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革命党?
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大学学习已进入第三个年头。学校开学,没有使他产生什么特别印象。还是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一头乱发的雷特金;温和谦虚的斯拉温斯基;结巴的奥尔洛夫;愚蠢到令人吃惊的扎列曼;马虎粗野的格拉西姆·波克罗夫斯基……
还是那些教授。学究习气十足的弗赖塔格;70高龄、老态龙钟的格列费;自鸣得意、喜好卖弄的库托尔加;为人厚道的普列特尼奥夫,总是拄着那根普希金赠送的黑手杖。还有口若悬河的尼基坚科,他好作手势。说到“优雅”这个词时,喜欢高举右手,让食指和拇指形成一个圆圈。他不停地引用黑格尔的名言,可惜是一些过时的论点;还有关于真、善、美的老生常谈。
尼基坚科还算是个优秀教授。除了他和斯列兹涅夫斯基,其余的人讲课,车尔尼雪夫斯基压根儿不愿听。
有一次,车尔尼雪夫斯基坐在图书馆里,翻阅埃尔什和格鲁伯主编的《百科辞典》,偶然看到关于雅各宾党人雅克·勒奈·阿贝尔的词条。完全是以谴责的口吻写成的,带有明显的倾向性:
“阿贝尔——卑鄙的蛊惑者,借助革命的严酷日子获得幸福。宗教的死敌,一伙权欲熏心的狂徒的不讲道义的首领。”
说也奇怪,这些贬抑之词,对车尔尼雪夫斯基丝毫不起作用。他觉得自己真要成为《红色共和国》的追随者了。他不由讶然自问:
“我是不是成了革命党人?”
他在彼得堡仅生活了两年,但思想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他研究历史人物。对17世纪英国独立派首领克伦威尔,和法国国民公会那些伟大的活动家深感兴趣。当代人物中使他倾心的,有法国革命家巴尔贝斯,巴黎郊区的工人阿尔贝。
1848年7月,发生了平民蒲鲁东和梯也尔在议会中的那场著名的论战。彼得堡大学内的反应各不一致。车尔尼雪夫斯基全力维护蒲鲁东的观点。而教通史课的库托尔加教授,在学生面前破口大骂蒲鲁东。
车尔尼雪夫斯基强烈地同情革新者。因此,对库托尔加教授的高论大为反感。他甚至想写一封信维护蒲鲁东的观点,偷偷将它塞到教授的桌子里。不过,这封信一直留在他口袋里,没有拿出去。
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思想成熟了,认识到蒲鲁东理论体系之缺陷,对他的态度就完全变了。
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现在已不是1793年那样斩尽杀绝的年代了。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政治反对派的信念应该得到尊重。不能认为发表新思想就是大逆不道,而送上断头台。
他明白了一个伟大的真理:社会主义者不是想消灭所有制和家庭,而是希望这些现在只属于少数人的福利,能扩大为全体人民所享受!
尽管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心思,早已飞越出校园;但他还得耐着性子照常听课、作笔记、交作业等等,直至细枝末节。实际上,他与希腊、拉丁语教授弗赖塔格和格列费的关系,已紧张到要争吵的地步。在开学前约两周,车尔尼雪夫斯基打定主意索性不去听他们的课,或者在课堂上干别的事,比如写日记或给家里写信。
他对督学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叶也很反感。此人依仗权势,随时找学生的岔子。时而说他没有带佩剑,制服上的纽扣没扣好;时而说他头发太长,应该去理发店。车尔尼雪夫斯基干脆连课间休息也呆在教室里——不想在走廊碰上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
也许两教授已发现这个学生故意不听课,有一天不满终于爆发,演变成一场争吵。督学穆辛·普什金立刻来干预,把车尔尼雪夫斯基严厉训斥一顿。自尊心很强的这位青年,忍受不了督学的做法。很长时间他都想报复,用某种手段羞辱他。
某位同乡获悉这桩争执后,一五一十给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双亲作了报告。远在萨拉托夫的加夫里尔·伊万诺维奇急坏了,连忙写信问儿子:
“你在学校闹了什么事?”
学生最感兴趣的,是俄罗斯语文学、斯拉夫方言和通史等三门课。
尼基坚科的课,公认“合乎教育原理”。课上得很活跃,因为课堂主要是分析学生的作业,宣读他们自己写的文章。还讨论各种文学问题,没有严格的教学大纲。
车尔尼雪夫斯基打算选择尼基坚科提出的课题——分析《当代英雄》。这部作品的每个情节,他都仔细读过不知多少遍。曾经一页一页地抄写过这部小说。尽管这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但仍和当时一样,感到它的巨大魅力。不过后来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想写另一个更为复杂的题目——《论艺术与现实的关系》。
这位哲学系三年级学生,当时哪里会想到,正是这个“抽象”的题目,后来使他蜚声文坛。他写作的这篇硕士论文,在校外引起了热烈的争论和反响,把读者截然分成了两个阵营。一部分人赞扬他,另一部分人抨击他,进而仇视他。
不过,那次他并没选这个题,也没有选关于《当代英雄》的题目,而是动手写另一篇东西。结果使他后来结识了“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成员哈内科夫。
车尔尼雪夫斯基着手写一篇关于歌德的短文,很着重心理分析。他刚读了《诗与真》的原著,印象深刻。
1848年11月的一天,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尼基坚科的课上,宣读了自己那篇题为《论歌德的利己主义》的论文。当他走出教室到存衣室时,突然有一个陌生的青年人走到他跟前,问他:
“刚才好像是您在宣读自己的论文?”
“是我。”
“这么说来,您对揭开歌德性格之谜很感兴趣啰?”
“是的,当然很感兴趣。”
“得啦,这事在学术上已经有人完成了。”
“您指的是仅用十行字来描绘诗人性格的黑格尔吗?”
“不,我说的是傅立叶。他找到了12种最原始的激情,一切性格的基础,都是由这12种激情及其派生的情绪构成的。”
这个青年人叫哈内科夫,彼得堡人,曾是东方系的学生。去年因“行为危险”被开除学籍。他二十三四岁,但看起来要年轻一些。
他们并肩走出校园。一路上,哈内科夫继续谈论傅立叶的学说。
车尔尼雪夫斯基聚精会神地听着。哈内科夫所谈的一切,车尔尼雪夫斯基感到新鲜而陌生。特别是满口的新名词术语,听起来有点古怪:诸如社区,集体劳动组织,协会,法伦斯泰……
真是闻所未闻。最初,他觉得哈内科夫讲得有点冲动和杂乱。
“莫不是这个过于狂热的新信徒在吹牛吧?”
但他马上又责备自己,不该急忙作出带有偏见的结论。从哈内科夫的话里,可以看出他对傅立叶学说的信仰之深。他认为这位法国思想家的伟大使命,就是改造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和人类本身!……
“这不是梦想!……不是乌托邦!……”哈内科夫高声说道。“请读一读他的《普遍统一论》。那里面一切都作了精辟的论证。读完之后您就会同意,法伦斯泰尔里最糟糕的一个劳动者,也比最强大的一个统治者幸福。
“傅立叶的思想,代表了整整一个世界,包含了数不清的财富。我问您,如果我们把这个宝藏开发出来,世界将会出现什么情况?
“愚昧无知和因循守旧的人,总是要反对新思想的。然而不能对此感到害怕。他在自己的祖国得不到理解和重视,但他的论述在世界上引人瞩目。在我们这块黑暗沉闷的地方,也有不少的人在追求光明、探索真理。”
哈内科夫继续说道:“我们的祖国戴着镣铐,专制和无知窒息了它,但变革这种状况已为期不远……”
他们在马厩大街的拐角处又停下来。哈内科夫讲起了那些不堪虐待的自由逃民,谈到历史上多次发生起义的诺夫哥罗德城。告别时,哈内科夫若热情邀请他参加他们的小组活动,还说:
“如果您想读,我可以把傅立叶的书借给您。我住在基罗奇纳亚大街上梅尔策的房子里。星期六晚上来找我,我等您。”
他和哈内科夫的交情,其实还不深,更没有发展成深刻的思想联系。哈内科夫介绍的傅立叶的思想,倒是引起他的极大兴趣。不过他的洞察力很强,很快就明白那多半是空中楼阁而已。
车尔尼雪夫斯基后来写的小说《怎么办》里,在《薇拉·巴夫洛夫娜的第四个梦》这一章里,关于理想国的描写,就是从这里得来的。
2. 地下小组织
在彼得堡,进步知识分子阶层中,革命情绪日益高涨,出现了一些半地下状态的小组织。哈内科夫是“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成员。
这个小组正在积极活动,传播傅立叶的社会主义学说。当然,只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科学社会主义学说普及后,人们才知道那是“空想社会主义”理论。哈内科夫当时却是这一学说最热心的传播者之一。
1848年3月,当局就得到报告,说住在彼得堡私人住宅的“九品文官布塔舍维奇·彼得拉舍夫斯基具有明显的共产主义倾向,并肆意宣布自己的准则”。“他结交甚广,周围约有800人,并与其中若干人组成社团。每周在约定的星期五晚上,总有15~30人聚集在他家里。有文职人员,大学师生,也有军人,都是与他志同道合者。这些人不打牌,一味读书、谈话和争论,直至翌晨四时。”
这样,这个地下革命组织,早已上了警察和宪兵的黑名单。
其实,彼得拉舍夫斯基和他的朋友们,从1845年便开始活动。起初只是一个读书会,通过彼得堡书商卢里,订购一些有关社会主义学说的书刊。沙皇俄国严格封锁消息,禁止传播革命思想,将这类书刊列为禁书。这些难得的“非法”图书,就成了吸引人们来聚会的主要原因。
每逢星期五,晚会接连不断。开始人不多,只具有“学术性质”。熟朋友到这里来聚会,主要是交流新书信息,交换读书心得体会。
彼得拉舍夫斯基朝气蓬勃,刻苦好学,是个胸怀广阔、意志坚强的人。他又是个天生的鼓动家,精力旺盛,广交朋友,寻找一切机会传播他那隐藏在心中的思想。
1845至1846年间,经常到他家聚会的人当中,较著名的有诗人普列谢耶夫、政治家米柳京、批评家B·迈科夫、未来的《俄罗斯与欧洲》的作者丹尼列夫斯基、作家萨尔蒂科夫—谢德林、近卫军军官蒙别利,和大学生哈内科夫等。第二年冬天,到他家来的还有Φ·陀思妥耶夫斯基、恩格尔松。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朋友又将各自的朋友带到他那儿,于是新来者源源不断。集会越来越活跃,活动内容越来越多样化。聚会者就共产主义问题,在理论上进行探讨。作关于政治经济学、家庭和宗教的学术报告。逐渐地,小组活动的内容更加丰富、政治色彩更加浓厚。他们经常围绕俄国社会各种热点问题,进行热烈的讨论。如农奴制度的腐朽、社会的不平等、政府官僚的昏庸、书报审查制度的严酷等等。特别在欧洲大革命的影响下,小组的一些成员准备组织秘密团体,采取激烈行动,推翻沙皇专制制度。
尽管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成员的思想千差万别,尽管星期五的来访者形形色色,但他们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对现存制度不满,渴望改变现状。
这一代人,是在沙皇尼古拉统治下长大的。用伟大思想家、评论家赫尔岑的话说:“他们忍受着全身骨折的痛楚,但他们幻想着全人类幸福的到来,并以此抚慰那受伤的心灵。”
据赫尔岑对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了解,他这样评价:这个小组“当时对我来说是颇为新鲜的。40年代初,我只看到了它的萌芽,它发展于彼得堡,在别林斯基的事业快到尽头的时候。而它的形成,则在我之后,车尔尼雪夫斯基之前。组成这个圈子的,都是些年轻有为、极为聪明博学的人;但这些人却有点神经质、病态,走不远。”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警察暗探密切注意着这个小组的动态,时刻等待行动信号。它的名声和影响,却在警察机关的眼皮底下不断扩大。
与此同时,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内部,开始出现了分歧和裂痕。一个没有明确纲领和目标的自发组织,发生这样的事是很自然的。一部分人开始议论,打算组织秘密团体,准备为起义采取更果断的行动。另一部分人相反,被激进的变革想法所吓倒。地下组织的分化,已是不可避免。
彼得拉舍夫斯基本人,不再满足于在他家的聚会。1848年3月,他抱怨说,每星期五来的人,“一无所知,又不愿学习……争论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他们连基本概念都不清楚。”
在闹分裂这一阵,哈内科夫属于“纯傅立叶主义者”这一派。他正在积极征集自己的支持者。
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里,哈内科夫独具风格,思想活跃,性格果断,信念坚毅。由于结识了哈内科夫,20岁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开始接触到了40年代末期革命知识分子的左翼。他们那受到压抑的活动,成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本人后来领导的、60年代的先进人物更为气势澎湃的思想政治运动的前奏。
如果说“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成员,对俄国将来社会变革的实质,仅有模糊的认识,那么60年代的革命民主主义者,则已清楚地意识到,只有通过革命的途径、通过消灭专制和农奴制度,人民才可能获得解放。年轻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现在刚开始和这个小组的人员接触,还没有参加他们的组织活动。
不久,车尔尼雪夫斯基参加了彼得堡的另外一个“韦津斯基小组”的活动。
伊里纳尔赫·韦津斯基也是萨拉托夫人,算是同乡,比车尔尼雪夫斯基年长15岁。他8岁的时候便离开父母,被送进宗教学校。他的胆子忒大,最早独自去到莫斯科接受非宗教教育。
这个年轻人求知欲旺盛,嗜书成癖,书本成了他惟一的乐趣。如饥似渴地阅读弄到手的一切书刊,接触到了大量俄国的和翻译的文学作品。后来他成了狄更斯作品的著名翻译家。他还钻研古代语言和现代语言,一共掌握了7种。
到了莫斯科他没能进入大学,便进了神学院。神学院教授的课程他毫无兴趣。有时从城郊步行到莫斯科去旁听大学的课,深入学习语言和文学。
1840年初,韦津斯基徒步到了彼得堡碰运气。首都初时对他非常冷淡,他一连好几天无物充饥,有时露宿在公园的亭子里。27岁时终于进入了彼得堡大学。
命运使韦津斯基遇上了阿拉伯语文学教授、《读书文库》的编辑先科夫斯基。这位教授对韦津斯基的能力甚为赏识,就把他吸收到编辑部工作。韦津斯基就开始不停地写,《读书文库》上大量出现他的译文和评论文章。与此同时他继续在大学学习。
1842年8月,他顺利地在彼得堡大学毕业了,获哲学候补博士学位。毕业后他先在贵族团,后来在炮兵学校教俄语和语文学。1847至1848年期间,每逢星期五朋友们都到他的寓所聚会。谈论政治,议论俄国必须发生变革,讨论欧洲的事变。这个小组和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部分成员有联系。1849年春,韦津斯基也遭到了危险。有人向当局告密: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间接了解到有一个叫韦津斯基的人,是个神甫的儿子。据说他聪明过人,恪守某种不讲道德、反对宗教的信条……他是彼得拉舍夫斯基的挚友,但行为谨慎,因而不从属任何社团。”
一场灾难有惊无险。小组仍然到他那里活动,只是时间改在星期三。谈的东西比较小心——谈用笔杆子挣钱的办法,谈出版者和杂志,谈翻译,谈学校。1949年底开始,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按期到这里来。韦坚斯基不止一次地向大家介绍:
“他知识渊博,掌握了大量透彻分析的材料,而且思路开阔、眼光敏锐、思想活跃、有一副惊人的头脑!也许,他将超过别林斯基。”
近来,车尔尼雪夫斯基突发奇想:万一他瘁然暴死,来不及整理他那用特殊的速写方法记下的日记,就谁也无法读懂成了一部天书。他的日记字体细小,笔迹密密麻麻,混杂使用了俄语、希腊语、拉丁语和阿拉伯语四种字母,外加特殊的线条符号。这种写法的代换和缩写,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预感到自己不是平庸之辈,难道不该把这些本子,留给后来的传记作家吗?
看着眼前这些本子,心中一阵忐忑。这些日记的命运,和自己的前途是联系在一起的呀!
他抄写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时,用的就是速记方法。因此,他觉得这篇东西,可以成为别人解读他的日记的钥匙。
除了笔记的命运,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醉心的“永动机”。
从中学起,他就幻想创造出有利于人类的东西,使之流芳百世。这个幻想,是和他的“永动机”联系在一起的。为了以防万一,他想把所有的设计图纸整理好、绘制完成。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他还从未进行过机器模型的试验,只是停留在脑子里琢磨。不过他坚信,这个设计是可行的。除了主要的设计图,他的心思曾一度放在一个附属的设计方案上。这个方案,在总体上正好与加里斯在1848年发明的仪器大同小异。
当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祖国纪事》杂志上,看到加里斯的这项发明时,起初有点怅然若失,似乎他的发明权被夺走了。
年轻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就想:比起空想社会主义者的不合实际,不如发明一种“永动机”,可以为普天下的人造福。
这之后,他更加用心琢磨这项“伟大的”发明。
3. 不迷信权威
国际风云突变。1848年,革命浪潮席卷欧洲大陆,车尔尼雪夫斯基时刻关注着形势的发展。对政治的兴趣越发浓厚了。
这年,法国巴黎连续爆发了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广大群众高唱《马赛曲》走上街头,喊出了“消灭人剥削人”的口号。
同年德国也爆发了柏林三月起义,并取得成功。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被迫改组政府,召开国民议会,制定宪法。
奥地利、匈牙利也掀起革命风暴。
但是,不久欧洲大革命相继失败了。
巴黎公社起义被镇压,法国的形势发生了令革命者沮丧的转折。
在德国,参加国民议会的民主党领袖罗伯特·布鲁姆,被奥地利军队在维也纳杀害。
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公然充当国际宪兵角色,派遣军队进犯匈牙利,残酷镇压了那里的民族解放运动。同时加强了对国内民主思想的控制和镇压。
彼得堡的大学里,一片肃杀之气。大学生们对政治的兴趣明显下降了。
有一个常来大学听讲座的海军军官,以前经常引导学生讨论政治问题;现在这类谈话很少听到。军官觉察出青年人的情绪起了变化,就很少到学校来,最后干脆销声匿迹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感到很遗憾,因为他打算和这人认真交个朋友,接近他。
正直、热情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仍然初衷不改,对政治越来越敏感,兴趣越来越浓厚。他以激动和不安的心情,注视着动荡的欧洲。
年轻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发现,自己对大革命期间的事件、思想、人物的态度,爱憎是那么分明,反差是那么巨大。好像涉及到的都是他休戚相关的人和事。有的使他崇拜景仰;有的使他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有的使他轻蔑和憎恨。
1848年9月日的日记中有:
“嘿,先生们,先生们,你们以为问题在于徒有共和国这个虚名,而权力却掌握在你们手里。——问题在于要使下层阶级不仅在法律面前,而且在物质生活方面也能摆脱其奴隶地位……在于使他们丰衣足食、男婚女嫁、养儿育女、供养父母、受到教育。男人不变成行尸走肉或坏蛋,女人不致出卖肉体。否则就是胡说八道!……”
他对镇压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和匈牙利人民运动的刽子手,在日记中予以愤怒的谴责。他写道:
“普鲁士政府是一伙卑鄙的家伙,奥地利政府也是一伙卑鄙的家伙。对于他们,这种称呼还嫌不够,我找不到更恰当的字眼,来表达我对屠杀布鲁姆的刽子手们的极端厌恶。”
这时,自我牺牲的想法,突然十分尖锐地摆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面前。他在日记中有如下的独白:
“其实,假如我坚信自己的信念是正确的,并将取得胜利,那么为了我的信念的胜利,为了自由、平等、博爱和富裕的胜利,为了消灭贫困和罪恶,我丝毫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假如我相信这一切将得胜,我就不会因看不到胜利的日子和平等博爱主宰人间而感到惋惜;只要我坚信这一切,我就会含笑而不是流着眼泪地死去。”
直抒胸怀,激扬文字;何等激昂慷慨,又何等大义秉然!
谁能想象这个腼腆的书呆子,政治视野竟如此之开阔,革命情怀竟如此之博大!他的心,早已飞越出了大学的校园。
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后的整个人生历程证明,他年轻时为革命而牺牲的想法,绝不是昙花一现的流露。因为他确实坚信,“为了理智的目标而忘我的人,总会为这些目标而去牺牲自己的。”
过了许多年,他在小说《怎么办?》中,全面发展了这一主题思想。然而,还在年轻时,他就一直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何使自己言行协调一致,如何使自己行为始终如一,如何使观点和生活紧密地联系起来。
同哈内科夫交往,对车尔尼雪夫斯基起了良好的作用。他认为这位新朋友是一个聪明、精通哲学问题的交谈者。从他的谈话和借给的书本里,车尔尼雪夫斯基真正了解了空想社会主义者的学说。还有康德的“实证主义”、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和费尔巴哈。从那时起,车尔尼雪夫斯基便认真地研究各学派的著作。不是选读片断(如他以前接触黑格尔著作时那样),而是精读原著。
哈内科夫对德国哲学不感兴趣。觉得它太抽象、太难懂,语言繁琐空洞,实在令人生厌。吸引他的是生活,而不是抽象的理论。
就精神素质而言,车尔尼雪夫斯基这时还没有摆脱黑格尔使他产生的景仰心理。他当时以为,黑格尔宣布的真理将普照一切,并使他内心有一种泰然的感觉。
他1848年10月在日记中写道:
“我觉得,我几乎完全属于黑格尔,当然,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同意黑格尔的观点,意味着我在决定一件大事。即对于小我的一件大事。而我预感到,我将迷恋上黑格尔……”
奇怪的是,当年轻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更深入了解黑格尔的哲学之后,没有别人的指点,就发现了黑格尔哲学体系本身的两面性。发现它在原则和结论之间、方法和内容之间,存在深刻的内在矛盾。只有完全成熟的思想家,才能做到这一点;20岁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却作到了。
1849年1月底,哈内科夫把一本《哲学原理》交给车尔尼雪夫斯基,请他翻译其中的某些段落。车尔尼雪夫斯基第一次仔细阅读这本书时,他立刻发觉其哲学体系中最薄弱的一环:即结论的反动性、狭隘性和中庸之道。
40年过后,回忆起年轻时研究哲学,车尔尼雪夫斯基写道:
“在原著里,黑格尔更像17世纪的哲学家,甚至更像经院哲学家,而不像人们用俄文介绍他的哲学体系时的他。”
这位青年当时已看出,黑格尔的思想“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他是现实情况和现存社会制度的奴隶”。
值得注意的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前驱赫尔岑和别林斯基,在使俄国的哲学思想摆脱“黑格尔学说”的束缚这一事业上,各自起过促进作用。赫尔岑不无自豪地写道:
“……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俄罗斯精神终将彻底改造黑格尔学说,尽管我们受过各种哲学思想的熏陶。富有活力的气质必将取胜。”
1855年,车尔尼雪夫斯基也以同样自豪的心情谈到,在摆脱了黑格尔哲学模棱两可和无所作为的说教之后,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依靠别的权威,发展了彻底的观点。
他写道:“在我们祖国的精神生活中,现在第一次产生了能和欧洲其他各国的思想家并驾齐驱,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当他们的学生的人。以往,我们每个人在欧洲的作家中,都有一个乃至几个崇拜的绝对权威——有的人从法国文学界里找到,有的人从德国文学界里找到这样的权威。自从我们精神运动的代表,独立地批评了黑格尔的体系以来,我们的运动已不再受任何权威支配了。”
举出这个例子,就足以说明年轻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其洞察力多么敏锐。
再比如,车尔尼雪夫斯基初次接触傅立叶的著作时,善于在这些著作中,发现隐藏在奇特外形下的伟大真理的萌芽。虽然车尔尼雪夫斯基没有忽略其中的弱点、观点上的局限性、以及缺乏根据。但他仍然明白,这个学派无可争辩地将会在历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
车尔尼雪夫斯基又接触到了康德的哲学体系。它留给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印象很不美妙。他把康德的实证主义简要归纳为:
“也许,这只不过是个颇为局限的头脑,为自己的数学体系找出社会、历史和哲学等科学的依据而已”。
车尔尼雪夫斯基从年轻时起就不盲从权威。对他来说,真理重于一切名字;不管这些名字已受到社会的公认。
他一旦发现即便是伟大思想家的谬误,也毫不犹豫地抛弃它。
车尔尼雪夫斯基一生坚决反对形形色色的“种族主义理论”。他对“种族主义”的这种看法,始于大学年代。1849年,《祖国纪事》上刊登了一篇题为《黑人化——游非洲内陆所见》的文章。作者在谈到黑人时,强调黑人“一点也不比我们差”。
车尔尼雪夫斯基拜读后,在日记中写道。
“……我从心底里同意这种看法。当我听到相反的说法时,我就觉得,这就像亚里斯多德说的,住在希腊以北的各民族,由于气候和肤色的缘故,注定要当奴隶,注定比别人野蛮一样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