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对自己在外貌上的弱势是十分清楚的。他曾经写下过这样的话语:“我只能从自己的内心找到支持,在我的外表上,则是无一可取之处。”
就在贝多芬的巴斯瓜拉第寓所,这位天才的作曲家又谱写了一曲新的《罗曼蒂克之歌》。
某天,贝多芬正坐在钢琴前演奏。他的眼前却出现了一首新的歌谱,还有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一个青年女子轻柔的声音凑近他的耳朵说:“我是贝蒂娜·白兰坦诺。”
贝多芬回过头来,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她是一个25岁的、让人赏心说目的女子,苍白的脸孔,衬以黑发和珍珠项链,身着一袭长而黑的礼服,腰部打了一个结。这衣着很漂亮,但让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贵族的一员。黑亮的眼珠直视着贝多芬,像是在搜寻着、探索着什么似的。
贝蒂娜的名字很受人欢迎。她的家庭曾经很有名望,而且也与贝多芬有一定的联系,她是贝多芬的朋友弗朗兹·白兰坦诺的妹妹。弗朗兹娶了安东妮·冯·勃根斯朵克为妻。安东妮劝丈夫从法兰克福搬到维也纳来,跟自己患病的父亲住在一起。勃根斯朵克的宅邸是极华丽的,从窗口可以看到柏拉特和雷苏莫斯基家的漂亮的草坪。霍弗拉特·约瑟夫·冯·勃根斯朵克新近退休下来,造了一所巨大的住房,里面各种设备都极为完备。
贝蒂娜也到了这所房子里居住。她被许多铜雕像,油画,古代的纪念物,舶来品玩器和数不清的书籍迷住了。贝多芬也可以在这里自由自在地出入,是四重奏的演奏将他带到了这所住宅。有时,贝蒂娜的嫂子安东妮·白兰坦诺卧病躺在自己的房中,贝多芬就会直接跑到这住宅的接待室中,坐在室内的那架钢琴前,即兴作曲或演奏一番,然后默默地离去。白兰坦诺的孩子崇拜贝多芬,有时会跑到接待室中去,送给他一些小礼物。
贝多芬继续往勃根斯朵克的家里去看望、即兴演奏,当贝蒂娜听到了贝多芬的《C小调幻想曲》(也可能是《月光奏鸣曲》)以后,她就决定到贝多芬的住所去。她的家里人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贝多芬有三处住所,他常是躲在其中的某一处,且不愿见任何人的,就算找到了他,也不大可能接近他。
而贝蒂娜却不相信这些,仿佛凭直觉就可以在巴斯金的寓所中找到他。
贝蒂娜的到来正巧在一个十分美妙的时刻,贝多芬非常高兴地向她背诵起诗句来。
贝多芬对她说:“我刚好为你创作了一首美丽的歌曲,你想不想听?”他随即唱起刚完成的歌——歌德的《你熟悉此地吗?》。他有着耳聋人特有的粗壮而激动的声音,表情也十分活泼动人。“你喜欢吗?”他问。
贝蒂娜惶然地点了一下头,但没有作声。
他又唱了一首《明云》歌剧里的歌。他的眼睛盯着她,注意着她面部表情的突然变化,那双眼睛在闪闪发光。“啊!”他说数,“多数的人都接触过好的东西;但他们没有碰到一个可以被称作‘整体’的艺术家,他们从不哭泣。”然后,他又唱了起来,是歌德的词。
贝蒂娜完全被他的歌曲迷住了,贝多芬也为她具有那种对艺术的感受力而深感高兴。她完全地、直觉地接受了贝多芬演唱中的灵性,假如她的反应不是完全真实的,只要稍有假装,那么,贝多芬是一定不能容忍的。
贝多芬提议送她回家;她则提醒他说,在勃根斯朵克家中有一个午宴。
贝多芬欣然与她一同赴宴。她要婉言提示他应穿得整齐些。贝多芬在衣柜里选了好久,试穿了好一阵,逗得贝蒂娜笑了好久。
贝多芬和贝蒂娜并肩走上了街市。他说话的声音很响亮,还一边做着手势。而她则专心致志地听着,忘情地行走着,完全忘却了他们是走在街道上。
午宴过后,所有的客人都到屋顶的尖塔上去远眺;当众人都下来以后,贝蒂娜由贝多芬陪同着,留在后边。“别人都下去了,只剩下了我和他,他又唱了起来。”贝蒂娜在两年之后写的一封信中还谈及此事,足见两人当日感情之深。
贝蒂娜对这些还有长长的记述:“一个音乐家就是一首诗,那一双极富迷惑力的眼睛常显示出他的另一个美丽的世界——心灵。在那座小小的尖塔上,美丽的5月正下着迷濛的细雨,那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光。他说:从你的眼中,流入了我心中最美丽的主题,在我贝多芬停止指挥之后,它将使世界的面目为之一新。若上帝允许我再多留几年,我将再见到你一面。‘亲爱的、亲爱的贝蒂娜’,这个声音在我的内心中是不会消失的,虽然我的大脑可以决定我接受别人的爱,但我将选择你,你的嘉许是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更宝贵、更亲密的。”
日复一日,他们俩聚在一起。贝蒂娜陪伴着他游玩,激励着他交谈一些关于艺术的话题。贝蒂娜此时是正为贝多芬所需要的,她那活泼的天性改变了他。他们常谈起歌德的轶事。
到了8月,贝多芬又回忆起可爱的春天里和贝蒂娜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他写道:“从你的眼中透露出善良的心意,你的胸中充满了情感。在那几天中,你对我是多么的亲近啊!或者不如说是相互依靠在一起。我保存了你所写的一切光辉而可爱的回答。对于我这早已变坏的耳朵而言,这些回答是我最佳的纪念品了。自从你离去之后,我多了烦恼和阴暗的时间,我不能够再做什么事情。当你离开后,我整整在街头上徘徊了三个小时。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安琪儿能够那样让我眷念了。”
贝蒂娜给歌德的信对此也有详尽的记载:“贝多芬每天到我这里来,或者是我到他那边去。为了这些,我忘记了社交、集会、剧院,甚至忘记了圣·司蒂芬教堂。贝多芬对我说:‘你要在这里看些什么?我将侍候你直到傍晚的来临。’我们走过了薰勃伦的大道。昨天,我与他同去一个花朵盛开的花园里,所有的花都张开了,阵阵的花香多么醉人!贝多芬在炙热的阳光下停住脚步说:‘歌德的诗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它占有了我,不但是它的内容,而且还因为它的韵律;他的语言是崇高的,在我的作品中采用了它才会得到异常的、特有的音乐上的和谐。’”
这些交谈在贝蒂娜的胸中产生了一种新的感受,吸引了她的更多注意力和兴趣。她发现贝多芬很久以来就希望会见歌德,但不知如何去进行。她却要将这两位伟大的人物聚在一起,让歌德能对贝多芬有更大的帮助。她写信给歌德,述说贝多芬是如何称赞和钦佩他,并进一步介绍贝多芬如何解释自己内心的“音乐的成长”:“我追逐着那美妙的旋律,热情地俘虏了它。我有时看着它在飞翔,在频频的动荡中消逝了去。现在,我重振了我的精神,又占据了它,我被催促着赶快去把它发展开来,最后,我终于征服了它:看啊!一首交响曲音乐和真诚是智慧和敏感生命的媒介质。我很高兴地谈论此事,你懂我的意思吗?音乐是步入另一个世界的、无法向他人交谈的入口,它是了解人类的一种知识,但人类却不能明白它……每一种真正艺术的创造是独立的,较艺术家本身要有力得多。”
贝蒂娜将这些谈话录交给贝多芬看了以后,他惊讶地说:“我说过这些话吗?那我怕是有些发疯了!”但是,他并不反对,也没有阻止贝蒂娜将这封信寄给歌德。
贝蒂娜的这支善于辞令的笔让历史学家感到头痛:她感觉特别敏锐,善于纠缠事实真象。
歌德善于对付女人,故女友极多,如明娜·海兹里勃,她比贝蒂娜年轻,是一个纯朴的女孩子;还有如雪尔维·冯·齐加萨等等。
对于贝多芬,贝蒂娜觉得他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头衔,她没有去追求他。然而,她对于他的音乐的感觉却是如此美好,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外人哪怕是称赞过她一个字。她是贝多芬失去茜丽柴以后再次深恋的女人,一个软心肠的、清白的女性。
贝蒂娜虽然具有成熟的热情和严肃的感觉,但仍脱不了孩子气,好像比实际年龄25岁还要年轻。歌德称其为“孩子”,而她却骄傲地将这一头衔写在信上。她仍是一个“可爱的人儿”,虽然她同一个年龄相当的青年人阿恰姆·冯·阿宁订了婚,但她的未婚夫却只能耐心地等待,因为她还有更崇高的使命要去完成。她妥善地计算着,她好像是一个伟人的联络者。她要将作曲家和大诗人拉在一起。贝多芬给歌德写了一个极为有礼貌的短简,谈及了贝蒂娜,歌德回答得也同样地极为小心谨慎。贝多芬想送上自己的《爱格蒙特》序曲的乐谱,但是,出版脱了期,直到1812年1月里才收到。这时,贝蒂娜已和歌德断绝了交往,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为贝多芬和歌德安排会见,甚至连贝多芬也不愿意听到她谈及此事了。她又极力地与柴尔特进行争辩,因为他谴责贝多芬的作品《橄榄山上基督》,说它是邪恶的,败坏了艺术。
当贝蒂娜看到已无能为力的时候,立刻发出了尖锐之词。她在歌德的面前讽刺他的这个朋友既不帮助贝多芬,也不帮助自己。
贝多芬和歌德的见面终于得以实现。
1812年7月,歌德在偶然的机会中到泰伯立兹,得知贝多芬在那里治疗疾病,歌德立刻赶去见贝多芬。
歌德第一眼看到贝多芬时,就立刻感觉到他是一个具有异常特性的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歌德立刻就给妻子写信:“我从未看到过一个艺术家的力量是如此地集中,具有这样强大的内在力量。”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刻,两位当代精神上的巨人相遇、相聚在一起。
他们两人最初的相见似乎很愉快,因为他们第二天就一同步行去了比令。第二天傍晚,贝多芬又请歌德去谈话,星期三又谈了一次,然而,他们的友谊却并没有建立起来。他们相互交换意见,但因贝多芬的耳聋遇到了困难。贝多芬对于歌德的认识增加了一层,对他的尊重也增加了许多。
从歌德那文雅、慎重的谈吐中,贝多芬感到了自己的粗野和鲁莽;因为他的莽撞、唐突,使歌德变得十分拘谨。当贝多芬和他在一起玩乐时,歌德表现出一种虚伪的态度。贝多芬很痛苦地谴责他说:“你自己应当知道,赢得别人的喝彩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啊!假若你不认识我,你不同意我与你处于同一地位,谁愿意?”诸如此类的事件不断地多起来,使两人的关系又紧张了起来;歌德只对贝多芬钢琴“弹奏得很出色”这一点表示佩服。
贝多芬从孩提时代起就对歌德的诗极为崇拜,并希望有朝一日能接近他,但现在贝多芬感到了极大的失望。泰伯立兹一地有许多的达官显贵,歌德也时常到他们家里去;他对于这些人士的崇拜就远远超过了贝多芬。贝多芬的胸襟中尽是反叛,但是歌德却从没有这种“奇异”的思想和行为。
某一天,他们俩在一条街上不期而遇。远处,走来了一大群皇室成员,皇帝也是其中之一。贝多芬说:“让我们手挽着手前进,他们会让路的,而不是我们让他们!”
歌德没有听从贝多芬的意见,而是很谦恭地握着手中的帽子,深深地鞠着躬,站在道路的一边;而贝多芬却头上戴着帽子,向人群中径直走去,使得那群公爵和夫人们只好让开一条路来,让他过去。当然,所有的人对他们俩仍然是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贝蒂娜是第一个说起上述这件为世人所共知的事情的人。在她和贝多芬的信件中,她也谈到了这件事。她是在7月23日到达泰伯立兹的,没有公开露面,也从没有与歌德谈过一句话。
贝多芬的这次成功使他颇为高兴。日后,他常在大庭广众之中响亮地、自由自在地夸耀自己。他在写给白兰特托夫和哈代尔的信中说:“歌德喜爱宫廷中的风气,认为比他的诗更为高贵。”
贝多芬和歌德并不争吵,他们时常地通信。但当贝多芬于7月27日离开泰伯立兹到卡尔斯鲁去以后,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他和歌德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贝多芬在遥远的地方仍然读着歌德的优美的诗句,而歌德却仍如以前一样温文尔雅。
一个月后,歌德在写给柴尔特的信中谈及了与这位伟大音乐家的交往:“我已认识了贝多芬,他的天才使我惊异,但不幸得很,他缺少自制力,他认为世界是可憎恶的。无疑,他是对的,但他所做的却并不能使世界对他、对旁人变得愉快些。我们应当原谅他,因为他的听觉已很坏了。这困境给他在音乐上造成的损失远超过在社会生活上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