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濮水,悟透世情 大梦谁先觉




  《麦田里的守望者》作者塞林格说过一句经典的台词,被数代美国年轻人引为心语。塞林格说:年轻的时侯,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可以高贵地死;长大了,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卑微地活着。

  最初读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很困惑,为什么崇高的理想和高贵地活着就是两相冲突?为什么人生的理想总会在现实中遇到许多磕磕撞撞?直到后来,读书渐多,涉世渐深之后才知道,原来这样的烦恼只会在普通人身上发生,那些真正了悟人生的哲学家,都是透彻世情的人,他们能够融自己的哲学理想于人生世情之中,因此能够自得其乐,欣其所受,比如说庄子。

  庄子是个渔翁,而且是个地道的渔翁,这一点已经为人所公认,而且从文化史上看,从庄子的哲学思想中衍生出来的这种渔父的形象,已经成了一种符号。这个符号就是坚持操守、追求自由这样一种人生境界的代称。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一开始有一首脍炙人口的主题词,其中有两句“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为什么要说“渔樵”,主要是取其文化意象,而隐逸又和渔父这个意象是连在一起的,由渔翁的嘴里饮酒谈史,自然更有超然尘世的意义了。

  这种境界自然不是忧心于养家糊口的钓鱼者所能想象,正如德诚和尚诗云:“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未钓到鱼而钓到一船明月,正所谓种豆得瓜,随缘遇合,一样可喜。似乎只有这样的垂钓,才真正得到了“渔父”的真谛。

  当庄子钓鱼的时候,和德诚和尚的所思所想自然是有所不同,少了几分空灵的遐想,多了生活化的意趣,以及洞察世事的灵慧。

  大梦谁先觉

  壹

  古代的知识分子,对功名和权利都有十分明确的目标:即使是口称鄙薄名利的儒家弟子,其读书做学问的最高境界却是“学而优则仕”。当年落魄江湖,身无分文,沦落到了要去卖刀的杨志,也念念不忘“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可见名利对人的吸引力了。当然,现在的人不也一样吗?为了金钱、权利,很多人可以奴颜媚骨、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四川那个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学》,当时热销全国,其实李宗吾先生也是无奈的情况下写就这本书的,自己没有得志,于是便写了个《厚黑学》,让大家来认识一下官场帝王和臣子们的众生相。一个文人,或者说是所有人,要想混迹官场就少不了这些。

  孔子应该是大有作为的人,他的学说主张是经世济用的,然而他奔走于诸侯国之间却屡屡碰壁,谁给他实现理想宏图的位置呢?

  贾谊和王勃少年才俊,英姿飒爽,满腹经纶,然而雄汉盛唐又有哪个当权者器重他们、启用他们呢?他们分别于33岁、27岁这个风华正茂的年龄非正常地离开了人世。

  杜甫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之叹,也只是空有一腔热血,报国无门。辛弃疾文功武略、风流倜傥,他的雄心壮志只能是“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欲缚长龙,请缨无路啊!

  幻想总是很美丽,而事实的真相却总是很残酷。庄子曾经很尖刻地讽刺过。

  有一回,韩、魏两国发生了领土争纷,韩国的昭僖侯为此很烦恼。有一天子华子去见昭僖侯,见他面有忧色、寝食不安,于是子华子对君侯说:“听说有一种神奇的‘天下书铭’,谁握着它就能拥有天下,不过,左手握着它,右手就会残废,右手握着它,左手就会残废。现在假如它就在您的面前,您愿意把它握在手中吗?”

  昭僖侯回答道:“这还用说吗?寡人怎么会愿意为它而失去双臂?”子华子说:“很好啊!这样看来,双臂重于天下,而您自己的身躯比双臂更重要。韩国与整个天下相比是很小的,现在发生争夺的地方与整个韩国比也是很小的,您又何必如此忧愁以至伤害了自己的身体呢?”

  贰

  有这样一个典故:据说乾隆游江南时,有一次他在山上眺望景色,看见江上帆船林立,往来如织。他于是借机想调侃刁难一下身边的大臣,问道:“你们说说看,这江上有多少只船?”其中一位大臣很机智,答道:“江上只有两只船,一只是‘名’,一只是‘利’。”

  世上熙熙,皆为名利,再能称智者,概莫能免。中国民间智慧的化身诸葛亮隐居于隆中,苦读诗书,韬略世间闻,雄姿英发,智名远播。刘玄德以帝王之后,将军之尊,屈身下顾,数度拜访先生而未果,有一次刘备打听得先生在家,特意前去闻知诸葛先生尚在酣睡,不敢打扰,伫立庭下良久。诸葛亮长睡过后,如同神仙高人,飘然出场,口吟“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与刘备促膝谈论,诸葛亮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身在深山野林,已料定天下三分之势,何等的飘逸洒脱,胸怀甲兵千万!

  诸葛亮身怀高志,感于刘备三顾茅庐知遇之恩,携剑出马,多年的鞍马劳顿,事无巨细皆亲理之,以致积劳成疾。伴随着五丈原的萧萧秋风,不情愿地走完了人生54个春秋的诸葛先生,真正引以为恨的,或许是他的志向没有达成,未能统一汉室,而不是对于后主与百姓们的悠悠挂牵。

  诸葛亮的境遇,算是难得的君臣知遇之恩,让他得以施展自己的抱负。然而他自己,却不能如他自己所言:“大梦谁先觉?”这个梦是什么?无非“名”和“利”二字。反观另一个智才,被称作“钓翁”的严子陵,就聪明得多。

  当年刘秀统一天下,做了皇帝,就是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大帝,突然想起了他以前的助手,严子陵的贤能,便张贴皇榜,派人四出寻访。这样,严子陵在朝野上下出了名。

  而此时的严子陵本人已经躲到泰山,有人发现他反穿着裘皮袄在湖泽中钓鱼。光武帝接报后,急忙派遣使者,备了华丽的马车,请严子陵入朝为官。严子陵到京城后,不愿去见刘秀,刘秀只好把他安置在禁卫军的馆舍中,一应生活用品及膳食全部由皇宫提供。

  刘秀把他请进宫中,促膝谈心,向他请教治国之道。严子陵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刘秀听他论古涉今,说理精辟,喜得眉飞色舞。两人一直谈到深夜,刘秀就留他同床睡觉。严子陵也不推辞,躺在御床上,叉开双腿沉沉入睡。睡到半夜,居然故意把一条腿架在刘秀帝身上。

  刘秀以为严子陵是在试探自己是否有容人之量,为了体现自己大度能容,尽量争取严子陵为朝廷出力,不惊动他,就硬挺着不动,让严子陵架个痛快,他自己竟一夜没有睡好。

  次日清晨,严子陵还在梦乡,光武帝刘秀就起了床。只见太监惊慌失措地闯进宫门奏道:“陛下,昨夜天象显示客星犯帝座,恐怕有外来人侵扰陛下。”光武帝沉思片刻,忽而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不要紧,可能是昨日朕与故人严子陵共卧讲堂的缘故吧。”

  严子陵从皇宫回来后,照旧杜门谢客,饮酒睡觉。后来,刘秀忍不住了,强行任命严子陵为御前谏议大夫,执掌议政,严子陵坚决不到位。相持了几日,刘秀终于死了心,允许严子陵离京归家隐居。

  严子陵推辞名利,此后逍遥终年,被认为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另一种典范。北宋名臣范仲淹任睦州知州时,在严子陵墓旁建了钓台和子陵祠,并写了一篇《严先生祠堂记》,赞扬他“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志哉?”并留下了四句留传千古的诗:“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叁

  诸葛亮和严子陵的两种人生,究竟哪一种更好呢?恐怕谁也说不清楚。对于庄子而言,追名逐利就好像人们追赶自己的影子一样,有人害怕自己的身影、厌恶自己的足迹,想要逃避、摆脱掉它们,结果却发现越想逃避,跑得越快,足迹和影子就跟得越快,还自以为跑得慢了,于是快速奔跑而不休止,终于用尽力气而死去。这种人不懂得停留在阴暗处就会使影子自然消失,也实在是太愚蠢了!

  百年的大树,伐倒剖开后雕刻成精美的酒器,再用青、黄二色彩绘出美丽的花纹,而余下的断木则弃置在山沟里。

  雕刻成精美酒器的一段木料比起弃置在山沟里的木料,美好的命运和悲惨的遭遇之间就有了差别,不过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它们都失去了原有的、作为一棵树的本性。

  同样的,虽然盗跖与曾参、史䲡这些智者,在行为和道义上存在着差别,然而他们的共同特点都在于:失却了人所固有的真性。

  可是,杨朱、墨翟竟不停地奋力追求所谓的事物的真相而自以为有所得。这种所得,是俗事的所得,不是庄子所说的精神上的优游自得。

  如果说得到了一样东西,反而为其所困,那么能说这是有所得吗?就譬如关在笼中的斑鸠、鸮鸟,不愁吃住,也没有天敌之祸,但是我们能说它们是优游自得吗?

  那些追逐名利的仕途之人,内心充满了声色犬马的欲念,头戴高官大仕的皮帽羽冠、身上捆着各种朝板、宽带、长裙,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自以为有所得,其实是束缚在绳索中而不自觉。那情形其实和那些罪犯们被反绑着双手或者受到酷刑,或者虎豹们被关在圈栅、牢笼中的境遇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这些身陷无形的囹圄而不自知的人,离人们心里真正想要达到的目标也太远了吧?

  有一天,孔子来到一片名叫缁帷的树林,坐在长有许多杏树的土坛上休息。弟子们在一旁读书,孔子在弹琴吟唱。

  曲子还未奏到一半,有个须发皆白的捕鱼老人下船而来,他披着头发扬起衣袖,沿着河岸而上,来到一处高而平的地方便停下脚步,左手抱着膝盖,右手托起下巴听孔子弹琴吟唱。曲子终了,那位渔父用手招唤子贡、子路,两个人一起走过去。

  渔父指着孔子说:“他是干什么的?”子路回答说:“他是鲁国的君子。”渔父问孔子的姓氏。子路回答:“姓孔”。渔父说:“孔氏钻研并精通什么学问?”子路还未作答,子贡说:“孔氏这个人,心性敬奉忠信,亲身实践仁义,修治礼乐规范,排定人伦关系,对上来说竭尽忠心于国君,对下而言施行教化于百姓,打算用这样的办法造福于天下。这就是孔氏钻研精习的事业。”

  渔父又问道:“孔氏是拥有国土的君主吗?”子贡说:“不是。”渔父接着问道:“是王侯的辅臣吗?”子贡说:“也不是。”渔父于是笑着背转身去,边走边说道:“孔氏讲仁真可说是仁了,不过恐怕其自身终究不能免于祸患;真是折磨心性,劳累身形而危害了他自己的自然本性。唉,他离大道也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子贡回来,把渔父的话报告给孔子。孔子推开身边的琴站起身来说:“恐怕是位圣人吧!”于是走下杏坛寻找渔父,来到湖岸边,渔父正操起船浆撑船而去,回头看见孔子,转过身来面对孔子站着。孔子连连后退,再次行礼上前。

  渔父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孔子说:“刚才先生留下话尾而去,我实在是不聪明,不能领受其中的意思,私下在这里等候先生,希望能有幸听到你的教诲以便最终有助于我!”渔父说:“咦,你实在是好学啊!”孔子又一次行礼后站起身说:“我少小时就努力学习,直到今天,已经69岁了,没有能够听到过真理的教诲,怎么敢不虚心请教!”

  渔父说:“同类相互吸引,同声相互应和,这本是自然的道理。请让我说明我的看法,从而分析你所从事的活动。你所从事的活动,也就是挤身于尘俗的事务。天子、诸侯、大夫、庶民,这四种人能够各自摆正自己的位置,也就是社会得到治理的美好境界,四者倘若偏离了自己的位置,社会动乱也就没有比这再大的了。所以,只要官吏处理好各自的职权,人民安排好各自的事情,这就不会出现混乱和侵扰。

  “所以,田地荒芜居室破漏,衣服和食物不充足,赋税不能按时缴纳,妻子侍妾不能和睦,老少失去尊卑的序列,这是普通百姓该考虑的事情;

  “不能胜任职守,本职的工作不能办好,行为不清白,属下玩忽怠惰,功业和美名全不具备,爵位和俸禄不能保持,这是大夫该忧虑的事情;

  “朝廷上没有忠臣,都城的制度混乱,工艺技术不精巧,敬献的贡品不好,朝觐时落在后面而失去伦次,不能顺和天子的心意,这是诸侯该担心的事情;

  阴阳不和谐,寒暑变化不合时令,以致妨害万物的生长,诸侯暴乱,随意侵扰征战,以致残害百姓,礼乐不合节度,财物穷尽匮乏,人伦关系未能整顿,百姓淫乱,这是天子和主管大臣该操心的事情。

  “而如今,你上无君侯主管的地位,下无大臣经办的官职,却擅自修治礼乐,排定人伦关系,从而教化百姓,不是太多事了吗!”

  孔子恍然大悟,凄凉悲伤地长声叹息,再次行礼后站起身来,说:“我在鲁国两次受到冷遇,在卫国遭受排挤,在宋国遭遇羞辱,又被久久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过失,遭到这样四次诋毁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渔父很同情地望着他说:“你怎么总是这样顽固不化呢!你卖力地推究仁义的道理,考察事物同异的区别,观察动静的变化,掌握取舍的分寸,疏通好恶的情感,调谐喜怒的节度,却不能使自己免于灾祸。如果你能够认真修养你的身心,谨慎地保持你的真性,把身外之物还与他人,那么也就没有什么拘系和累赘了。而如今你不修养自身反而要求他人,这不是本末颠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