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上赏鱼,人间至乐 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




  壹

  一个人的一生有多长?哪一段时光,是最值得留恋的?

  在每个不同年龄阶段的人看来,答案自然不同。小孩子望穿双眼盼着长大,盼着离家,盼着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等到真的长大了,却开始留恋故乡,开始不舍,开始害怕失去人生中已得到的东西,也害怕外面的世界会有承受不了的风风雨雨。人生原本就是如此矛盾,生与死,爱与恨,激情与平淡,执着与舍弃交错其间,一如顺境同逆境。

  幸福在很多时候就是一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又是灵活多变的。同一个人对同一事物,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环境,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昨天是一种感受,今天是一种感受,开始是一种感受,以后又是一种感受。一个国王为躲追兵而与人走散,在山沟里藏了两天两夜,没吃到一点东西。后来遇到一个砍柴的老头,送给他一个用玉米面和干白菜做的菜团子,国王三两口就吃了,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的食物。他问老头这叫什么,老头说,这就叫“饥饿”。

  据说,朱元璋当年穷困潦倒的时候,乞来一碗豆腐汤,上面漂着几片菜叶,他喝下去后,感觉味道好极了。朱元璋问:“这是什么汤啊?味道真是美极了!”对方说:“这是‘翡翠白玉汤’。”后来,朱元璋成了天下的老大,山珍海味吃腻了,忽然想起了当年令他难忘的“翡翠白玉汤”,可御厨尽管很卖力,做出了汤,朱元璋却无论如何也品不到当年的“感觉好极了”的滋味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朱元璋已不再是当时那个落魄、饥渴的朱元璋,所以那喝汤的感受也就没有了。

  其实,顺境、逆境,从来都不是绝对的东西。何谓顺境?难道就是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看得到前路的希望吗?而逆境又是什么呢?难道就是刚好和顺境相反,每天在无奈的现实中磕磕碰碰,为难自己,想要的得不到,拿在手中的又是不想要的?

  对于上述种种疑惑,庄子这位出色的智者,给了我们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不管你是从顺境还是从逆境中走过来,只要你能够心灵宽容、豁达,便不再有顺境、逆境之分。心情平和淡然,才会懂得享受生命,理解得失是生命中必然发生的事,便不会因为结果的成败而耿耿于怀。

  然而,要真的能做到在物欲横流的现实面前宁静淡泊,超然万物又何谈容易?正如司马迁曾经感叹的那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充斥在纷扰尘世的名利、权势、功名、利禄对深藏在人性中的劣根性发起一波又一波挑战,而与此同时,人类其实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完善境界的追求,千百年以来,在自我完善的道路上一天天地向着自己的理想前进。然而,究竟如何,我们才能在追求自身的事业和对理想境界向往的矛盾中找到一个平衡点,才能既达到个人事业的理想高度,又能获得心灵的宁静与超脱?这是一个千年的难题。

  贰

  人都想自由,但有些不自由却是命定的。自由是一般人通常并没有觉察或觉察不到的东西。而有的人为了自由,一生都被思虑的重担压低了头,就像罗丹的“思想者”。

  《思想者》塑造了一个强壮有力的男子。他低头沉思,右肘臂压在左腿上,手背弯曲并支撑着沉重的头,在为人类的一切烦恼冥想,沉浸在思想里,有点悲悯万物的那种美!

  他到底在思考什么?众说纷纭,可是曾有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为什么上帝要发笑?也许是笑人类思考了几千年,没有思考明白,还要摆出一副思考状。

  事实上,尽管有上帝的嘲笑,仍有一部分人不肯放弃思考的权利。

  有新闻报道,2004年北京附近的一个乡村里发现了栓马桩石猴,是一只强壮的石猴子,托着下巴低着头。有人称该猴比罗丹的“思想者”还要“年长”200多年,称为“思想猴”。这种类比大多数人不敢苟同,但有一种说法:像人一样思考的猴子,就是猴类的哲学家;像上帝一样思考的人,便是人类的哲学家……

  希腊第一位哲学家是泰勒斯,但他是不被常人所理解的。有一次他掉进了井里,一个使女嘲笑他:泰勒斯想知道天上有什么,但脚下有什么他却不知道。这是嘲笑他笨拙迂腐,甚至是幼稚愚笨。其实不然,或许这正是哲学家区别于普通人的地方。

  在庄子的眼里,世上的普通人都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当中有的人磨砺心志崇尚修养,超脱尘世不同流俗,谈吐不凡,抱怨怀才不遇而讥评世事无道,算是孤高卓群。在庄子看来,这些人乃是避居山谷的隐士,是愤世嫉俗的人,他们正是那些洁身自好、宁可以身殉志的人所一心追求的榜样。

  而有的人宣扬仁爱、道义、忠贞、信实和恭敬、节俭、辞让、谦逊,算是注重修身了。在庄子看来,这些人乃是意欲平定治理天下的人,是对人施以教化的人,他们正是那些游说各国而后退居讲学的人所一心追求的榜样。

  还有的人宣扬大功,树立大名,用礼仪来划分君臣的秩序,并以此端正和维护上下有别的地位,算是投身治理天下了。在庄子看来,这些人乃是身居朝廷的人,尊崇国君、强大国家的人,他们正是那些醉心于建立功业、开拓疆土的人所一心追求的榜样。

  然而,这些人在庄子眼中都不算是真正的有道之人,庄子认为的真正的有道之人,不需要磨砺心志而自然高洁;不需要倡导仁义而自然修身;不需要追求功名而天下自然得到治理;不需要避居江湖而心境自然闲暇;不需要舒活经络、气血而自然寿延长久,没有什么不能忘于身外,而又没有什么不据于自身。宁寂淡然而且心智从不滞留一方,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汇聚在他的周围。

  叁

  要达到上面所说的有道之人的境界,自然并非易事,需要隔绝名利,超越生死,保存元气而养其真。如同吴越地方出产的一种宝剑,因其最为珍贵,用匣子秘藏起来,不敢轻易使用。所以宝剑不敢轻易出鞘,一旦出鞘,必利不可当。人的精神也是这样,精神可以通达四方,没有什么地方不可到达,向上可以接近苍天,向下可以遍及大地,化育万物而不着一丝痕迹。

  俗语有这样的说法:“普通人看重私利,廉洁的人看重名声,贤能的人崇尚志向,圣哲的人重视素朴的精神。”

  我们常常用“朴素”、“纯真”形容人或物最原始、最本真的一面。所谓“素”,就是说没有什么与它混杂,所谓“纯”,就是说自然赋予的东西,没有受到污损。那些能够体察“纯”和“素”的人,我们就可称其为“真人”。

  真正的真人,是依天而行,顺天而动,明乎事理,察乎人情,如庄子有一篇文章叫《秋水》,里面说道:独脚的夔羡慕多脚的蚿,多脚的蚿羡慕无脚的蛇,无脚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明察外物的眼睛,明察外物的眼睛羡慕内在的心灵。

  夔对蚿说:“我依靠一只脚跳跃而行,没有谁再比我简便的了。现在你使用上万只脚行走,感觉怎么样呢?”蚿说:“这样说就不对哩。你见过人们打喷嚏喷出的飞沫吗?大的像珠子,小的像细雾,混杂而落,不可胜数。飞沫是大是小都不是由人来决定的,而是由天性来决定的。如今我和你一样,也是出于天性,以我天生的机能而行走,这些都是上天赐给我们的能力,又哪里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呢?”

  蚿对蛇说:“我用众多的脚行走反倒不如你没有脚走得快,这是为什么呢?”蛇说:“仰赖天生的机能而行动,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呢!”

  蛇对风说:“我用我的脊柱和腰肋而行走,还是像有足而行的样子。如今你呼呼地从北海掀起,又呼呼地驾临南海,却没有留下有足而行的形迹,这是为什么呢?”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来到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来阻挡我,而我并不能吹断他们的手指,人们用腿脚来踢踏我,而我也不能吹断他们的腿脚。即使这样,折断大树、掀翻高大的房屋,却又只有我能够做到,而这就是细小的方面不求胜利而求获得大的胜利。获取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肆

  世间事物,缤纷万状,任人追求,但什么样的,才是人类最需要、最向往的呢?天底下有所谓的最大的快乐吗?为了追求这个最大的快乐,人们应该做些什么,又应该逃避什么呢?要靠近什么又要舍弃什么呢?要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呢?

  也许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对世上的大多数人而言,人们所看重的,是富足、高贵、长寿和美好的名声;所追求的,是身体的安适、丰盛的食品、漂亮的服饰、和动听的乐声;所鄙薄的,是贫穷、卑微、短命和不好的名声;所烦恼的,是活得不舒适安逸、吃不到美味佳肴、得不到漂亮的服饰,一旦这些东西从身边失去了,普通人就大是忧愁和担心,但在聪明人看来,以上种种追求幸福和快乐的作法实在是太愚蠢了啊!

  比如说,一个富有的人,积攒了许许多多财富,但是因为勤苦的劳作太过劳累身形,所以虽然挣了很多钱,却不能尽心享用,这样牺牲身体去换金钱也太不值得。一个地位高贵的人,整天夜以继日地苦苦思索怎样才会保全权位和厚禄,这样劳累身心去换得高官厚禄,即使身居高位,身体也受到了很大的损伤。

  性情刚烈的忠贞之士,为了所谓的“忠”与“孝”不惜杀身成仁,表现出种种殉国的行为,虽然这样一来成全了自己的名声,却不足以把自身保存下来。不知道在聪明人眼里,这样的行为是好还是不好呢?如果认为这种行为是好的,但他的行为却把自己的生命给葬送掉了;如果认为这种行为不好,但这种牺牲自己的行为却使很多人保住了生命。也许惟一的好处就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名声,如伍子胥忠心劝谏以致身受残戮,如果他不努力去争谏,忠臣的美名也就不会得以成就。这又如何来评判这种行为的好与坏呢?

  如今世俗中的凡人们所追逐的物质利益,真的能给人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快乐吗?或者说,人类的幸福和快乐,就完全取决于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吗?这是一个难倒了不少哲学家的难题。也许,在超然世外,独钓濮水的庄子那里,能够给我们不一样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