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




  [原文]

  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

  身殉天下。 《骈拇》

  [要义]

  普通人为物质利益牺牲身体,知识分子为浮名虚誉牺牲身体,卿大夫为封邑而牺牲,圣人为天下而牺牲……可见当时人性的异化是多么严重!正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通观老庄,都赞美自然真性,极力反对物质文明、仁义礼法对人性的戗害,批判人性异化,人创造的东西反过来约束和奴役人,而且为名为利为权而不惜纷纷牺牲性命。当今社会,特别是西方,是科学技术独霸天下、工具理性猖獗横行的时代,人性的异化比任何时代都严重,人们渐渐物化了,都成了机器和金钱的奴隶了,因此道家哲学对于纠偏矫枉、觉醒人性尤为重要,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故事]

  春秋战国乱悠悠,社会处在大动荡、大转型时期,诸侯异政,各国异情,百家异说,诸子游说诸侯,纷纷提出自己的治国救世方略,因而先秦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活跃、文化最繁荣的时代,哲学、政治学尤为发达。儒家积极入世,提倡礼教,宣扬仁义,向往王道德治,礼偏重外在的礼仪制度和行为规范,仁偏重内在的道德修养和主体自觉,仁体礼用、仁礼合一以淑世救世。道家则从反面从负面看问题而消极入世,他们提倡自然无为,返朴归真,反对物质享受和仁义礼法对个人和社会的异化。

  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十二章)人的贪图享乐之心是无限的,欲壑难填,这山望了那山高,吃了山楂想葡萄。每个人都张着血淋淋的大口,最终连感觉都没有了。越追逐感官享受、口体之奉,人的本真之性就越异化,人离开“道”就越远。所以老子又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则无不为。”(四十八章)“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四十七章)外界知识学得越多,也越来越远离虚静自然之道,知识、聪明也是要不得的,求知欲望更难满足,故“绝学无忧。”老子又说:“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三十八章)失去了道才谈德,失去了德才谈仁,失去了仁才谈义,失去了义才有礼,礼这个东西是忠信不足的产物,是祸乱的根源,所谓先知先觉,是道的虚华、愚昧的极至。

  《秋水》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牛马生来四条腿就是天然,笼马头穿牛鼻就是人为,不要用人为毁灭天然,不要用目的损害本性,不要为浮名牺牲真朴之德,谨守不失,就是返回天真的本性。

  《骈拇》说:“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大脚趾和第二趾并连着,大拇指旁生出小手指是出自本性吗?它们都超出了应得。皮肤长出赘肉余瘤是出自形体吗?是超出了本性。有人多生枝节推行仁义,是出于五脏真情吗?不是道德的正宗。两趾相连的是无用的肉块,多余的手指是长了无用之物,仁义之行是歪门邪道,聪明之用是多生枝节,都是五脏真情的累赘,同多余的指头、肉瘤一样。

  他接着说:“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过分明察的,会混淆五色,分不清文采,这岂不是让绚烂的色彩搞得眼花缭乱吗?离朱就是这种人。听力太好的人,会混乱了五声,沉迷于六律,这岂不是金石、丝竹、黄钟、大吕的声音吗?师旷正是这种人。节外生枝以倡仁义的,标榜自己的道德,蔽塞自己的真性,以沽名钓誉,岂不是使天下人鼓吹一番而做不到的法式吗?曾参、史鰌正是这样的人物。节外生枝以辩逞雄的累瓦结绳般串缀文句,潜心于离坚白、合同异的论题之中,岂不是劳神费力以称道一堆废话吗?杨朱、墨翟正是这种人。所以说这些节外生枝的歪门邪道,不是天下的正道。那合乎正道的人,不失掉性命真情。连结的不是多肉,枝叉的不是余指,长的不是多余,短的不是不足。野鸭腿短,接上一段就可忧;白鹤腿长,截去一段则可悲。所以原来长的不能截短,原本短的不能接长,这样就无忧无虑。哎!仁义本来就不合乎人的真性情,那些圣人为什么还忧虑仁义不行呢?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相连的脚趾,切开它便哭泣;多生的手指,咬去便啼叫。两种情况,或多于正常数目,或少于正常数目,但都让人担忧。现在世上的仁人志士,愁眉苦脸忧虑世间祸患。不仁的人败坏本性真情以追逐荣华富贵。所以说,仁义不合乎人情!从三代以后,天下为什么这样喧嚣不停呢?用曲直圆方的工具来矫正,是损害物的本性;用束缚粘连的办法来定型,也是侵夺了物的真性。推崇礼乐、鼓吹仁义以安慰天下人心的,这就失掉了事物的常态。常态是曲的不因为钩,直的不因为绳,圆的不因凭规,方的不因凭矩。粘合的不用胶漆,束缚的不用绳索,天下事物油然而生而不知怎样生长的,同时各有所获却不知怎样获得的。所以说,古今道理都一样,不可以亏损真性。为什么还连续不断使用仁义,如使用胶漆绳索一样施于道德本性之间呢?使天下人都迷惑了。仁义礼乐如规矩钩绳一样规范人,使人性扭曲变态,故庄子浩叹:“自三代以下,天下何其嚣嚣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小的迷惑颠倒方向,大的迷惑改变本性,三代以后天下人没有不以身外之物改变人性的,人性都异化物化了。当代西方社会更厉害,人人都成了机器上的螺丝钉了,还有什么人性、人格、人的自由和人的尊严?人活着还有啥乐趣?啥意义?奉劝科技称雄的西方人好好读读《庄子》,不止是三伏天吃西瓜一样爽快!他浩叹:“天下尽殉也。”人过留名,燕过留声,其殉名者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殉利者乎?

  通观《庄子》,几乎无处不在批驳儒家的仁义礼法对人性的摧残。他在《马蹄》中继续说:“马蹄可以践踏霜雪,马毛可以抵御风寒,饥则吃草,渴则饮水,兴奋了就举足跳跃,这就是马的真性。虽有高台大殿,对马来说也没用。到了伯乐,说:‘我善于管马。’于是烙马印,剪马毛,削马蹄,笼马头,用绳索把马连在一起,安排在马棚内马槽边,十之二、三的马死去了。让他饥饿、干渴、驰骋、狂奔,四马驾车,整顿步伐,前有嚼子、络头的紧固,后有鞭打的威胁,马便死了大半……治理天下的人不也和伯乐一样吗?在仁义礼法的摧残下,不是很多人也丧生了吗?“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庄子在《外物》中更无情地鞭挞了儒家的虚伪,满口仁义道德,褒衣博带,规行矩步,暗中却无恶不作,无耻之尤!儒生们用《诗》、《礼》之教以盗墓。大儒对墓里边的徒弟说:“东方发白了,怎么样啦?”徒弟说:“裙子和小袄还没脱下来,口里还含着宝珠。《诗》曾说:‘青青的麦苗,长在山坡上。活着不施舍,死了为什么还含着宝珠!’”徒弟又揪住鬓发,按着胡须,用铁椎敲他的下颌,慢慢分开他的面颊,没有碰坏嘴里的宝珠。师徒二人对话,都是《诗》上的句子,学了《诗》、《礼》好盗墓,连死人的东西也不放过。这个故事讽刺儒家子弟强烈的功利心,学而优则仕,仁义以干禄,在朝互相钩心斗角,想方设法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再侵夺对手的财产,仁义礼法完全是他们用以巧取豪夺的工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