容魏武侯的心态。“天下的好马自有其天生的才性和用途,走起路来像是有所忧思又有所失落似的,这样的马跑起来超群脱俗,风一样地飞奔而去。”徐无鬼说的好马不正是郁郁寡欢的魏武侯吗?他的潜台词其实是说,武侯一定是有什么心事,不必担忧,武侯一定会大有作为的,只是现在没找到方向而已。武侯听到有人理解自己心意,当然笑了。他之所以笑还因为徐无鬼能直言相告,已经很少有人能真正诚恳地说话了。徐无鬼一开始就对他说,要放弃物质的享乐,放弃自己的一些价值判断,这无疑让武侯感觉新鲜,总算遇到个说真话的人了。

  没过多久,徐无鬼又第二次拜见武侯,这次他没和武侯闲聊,而是一本正经地对这匹迷途的“千里马”进行了一番教育。

  武侯对他说:“这一段时间,先生您在山林里居住,以橡子为食,只能吃点大葱韭菜之类的菜蔬,却谢绝与我交往,已经很长时间了!如今您来见我,是因为您上了年岁吗?还是因为想尝尝酒肉之类的美味?亦或是有什么治国的高招要教给我?” 徐无鬼说:“我出身贫贱,不敢奢望能够享用国君的酒肉美食,这次我依然是慰问一下您而已。”武侯说:“什么,怎么又来慰问我呢?”徐无鬼说:“我来看看您的精神和形体好点没有?” 武侯吃惊地问:“您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徐无鬼说:“天地对于每个人的养育都是同样的、平等的,人登上高位也不可以自以为高人一等,处在卑微的地位也不能认为自己是矮人三分。您是国君,却让全国的百姓劳累困苦,利用大众的劳苦来满足自己私人的欲望!真正圣明的人从不为自己而求取分外之物。为个人求取私利,这是一种病!您已经得了很严重的病了!难道我不应该来慰问您吗?” 武侯说:“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对劲,所以想会见先生。我爱护我的人民,并且为了道义而停止战争,这恐怕就可以了吧?” 徐无鬼说:“不可以!您大错特错了。您所谓的爱护人民,其实是祸害人民的开始。为了道义而停战,其实是制造新的争端的祸根,所以您从这些方面盲目地治理国家是不会成功的。世间的事情总是如此,一旦成就了美好的名声,也就有了作恶的工具;您表面虽然是在推行仁义,却更接近于虚伪和作假!您有了这样的仁义之心,必定会出现一些虚伪的行为,一旦有了成绩又必定会自夸,而一旦有了变故也必定会再次挑起争战。您不要在高楼下面大量陈兵,不要在锱坛的宫殿前集合骑兵,不要违背道理去贪求别人之物,不要用诡计去战胜别人,不要用战争去征服别人。杀死他国的士卒和百姓,兼并别人的土地,以此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不知这种战争有什么好处?谁又是胜者呢?与其这样,不如您停止争战,修养诚意,顺应自然而不去扰乱其规律。百姓的性命不受到威胁,哪里用得着您劳师动众后再止息争战呢!” 在一般人的理解中,为了人民放弃战争听起来似乎无可厚非,但庄子明确指出这种说法是不恰当的。在他的理解中,放弃战争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是本来就应该的,是人的本能,也是义务,没有人有资格打着爱人民的旗号去放弃战争,这只会制造更多的混乱。今天你打着爱人民的旗号去放弃战争,明天就有人打着爱人民的旗号去挑起战争。

  英雄、君主之所以会孤独和寂寞,第二个原因在于他们的内心是迷乱的,在一团团迷雾中英雄们少了同路者,与其说他是在寻找对手,还不如说他是想寻找导游。庄子又用黄帝迷途求助小童的故事来折射执政者们的迷乱。

  黄帝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方明赶车,昌宇陪乘,张若、朋在马前导引路线,昆阍、滑稽在车后跟随保护。他们来到襄城的旷野,大家都迷失了方向,四周又没有什么人可以问路。此时,他们遇到了一位正在放马的少年,便问他:“你知道具茨山在哪里吗?”少年说:“当然知道。”又问:“你知道大隗居住在什么地方吗?”少年回答:“当然知道。”黄帝感慨道:“这位少年不仅知道具茨山在哪里,而且知道大隗居住的地方。那我要问问你,我应该怎样治理天下?”少年说:“治理天下,就像牧马一样简单!我小的时候独自在宇宙里游玩,生了眼眩头晕的病,有个老头告诉我说:‘你还是乘坐太阳车去襄城的旷野里游玩吧。’现在我的病已经好了,我又要到宇宙之外去游玩去了。其实治理天下就跟我放马一样简单,为什么要操心呢?”黄帝说:“你当然不用操心,你又不用治理天下。虽然如此,我还是要向你请教怎样才能治理天下。”少年听了,闭口不言。

  黄帝又问了一遍,少年不耐烦地说:“治理天下,跟牧马哪里有什么不同呢!也不过是把那些妨碍马儿生活的东西除掉、任其自然而已嘛!”黄帝听了,立即跪地叩头施大礼,口称“天师”退去。

  黄帝最后找到去具茨山的路吗?没有,必然没有。因为少年没有直接告诉他,看来黄帝寻找路途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迷乱依然还得持续一阵子。

  接着,庄子又提出,执政者为什么会疑惑?他们为什么会掉进迷宫怎么走也走不出来?其实,原因就在于他们眼光的局限,他们实在是太幼稚了,“皆囿于物”。才智聪颖的人,一旦没有动脑筋的机会,他们就会感到不快乐;善于辩论的人没有谈话的话题与机会,也同样不快乐;而喜于明察的人没有对别人的冒犯与责问,就更不开心了。这都是因为这些人受到了外物的局限与束缚。

  很多人都是如此。士绅贤达每天忙于在朝堂上建功立业,善于治理百姓的人以做官为荣,身强体壮的人从不把危难放在眼里,英勇无畏的人遇上灾祸总是奋不顾身,那些手持武器身披甲胄的人只想着去打仗,那些隐居山林的人追求的则是清白的名声,那些研修法令的人一心只想着推行法治,那些崇尚礼教的人只注重人的仪容,而讲求仁义的人看重的则是人际交往,农夫没有除草耕耘的事便会觉得内心不安、无所事事,商人没有贸易买卖就会心神不安。百姓只要有短暂的工作就会勤勉,工匠只要有器械的技巧就会工效快、成效高。钱财积攒得不多,贪婪的人总是忧愁不乐;权势不高不大,私欲很盛的人便会悲伤哀叹。依仗权势掠取财物的人喜好变故,一旦遇到时机就会有所动作,做不到清静无为。这样的人就像是顺应时令次第一样取舍俯仰,不能够摆脱外物的拘累而使其身体与精神过分奔波劳碌,沉溺于外物的包围之中,一辈子不会从梦里醒悟,实在是可悲! 在庄子眼中,英雄、执政者之所以会迷乱,全因他们掉入了自己挖的迷宫里,自以为是英雄,老想找用武之地,老想表现自己。不需要表现的时候,他们会千方百计制造机会去表现;等到了真正需要表现的时候他们却又不知该如何表现了。做学问容不得一丝虚伪,管理国家更不能只追求名利,否则到了最后只会作茧自缚,找不到出口。

  之后,庄子又提出,英雄凭什么说自己是英雄呢?有什么标准吗?很多时候,只有你自己觉得自己是英雄,是你一个人的英雄。

  庄子问惠子:“那些射箭的人如果不事先说明自己要射什么,靶子在哪儿,那么他怎么射都叫射中,那普天下的人就都是后羿了。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天下原来就没有被大家共同认可的正确标准,现在大家却都以为自己是正确的,这样说来大家都成了尧这样的皇帝了。可以这么理解吗?”惠子说:“当然。”

  于是庄子说:“那么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四家,再加上你一共便是五家,到底谁是正确的呢?或者像周初的鲁遽那样吗?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得了老师的学问,能够在冬天生火,在夏天制出冰块了。’鲁遽说:‘这只是用具有阳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阳气的东西,用具有阴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阴气的东西,根本不是我所说的道。我把我所主张的道给你看看。’于是鲁遽调整好瑟弦,放一张瑟在公堂之上,放一张瑟在内室,弹奏起这张瑟的宫音,那张瑟的宫音也随之应合,弹奏这张瑟的角音,那张瑟的角音也随之应合。这是因为两张瑟的音调相同的缘故。如果其中任何一根弦改了调,五个音被弄得不和谐,那弹奏起这根琴弦来,其余的二十五根弦都有震颤,却始终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方才是乐音之王了。恐怕你就是鲁遽那样的人吧?” 惠子想了想,问:“现在要是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他们四人跟我辩论,用恶俗的言辞指责我,用声音来压制我,其实却未必是我的错误,那么我该怎样和他们相处呢?” 庄子说:“齐国有个人让自己的儿子留在宋国,命令他像残废者一样做守门人,却生怕自己的小钟会破损,包了又包,捆了又捆;有人寻找远离家门的儿子却从不走出村子寻找,这不是很可笑吗?这不就跟所谓的辩论家忘掉自己的情况一样吗?楚国有个人寄居在别人家里,却像主人一样怒责守门的人,他总以自己为主人,半夜无人时出门来又跟船夫打了起来,还没离开岸边就已经结下了怨恨。”

  这番话无疑给那些所谓的英雄们以致命一击。我们老是听别人说这个英雄、那个英雄怎么无敌怎么天下无双,却不曾认真思考凭什么称他们是英雄。我喜欢庄子的谨慎,这是一种从学问衍生到生活中的谨慎。

  世间有三种人很可笑:一是沾沾自喜的人,二是偷安矜持的人,三是有劳形自苦的人。

  沾沾自喜的人都以为自己是英雄,天下无敌。只懂得一家之言、一点点本事就沾沾自喜,自以为满足了,却不知道其实他没有丝毫收获。

  偷安矜持的人就像肥猪身上的跳蚤一样愚蠢,它们没有长远眼光,住在稀疏的鬃毛中,还自以为是住进了广阔的宫廷园林,偶然爬到猪的后腿和蹄子间弯曲的部位或乳房和腿脚间的夹缝,就认为是世间最美好的住所了。殊不知,一旦屠夫杀掉了猪,点起烟火,它们便会跟猪身一起被烧焦了。这些愚蠢的跳蚤们,依靠环境而安身,却又因为环境而毁灭,也就是所谓的偷安自得的人。

  而像舜那样的则属于劳形自苦的人。羊肉不会垂涎蚂蚁,只有蚂蚁会垂涎羊肉,因为羊肉有膻腥味。舜跟羊肉一样有膻腥,所以百姓都十分喜欢他,他多次迁徙,到邓地的旷野聚集了数十万人。尧知道了舜的贤能,就选他出来,希望他能把恩泽布施给天下的百姓。舜自从自荒野中被举荐出来,一直为民请命,直到年纪大了、反应衰退了却还不能退回家休息,因为百姓需要他。这就是所谓的弯腰驼背、勤苦不堪、劳形自苦的人。

  惠子死后,庄子前去送葬,经过惠子的墓地时,他回过头来对跟随的人说:“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我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了,我没有可以与之论辩的人了!” 管仲生了病,齐桓公问他:“仲父的病已经很重了,不避讳地说,万一您病危不起,我要把国事托付给谁才好呢?”管仲说:“您想要交给谁啊?”齐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绝对不可以。鲍叔牙是个清白廉正的人,他从不亲近不如自己的人,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一辈子也忘不掉。如果让他治理国家,对上势必约束国君,对下势必刻责百姓。一旦得罪国君,他也就不会长久执政了!” 齐桓公问:“那谁可以呢?”管仲想了想:“你可以试试隰朋,他还可以。隰朋的为人,对上不显示位尊,而对下不分别卑微,经常觉得自己不如黄帝,同时又能同情不如自己的人。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的人被称作圣人,能用财物去周济他人的人被称作贤人。如果你把自己当成贤人并以此为理由驾临于他人之上,是得不到人们拥戴的;以贤人之名而能谦恭待人的人,则不会得不到人们的喜欢,这样的人对国事一定不会事事听闻,对家庭也一定不事事看顾。如果实在找不到人的话,那么还是选隰朋吧!” 在管仲看来,比起鲍叔牙,隰朋更有做英雄的潜质。前者过分挑剔,清高而自负,对于不如自己的人就不亲近,对于别人的过错又一辈子不肯原谅。这样的人注定是会脱离群众的。相比之下,后者则要包容得多,他谦和而赋有同情心,有民众基础。所以说,要做英雄,亲和力是很重要的。英雄,归根结底应该是人民的英雄。

  一旦你时来运转,做到英雄了,你还别得意,要低调。若是有所自恃而骄傲绝对没有好下场。吴王渡过长江,登上住满了猕猴的山岭。群猴看见吴王的队伍,吓得惊惶大叫,四散奔逃,纷纷躲进荆棘丛林的深处。只有一只猴子勇敢地留下了,它不但不害怕,还从容不迫地腾身而起,抓住树枝跳来跳去,故意在吴王面前卖弄它的灵巧。吴王很生气,用箭射它,那猴子竟然敏捷地接过飞速射来的利箭。吴王急了,命令随从及猎人一起射箭,猴子终于躲避不及,抱树而死。

  吴王回过头来,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夸耀它的灵巧,竟然用它的便捷蔑视取笑我,所以才受到这样的惩罚死去!你也要以此为诫啊!你不要自以为很了不起,用傲气对待他人!”颜不疑回来后,拜贤士董梧为师,以铲除自己的傲气,弃绝淫乐,辞别尊显;三年后,全国上下人人都称赞他。

  偶尔做几天英雄,你还真别把它太当一回事,别三分颜色上大红,还真以为你真是个角儿。英雄是个长时间的体力活,如果是为了名利,那你可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假英雄了。可世人总是对名声有种迷误,瞧瞧人家南伯子綦是怎么感慨的。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安静地坐着,仰着头慢慢地吐气。颜成子进来看见后说:“先生,你真了不起啊!人的形体固然可以像枯槁的骸骨一样,难道心灵也可以像死灰一样吗?” 南伯子綦说:“以前我住在山林洞穴里。那时,齐太公田禾曾来看望我,而事后齐国的民众为此再三向他祝贺。我必定是先有名声,所以他才知道我;而我的名声必定是过于张扬了,所以他能利用我的名声,要是我没有名声。他怎么能知道我呢?假如我不是名声张扬于外,他又怎么能够利用我的名声呢?我同情自我迷乱而失却真性的人,又同情那些很容易同情别人的人,还同情那些同情人们的同情者,从那以后我便一天天远离人世沉浮,从而达到心如死灰的境界。”

  真正的英雄应该是淡泊明志的。“无求,无失,无弃”和“不以物易”才是英雄本色。

  孔子去到楚国,楚王设宴邀请孔子,孙叔敖拿着酒器站立一旁,市南宜僚把酒洒在地上作为祭祷,说:“古时候的人在这么庄重的情况下总要说一说话。”孔子说:“我早就听人家说过,世界上有一种不用言谈的言论,但我自己却从不曾说过,今天我就说两句吧。还记得市南宜僚从容不迫地玩弄弹丸,就使两家的危难得以解脱;孙叔敖运筹帷幄,结果敌国不敢对楚国用兵,而楚国得以停止征战。我是多么希望有长长的嘴舌来说上几句呀!” 市南宜僚和孙叔敖解决问题的办法可以被称作不是办法的办法,孔子说的话也可以被称为不用言辞的言论,所谓的循道所得,归结到一点就是回到道的原始统一的状态。你说的言语要是能够停留在他人的才智所不及的境域,这就是最了不起的了。

  大道是混沌同一的,而每个人对大道的体会却不一样;才智所不能通晓的知识,就算再多的辩解也无法一一列举。即使是名声像儒家、墨家那样显赫的人,也常因他们的强不知以为知而而招致凶祸。所以,大海不拒绝向东的流水,就成就了博大之最;圣人包容天地万象,恩泽施及天下百姓,而百姓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他们生前没有爵禄,死后没有谥号,财物不曾汇聚,名声不曾树立,是真正伟大的人!狗不会因为会叫就被人说成是好狗,人不会因为会说话就被当成是贤能,更不用说成就大业的人了!有心求取伟大反倒不足以算是伟大,更不用说是修养心性、随顺自然的了!没有什么比天地更大了,而天地从不会求取什么,它才是最完备的。伟大而又完备的人,没有追求,没有丧失,没有舍弃,不会因为外物而改变本性,返归自己本性就会没有穷尽,遵循亘古不变的规律也就会没有矫饰,这才是伟大的人的真性情。

  英雄应该像大海一样能包容与自己不同的观点,不求名利,只求为百姓造福。海之所以大,正是它能包容千万条小溪流。不要忽视不起眼的小溪流,真正的英雄应该懂得如何壮大自己的力量。

  接着,庄子又郑重提出英雄的作用。

  子綦将八个儿子排列好,叫来算命师傅九方,说:“你给我这八个儿子看看相,看谁最有福气。”九方看了一下,说:“这个孩子最有福气。”子綦顿时惊喜道:“他怎么最有福气呢?”九方回答:“将会跟国君一道饮食,终其一生。”子綦一听,脸色都变了,泪流满面地说:“天呀,我儿子为什么会被弄到这样的绝境呢!”九方说:“跟国君一道饮食,恩泽将施及三族,何况父母啊!这可是好事,光宗耀祖呢。如今你听了这件事竟然泣不成声,这是要拒绝即将降临的福禄啊!你的儿子倒是有福气,而你这个做父亲的却是没这个福分了。”

  子綦说:“你怎么可能知道呢。难道真的有福气吗?享尽酒肉,只不过从口鼻进到肚腹里,又哪里知道这些酒肉从什么地方来呢?我没有牧羊,结果羊却出现在我屋子的西南角;我不喜好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我屋子的东南角。为什么你不觉得这种现象是奇怪呢?我和我的儿子一起去游乐的地方只在于天地之间。我跟他同乐于天,求食于地;我不和他求取功名,不和他出谋划策,不和他标新立异,我只想和他一道顺应天地的实情,一道顺应自然,不为外面的事物所左右。可现在,我却得到了世俗的回报啊!大凡有了怪异的征兆必定会有怪异的行为,实在是危险啊。这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大概是上天降下的罪过!天要祸害我的儿子,我没有办法去抵抗,因此我泣不成声。”

  没过多久,国君派遣到燕国去送信,不料强盗在半路上劫持了他,想要保全的身体再卖掉他,可这样买主又担心他会跑掉,不好卖,于是强盗就截断了的脚,把他卖到齐国,正好被齐国的富人渠公买了回去。他让帮自己看守街门,果真吃肉终其一生。

  事出有因,因果相连,对于无法预计的灾难我们无力挽回。但这并不妨碍英雄作用的发挥。英雄的作用不在于生理,而在于心理上的一种扶持与鼓舞。我们以前总以为,英雄就是在战争年代为民请命的人,但在和平年代,在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英雄给予我们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持。

  在讲完了什么是英雄,英雄应该有怎样的作为又有什么作用后,庄子开始呼唤英雄;时代需要的不仅是一个英雄,而是千千万万个英雄。

  缺遇见许由,问:“你准备去哪里呢?”许由回答:“我正打算逃避尧。”缺说:“你在说些什么呢?你为什么害怕尧呢?”许由说:“尧孜孜不倦地推行仁的主张,我担心他受到天下人的耻笑。这样下去,后代必定会勾心斗角、人吃人啊!百姓并不难以聚合,只要给他们爱护就会亲近,给他们好处就会靠拢,给他们奖励就会勤勉,给他们厌恶的东西就会离散。爱护和利益出自仁义,而世人弃置仁义的少,利用仁义的多。仁义的推行,只会让大家没有诚信,而且还会被禽兽一般贪婪的人借用为工具。所以一个人的裁断与决定给天下人带来的好处就好像是短暂的扫一眼。尧只知道贤人们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却不知道他们对天下人同样也有残害,恐怕只有身处贤者之外的人才能知道这个道理。”

  缺、许由的这段对话,在我看来是《徐无鬼》中最具有价值的部分。从字面上理解,许由批评尧只知道贤人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却不知道他们对天下人的残害。为什么会有残害呢?许由的理由是,因为仁义一旦普及,就会有人利用仁义去误导民众迷恋功名。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利用仁义的人的错,为什么要把责任归咎到贤人的身上,非说是贤人的过错呢?不知道。

  这就是典型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实,庄子的意思不是说仁义不好,联系一下上下文,看到许由说的“一个人的裁断与决定”就会明白,贤人治理国家当然挺好,但贤人也会犯错误。如果只交给一个贤人去处理,难免会因为他一个人的小错误祸害全国人民。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国家不仅仅需要一个英雄人物,而是几十个、几百个甚至几千个英雄人物。大家本着为民造福的目的,在处理事情前在一起讨论、磨合,最后选出一个切实可靠的策略,这才是实在之举。

  最后,庄子提出了一个构想:虽然并非所有的人都是英雄,但我们不妨把自己当成英雄,用一个英雄的准则去衡量自己,严格要求自己,这样就能更好地发挥各自的作用。

  在此,我想送给那些英雄或者准英雄们几个词:宏大、耐久、超越、豪迈、连贯、纯粹。

  宏大:要做到体格与心灵同样宏大。英雄应该学会用人格魅力打动人,让人信服。

  耐久:英雄是一项需要长期经营的事业,必须时时都要努力,才能为民造福。

  超越:英雄必须要有过人之处,没有比较就没有动力。只有不断超越别人,超越自己,才能征服时间,做个时代的英雄。

  豪迈:英雄往往做事耿直而爽快,不仅要果敢,还要有宽广的心胸,能够包容万物。

  连贯:英雄也需要相互鼓励,相互影响,相互扶持。时代需要的是一群英雄,而不是一个好汉,协力互助创造的价值永远比单干多。

  纯粹:英雄一心为民,没有私心,远离一切欲孽,专注才能成就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