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什么叫印象派
温森特和他的信同时到达提奥面前。
提奥有个习惯,温森特的来信他得工作之余回到公寓一个人静静地读,全心全意地陪同哥哥承受他的痛苦、孤独与悲凉,然后又在逆境中一同振奋和骄傲。他越来越感觉到温森特的奇特之处了,温森特有时候甚至达到了近乎伟大的境界。
提奥用裁纸刀把信封裁开,信封里总是塞得满满的。就在他小心翼翼地伸进手指抠信纸的时候,门口的光线骤然暗下来,这种干扰真不合时宜,尽管心里愠怒,但作为一个有身份的绅士,提奥已经锻炼得喜怒哀乐在脸上不着形迹。他抬起头来,给门口一张平静而略带微笑的脸。
夕阳从拉瓦尔街两座高大建筑的空隙中射进来,把一个疲软的人体镶嵌在一条晕红色的彩边里,对比之下,红边红得耀目,人体黑得眼花。
两个人静静地对峙着,笑容渐渐浮上提奥的脸。
“温森特!”
“提奥!”
温森特原定6月份到巴黎来的,现在提前了3个月。在安特卫普结束了学习以后,正规美院的枯燥乏味使他改变了决定,久闻巴黎正处在一个艺术革命的伟大时代,他觉得他在其他任何地方呆下去都是毫无意义的。他按照自己的记忆构想了久违的巴黎,然后沉浸在这种狂热之中,信刚发出一天他就登上了火车。
提奥又一次得到了提升,现在独立经营蒙马特尔大街的古比尔画廊。他告诉温森特,经过他几年来的努力,已经开始展出了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了。
“印象派?”温森特在海牙时听到过这么一个派别,但无法把概念具体化。不过他对这个名词很感兴趣。画家就应该对人生及环境进行体验,然后创作作品,表现出观察后的感受和印象。“什么叫印象派,提奥?”
提奥神秘地笑笑,“这还是一个值得争议的派别呢。你一定听过12年前发生在巴黎的‘无名艺术家展览’的故事吧,一群名不见经传的青年画家在巴黎卡普辛大街举办展览会,参加展出的有莫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塞尚、西斯莱、莫利索、居约曼等人,这批画家向世人展示了一种崭新的风貌,他们反对当时已经陈腐的学院派和矫揉造作的浪漫派,在巴比松画派及库尔贝的写实作风推动下,吸收19世纪的现代科学技术,受到光学理论的启发,注重对外光的研究和表现,主张在阳光下寻找直接感受,表现出物体在光照下所产生的色彩的微妙变化。”
温森特头脑中某根神经被牢牢地系住了,他忍不住插嘴道:“那么说,他们遵循色彩和光,以色为基础,捕捉色彩在光线中的瞬息变化来揭示人和自然的奥秘?”
“对,听起来你好像早就入伙了,抓住瞬间印象,就是他们追求的目标。”
“啊,提奥,太绝了,印象派,光是这个名字就够伟大的了。”
提奥大笑起来,叫温森特摸不着头脑。
“错啦错啦,这里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展出作品中有莫奈的一幅《日出·印象》,当时巴黎艺术界以及民众大都熟悉名画,他们对油画应该画成什么样子有一个固定的模式,莫奈和其他画家们展示了一批令他们感到完全陌生的作品。特别是这幅《日出·印象》,笔触明显粗犷,笔笔分开,冷暖色交织在一起,与人们习惯的把颜色涂得光洁的绘画截然不同。凑近去只能看到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色彩笔触,观看者无不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有人冷嘲热讽,认为这是对神圣艺术的亵渎。当时的批评家、《喧哗》周刊记者勒鲁瓦先生借《日出·印象》的标题撰文,讥刺这次展览为‘印象主义’的展览,印象派由此得名。”
温森特听得入了神。他的小眼睛炯炯有神,鼻翼翕动,嘴半张着,他等着提奥说下去的那副傻样子实在好笑,就像一个饿慌了的乞丐在盯着一个孩子手里捏着玩的面包。
“吃饭吃饭,巴黎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提奥笑着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去尤尼瓦塞利啤酒馆,来两份烤牛排,喜欢喝啤酒还是香槟?”
“噢,提奥,好兄弟,你正把我的兴头提起来呢。谈谈你对那幅作品的看法吧。”
“去啤酒馆还有一段路呢,边走边谈吧。”提奥站起身来,“《日出·印象》是一幅河面风景画,退后三英尺,就能看到生动的画面,每一笔都融入了自然,成为这幅生动画面的组成部分,于是人们看到在这幅画中,明暗是次要的了,色彩充当了主角。日光照耀下,河面上大自然的无穷景象在画中变幻莫测。”
“你店子里都有他们的作品吗?”
“有啊,还包括马奈。”
“马奈?我听说过他的故事,据说他有两幅作品展出时,公众哗然,有人要用刀砍画,官方出动警察加以保护。他也是印象派吗?”
兄弟俩走出大门,来到拉瓦尔街上。
“怎么说呢,其实马奈只是以一种新的形式表现人体,表现阳光下色彩的透明感以及精妙的绘画技巧,把敏锐的观察力用超凡脱俗的构图揭示出来,由于他与众多青年印象派画家关系密切,他的勇敢尝试激励了青年们,因而被印象派画家推崇为精神领袖,其实创作技法上与印象派有不同之处。”
温森特与弟弟并排走着,就像个木偶。一辆四马马车响着急促的蹄声滚过来,提奥拉了他一把,马车擦着他的身体驰过,风把他的衣角卷了起来。
巴黎真是太好了,我为什么不早点来呢?温森特想。
巴黎的街头以及公共场所的大厅里到处是雕塑和绘画,艺术布满整个空间。快20年了,他在古比尔巴黎分公司工作的时候也是个17岁的小伙子了,他奇怪为什么那时候的巴黎没有像今天这样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牛排与奶酪味同嚼蜡,香槟和啤酒不叫酒,温森特要了两杯苦艾酒,他觉得这才是适合他的东西。
2. 我全错了
提奥为温森特购置了两套新服装,温森特从上到下焕然一新,但他立即生出一种别扭的感觉,好像有条什么无形的带子束缚了他的手脚,举止行为很受拘束,他习惯了穿破旧的衣服。一套新衣服可以雇50次模特,买一个星期的油画颜料。可这是提奥逼着他穿的,而且还有很多的理由。
巴黎称得上是欧洲的首都,虽然第三共和国提倡自由、平等、博爱,但作为艺术家,应当有艺术家的气质。有的艺术家在作品不被人理解的艰难时期穷困潦倒,成名以后还是会讲究起来。比如印象派,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已经拥有了越来越多的赞扬者,莫奈的处境就已经逐渐改变,经常改建他的画室。
当然这些话温森特几乎听不进去,他的心思是到古比尔画店去看印象派画,然后结识一些画家。提奥告诉他,继首批印象派画家之后,巴黎已越来越多地聚居了一批更年轻的画家,以印象派为楷模,并力图在其基础上有所创造。这才是温森特最感兴趣的事。
蒙马特尔林荫大道显得宽阔而壮观,兄弟俩晃过高大豪华的百货商场和富丽堂皇的酒店,来到古比尔公司分店。
衣饰整洁、神清气爽的古比尔公司店员都毕恭毕敬地向提奥经理行礼,这种久违的礼节使温森特蓦然回到了他当店员的时候,他想那时他就像这个店内的某一个店员。但是店内陈列的作品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被称为印象派画家们的作品在琳琅满目的古典派与学院派作品中显得孤单而固执,它们仅仅占了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厅。
温森特完全傻了眼!这些画无处不表现出一种对传统艺术的背叛。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接触那些死气沉沉的绘画,虽然构图稳定均衡,线条清晰优美,每一处都经过精雕细琢,但是画面上没有笔触,颜色之间的交接平淡冷漠,好像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用石头把颜色磨成了这个样子。
而你看他们!印象派的画,坚决大胆地否定了传统的黑色阴影,阳光的普照波及世间每一个角落,阴影的处理用青、紫色代替,在光波环绕中物体的氛围感表现得妙到极致!题材呢?天哪,甚至连题材都降低到服从于绘画色调的地位!
莫奈的《圣拉扎尔火车站》,描绘了溶解大气中的烟雾以及蒸汽中光的反射,敏锐地捕捉到了阳光下变化多端的空气的形状,并把这种自然现象解剖出来,就像解剖某一具血淋淋的动物的尸体,引发了人们心目中熟悉而又难以言状的感觉,如果说提奥的介绍趋于抽象,那么眼前的作品令温森特仿佛身临其境了。
另外两幅作品在掌握了色彩变化的同时,又注意了整体的气氛,笔触潇洒,构图巧妙,画面上人物神情自如,韵律无穷,两幅画看样子出自一个人之手,以完全不同的色调表现出了各异的情境,作品色彩的基调相当明亮。这是雷诺阿的《磨坊舞会》和《游艇上的午餐》。
此外还有德加的芭蕾舞演员、毕沙罗的农家女子折技图、塞尚的静物、西斯莱的乡村风景等等。
温森特在这些作品中徘徊,隐隐感到有某种不适,那是脖子酸痛的缘故,他没有时间去寻找和改善它的处境,他为整个这些新型的作品激动不已。他们发现了空气而且表现了它,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在温森特为自己在安特卫普学生们中的表现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作品与其他呆板的学生作品固然不同,他认识到作品中要表现鲜活的空气的流通,但他只是停留在梦想阶段,自己的作品是多么晦涩阴沉!
“请问,凡·高先生!”他自言自语,“黑咕隆咚的画面上能够看到空气的流通吗?那是梦想吧?”
光!色彩!它们才能使空气活灵活现!
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忘记了自己已经坐到了地毯上。
温森特思索一阵,又站起来,重新逐件审视那些作品。半个小时以后,他发现了新的奥秘,在这同一派别中,实际上存在两种类型,一种重光和色彩,探求光与色的独立的审美价值,其典型代表是莫奈;另一种注重室内光,以光的转换表现迅速变化的运动,使静止的画面产生动感,并用光大胆地加重色调的反差,典型代表应首推德加。
看一阵,想一阵,不知不觉又坐到了地毯上。
提奥见温森特久久没有音讯,踱到楼厅去看他,见他疯疯癫癫坐在地毯上,不禁哑然失笑。正要喊他,温森特猛然跳起来,冲着提奥喊道:
“不对!”他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两眼直视提奥,提奥感觉到在这种目光下,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类似于谜的东西。
这种否定没有了下文。刚才,他的脑子里闪过一瞬的印象,隐隐觉得这些作品中有一个道不清说不明的遗憾,令他觉得意犹未尽,就像自己背部难以够得着的地方忽然奇痒,而印象派的爪子为他抓挠,使他酣畅淋漓。但是他们应该抓挠五分钟,结果在四分半钟上停止了工作,留下了30秒的遗憾,搔痒的感觉又袭上来。
他把作品再一次细细品味了一番,那种不适的感觉飘忽不定。提奥笑了,这是会心的笑:温森特终于找到了他的天地!
回寝室的路上,温森特默默无语,眉头紧锁,垂头丧气的样子。提奥一路将手杖凌空提起来,夹到腋下,尽量不使它发出声响,以免骚扰他的静思。
到家以后,温森特三步两步冲上旋转梯子,把自己的画统统拿出来,打开一幅,丢掉一幅,顷刻间室内一片狼藉,地上摊满了他的习作。
“造型滞重,色彩深暗,毫无价值的废品!”他朝虚空里踢了一脚,好像这才能表达他对自己的愤怒。
“可是你在信中常常责备我不把你的画卖掉。”提奥打趣地说。
“我真幼稚!提奥,你别说了,你会使我感到无地自容的。”温森特说,“我全错了。”
提奥把帽子挂在墙上,脱掉外衣,不紧不慢地说:“不至于吧,温森特,我反对你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其实你现在什么都有了,除了光和色,向他们借鉴吧,也许更伟大的时代正向你召唤呢!”
“你说什么?”
“我认为从你在波里纳日的第一幅钢笔画开始,你就堕入了印象主义的光圈,作品中每一笔都是你的感受,是你对自然界以及人的印象。你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提高你的色彩透明度。”提奥说,“况且,你不孤独,像你这样的人,巴黎有一个群体,修拉、高更、劳特莱克等等,都是我的朋友。”
温森特眼里放射着惊异的光芒,他若有所悟,然后又把自己的作品一件一件收拢起来。
3. 如果我能使用我的腿,我就不会成为一个画家
提奥为温森特出资到科尔蒙画院学画。还是在安特卫普的时候,提奥就多次提到科尔蒙画院聚集了很多聪明优秀的学生,温森特当时就产生了强烈的愿望,要去结识一批画家,那种有思想的年轻人,大家在一起总会比孤军作战要好,这是饱尝了孤独的人所产生的正常而迫切的愿望。但他担心科尔蒙的老师会跟安特卫普的老师一样大刀阔斧砍斫人的性格,按他们的主观愿望去构造而不是诱导一个学生。
科尔蒙的画室在克里希林荫道旁边的一栋三层楼房上,这是一间宽阔明亮的房子,强烈的光线从临街的北面洒进来。温森特进入画室以后,看到一个男模特面朝阳光摆了一个掷铁饼的姿势。室内大约有二十来个学生,正在聚精会神地挥动画笔。
这种情景让温森特感到走入了安特卫普的美术学院。
温森特的画架在一个长着扁平脑袋的年轻人身边,有两根拐杖斜搁在他的凳子上。
“劳驾您先生。”温森特用手拍拍拐杖,那个瘸腿的扁脑袋年轻人置之不理,仍旧在他的画布上耕耘。他画面上的东西一下子牵住了温森特的目光。
他的画与温森特所看到过的人体表现截然不同,竟有这种画法!他的线条仔细看单一平板,但瞟一眼过去,又使人强烈地感觉到简练而鲜明,形象的轮廓极其肯定,一下子把线条带动得流畅轻松,有一种大智若愚的气概。遗憾的是模特的脸被他牵强附会地贯以一种表情,是那种只有在浪荡公子的脸上才能有的闲散而放荡的淫邪。
“喂,伙计,”温森特把他的拐杖提起来,指点着那个人的画,他忘记了常人应该具备的起码礼节。“画得真大胆,只是表情勉强,为什么你要在画面上注入一种仇恨?”
那人蓦然一惊,偏偏头看看温森特。然后伸手夺过拐杖,甩在自己身边,又偏偏头看了温森特一眼,一言不发,仍旧低头看自己的作品。他怨毒的眼神与那张二十来岁的年轻面孔极不协调。
温森特把绘画工具摆好,坐下来开始寻找感觉。但旁边的年轻人忽然拍了他一下。
“你叫什么?”
“凡·高。”
“跟你说,你与众不同。”
这正是温森特所要对他说的话。
“我叫劳特莱克。”他说。
劳特莱克!温森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也许是提奥说的。于是他问:“你认识提奥·凡·高吗?”
“哦,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我们的保护人,要么叫支持者更妥当!”然后他脸上神色骤变,“对了,你一准是温森特·凡·高,提奥的哥哥。”
轮到温森特吃惊了,弟弟居然把他介绍给了巴黎的年轻画家们。他激动地点点头。
劳特莱克兴奋地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准是我要找的朋友。”劳特莱克双拐一撑,动作灵活地站了起来,他的上半身是标准的男子汉体格,有着厚实的胸脯,但荡着两条萎缩的小腿,所以站起来也只能够到温森特的胸部。
“很高兴认识你。”温森特说,他的眼睛里充满着赞许与同情。看上去劳特莱克是一个饱经生活磨砺而又坚强不屈的人。与一个残疾人相比,我的生活道路只能是太顺畅了。温森特想。
劳特莱克是一个孤傲而敏锐的人,同时性情直率。他说:
“温森特,你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它几乎要逼着我放弃交你这个朋友。听着,我没什么,我不需要同情。”
温森特伸手重重地拍了劳特莱克一下。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谈话打搅了画室的宁静,有人开始表示不满。
“我们干吗要呆在这个糟透了的地方?走,去我的画室看一看。”劳特莱克说。
劳特莱克的画室在蒙马特尔街道旁,是一间面积较大的房子,房子里杂乱无章,到处抛散着弄坏的画布和画框画架。
劳特莱克叙说自己的经历时语调明快,好像那一段令人心酸的经历与他无关。
1864年11月,劳特莱克出生在法国阿尔比一个贵族家庭,在优裕的环境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时不幸跌断双腿,造成身体畸形。1882年只身一人到巴黎学画,父亲对这个受尽磨难的儿子总是有求必应,所以经济上还很宽松。
“假如我能使用我的腿,我就不会成为一个画家。”劳特莱克平静地说,“当然一个人如果能当画家,他又干吗要做个贵族呢?”
温森特欣赏他的这种洒脱。
劳特莱克直率地说他愿意跟下层女子打交道。他的作品表现的大都是舞女和妓女强颜欢笑中深层次的麻木与痛苦,以及贵族阶层道貌岸然下的骄奢淫逸。
温森特看了劳特莱克的几幅作品,他的技法娴熟,往往只用很少的笔墨,便勾画出人物生动的神态和动作,并且比较注重环境的渲染,达到突出表现人物情感的效果。
“你的人物在精神和肉体上表现出一种畸形,人们从这种畸形中感受悲惨。在我看来,那些妓女跟我画的农民一样,农民在土地上耕耘,妓女在肉体上耕耘,这是一个主题。”
“但却是两个结果,画农民能像米勒一样获得声誉,而画妓女就会像妓女一样受人歧视。连开普辛那位塔姆布林先生都斥责我宣扬那些令人恶心的下贱与堕落呢。”劳特莱克脸上的表情是满不在乎的。
“塔姆布林是谁?”
“一位蹩脚的画商!”
不管怎样,温森特还是从劳特莱克脸上觉察到了一丝矛盾与苦闷,他觉得他至少是带着某种类似仇恨的情绪在绘画。
4. 这就是点彩法
下午回到家里,温森特立即着手调配颜料,支好画架,同时脑子里浮现出莫奈、德加、雷诺阿、毕沙罗以及劳特莱克,看到他们的作品时自惭形秽,而到了画布面前自信心就涌了上来。
他画了一幅布拉邦特乡村风景,他力图表现晚霞在田野和树叶之间颤动的感觉,画面上没有任何阴影,笔触单一而粗犷。三个小时以后,他满意地站起身来,拉开距离去品味它,却发现画面上毫无生气,简直像一块被画笔横七竖八涂过的调色板。感觉仍然留在他的脑海里。他叹了一口气,把画笔一掷,装了一袋烟。这时,提奥回来了。
看到这幅东西,提奥大笑不止。温森特却异常气恼,他对提奥说,我完了。
“你以为你能在十天半月就扭转你自己吗?从波里纳日开始,你已经画了六年,你从来不说你完了,才开始呢。”
“你不谈我还真完了,是的,才开始,提奥。”
两兄弟散步到一家饭馆去吃晚饭。散步对他们俩人来说是一种轻松的行动,毫无疑问地会弄出一个矫正不了的小幽默:提奥的散步才是真正的散步,步履优雅闲适,是上流社会怡然自得的修身养性,而温森特却总是急急忙忙,步子跨得很大,好像前面有一桩什么需要他急着去办的事。所以他总是不自觉地把提奥拉下一段距离,然后陡然发觉,再回头对微笑着的提奥表示一种歉意,弄得俩人常常很开心。
在饭馆里温森特认识了西涅克、毕沙罗和修拉,他们进门的时候,那三个男人正在喝酒。见到提奥,其中一个挥手让他们过去共进晚餐。提奥把双方介绍了。温森特觉得巴黎真是太好了,随处可见艺术家。其中毕沙罗的作品和名字他已有见闻,所以他真诚地对毕沙罗说:“您的作品我看过,您使我想到米勒。您是否对农民特别感兴趣?”
毕沙罗很高兴,他对修拉和西涅克说:“好,我们又多了一个朋友。我从提奥先生那里看过你的作品,你的矿工和农民形象中有一种令人感动的东西,你是倾注了感情去表现人物的,不错,我是说,如果把色调再用得大胆一点的话。”他有六十来岁,但显得精神很好,讲话中气充沛。
温森特红了脸。“我么,蹩脚货!”
西涅克说:“我不同意你的话,要成为一个艺术家,没有自信,就是妄想。”看上去这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小伙子,也许就跟劳特莱克年龄差不多。
毕沙罗说:“年轻人,撑起艺术门厅的只能是你们了,我老了,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我都想拜修拉为老师呢?”
叫做修拉的年轻人一直不作声,他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比西涅克大,但也不上30岁。他对他们每个人的发言都用牵动一下嘴角来表示,包括毕沙罗对他的夸奖,那只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笑。
“你们在商量什么事吧?先生们?”提奥说。
“对,我邀请修拉和西涅克参加第八届印象派画展,我想这也许是印象派艺术集团组织的最后一次展览,蓬勃而起的年轻人将取而代之了。”毕沙罗说。
“都准备展出哪些作品?”提奥问。
“西涅克的是《威尼斯码头》和《马赛夜景》,我把新画的《土豆的收成》拿出来,修拉的是耗了两年心血的《大碗岛星期日的下午》。第一次展览是以莫奈为中心,这一次我看该修拉小伙子登场啦。有谁见过‘点彩法’?”
修拉开口了,他说:“老毕沙罗,我说过你不能折腾我的!”
温森特插不上嘴,他太兴奋了,巴黎的每一天都变幻莫测,新事物层出不穷。点彩法!闻所未闻的东西。
和他们交上朋友实在是最有意思的事。
吃完饭,温森特意犹未尽,西涅克看出了温森特的心思,对他说:
“跟我一起到修拉家去看看吗?”这正是温森特求之不得的事。
提奥和毕沙罗先走了,温森特三人一起赶到修拉家里,一个穿破旧衣服的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正从修拉的家里走出来。
“是高更!这个伶牙俐齿的笨重家伙大概是从布拉塔尼回来了。”西涅克说,又回过头来对温森特说,“你最好别搭理他,他会把你逼疯的。”
高更在那边站住了脚,大声送话过来:“又说我坏话啦,西涅克小娃娃,真巴不得大西洋的海水把你淹没呢。”
西涅克从1882年起,曾独自驾帆船游历地中海和大西洋海岸的科利马尔、马赛、威尼斯、君士坦丁堡等城市。
“我看‘阿望桥画派’准是散架啦,从布拉塔尼活着逃回来是你的运气了。”西涅克说。
保尔·高更原来在一家证券交易所工作,收入颇丰,并从事业余绘画,结识毕沙罗后放弃工作,专事创作。1884年先后在卢昂和哥本哈根举办两次个人画展,未获成功。此后穷困潦倒,1885年底到法国布拉塔尼一个叫“阿望桥”的小村庄生活和创作,并组织了“阿望桥画派”,与印象派抗衡,追求新颖自由的创作风格。但社团合作不善,两个月即告解散,高更又重新回到巴黎。
温森特觉得高更性格率直,值得一交。进到屋里,西涅克给他们作了介绍。高更说:“我为认识了又一个傻瓜而高兴。你不反对我把追求艺术的人称作傻瓜吧?”
“哦,不,也许的确是。”温森特说。
“希望你不要像你的弟弟,提奥·凡·高是个胆小鬼。”
温森特觉得莫名其妙。西涅克抢过来替他出头,他对温森特说:“你瞧,我说过这家伙不是良善之辈的,最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然后四人一同进入到修拉的画室,点亮灯,温森特觉得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那幅标题为《大碗岛星期日的下午》的巨幅油画占去了宽阔画室的一壁,长超过300厘米,宽至少也有200厘米,得拆开门板才能弄出去。这就是修拉用“点彩法”画了两年时间的画。他直接在画面上采用小块的纯色,而不在调色板上混合颜料。温森特退到对面的墙壁上,久久凝视,那些毫不相干的色彩中间就产生了自然的中间色,把两种颜色柔和地融合到一起,并且使颜色之间的调和达到了最鲜明的程度,走拢去中间色就消失了,它借助了观者自身的幻觉。草地、河流、船只、树木,远处朦胧的岛屿,都是大片大片含糊而抽象的色块组成的光。这幅画把人们引到一个抽象而和谐的境界,运动的活力通过静止的方式表达了。在它面前,你甚至感觉不到世界上还有一丝呼吸存在,然而你摒声静气的时候,活力在你胸中涌动。
多么大胆的构想!多么奇异的境界!温森特手脚痉挛着,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忽然大叫一声,一脚把地上一个空颜料瓶踢得飞起来。西涅克赶紧扶住他,高更却开始嘲弄他。修拉惊异地望着他。
“请原谅我,修拉先生!我太激动了。这些天我天天这样,你们使我下决心抛弃我以前的信仰!”温森特结结巴巴地说。
“温森特,你最好立即拜师,学习点彩法,两年以后再学个其他画法。巴黎画家多得是,过50年,你就集中所有画家的优点,成为欧洲艺术之父!”高更笑着说。
“学点彩法不好吗?保尔笨家伙!”西涅克插话说,“这实在是一种伟大的创造,你的老师毕沙罗先生和我都准备学呢,我认为放弃你的‘阿望桥’是惟一出路!”高更早期受过毕沙罗的影响,西涅克把他称作毕沙罗的学生,他默认了。
修拉走到温森特跟前。“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交你这个朋友,我没看过你的作品,但我凭直觉,你应该是不同凡响的,我以为追求新事物固然是好,但不能盲目,我们得坚守自己!你的意见呢?”修拉一生中与人交往,难得讲一段这么长的话。
温森特点了点头。
5. 你得坚守你自己
高更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有一颗硕大的头,眼睛大,鼻子大,下巴突出,脸上神色显得阴郁凶恶。那天他与温森特从修拉家里出来,发了一通牢骚,他的牢骚在温森特看来很有见地,虽然温森特并不同意他的观点。
“修拉是一个疯子!虽然他比任何人更懂得驾驭色彩,但是那种理性化的法则会框住他的手脚,那是没有前途的东西!”
温森特为修拉辩驳说:“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更像一个疯子,你的天性使你看不惯任何东西!”
高更大笑起来:“而这正是我的高明之处!你还未看过我的作品呢,你一定更感兴趣!”
第二天,温森特到高更的画室里,画室很小,与劳特莱克和修拉简直无法比。这使温森特重温了自己的旧事,由此他对高更在感情上亲近了一层。
高更的作品为温森特开辟了另一个领域。使他像站在其他画家的作品前面一样地感到目瞪口呆,怪模怪样的树木和动物,像岩浆一样喷薄而出的大海,纯朴而隐含着无限奥秘的渔民的眼神,粉红色和紫色汇合的梦幻般的画面。他用色武断,线条简化而粗犷。温森特逐渐使自己冷静下来,并且头脑中闪过另一个奇特的想法,是那天在古比尔画廊楼厅间参观印象派画展中从脑海里逃走了的意念,他进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
高更神情迫切,弓着腰,把头偏到温森特面前看他的表情,“怎么样?温森特!”这个满不在乎的家伙也有焦急的时候。
“我认为你舍弃对光和影的追求,用线条加强画面轮廓,把色彩主观化,具有很强的装饰效果!”
“对!”高更来了劲,“色彩就像是音乐的震动一样,我们运用纯熟的和声,创造象征,而获得自然界最深奥的力量!”
“不过,我有一个感觉,你的画像劳特莱克一样充满仇恨!”
“不,劳特莱克是真正的仇恨,他说:‘一切伟大的艺术来源于仇恨!’他是个疯子,他恨自己和整个社会,你别看他以一种健康人的姿态潇洒地面对人生,其实心里自卑得发狂。我不同,我比莫奈的印象派更高明是我在作品中注入了我的感情,而不是仇恨,你同意吗?”
注入感情!温森特一拍大腿,心中豁然开朗,在古比尔画廊他冲提奥喊“不对”的时候就是闪过了这个念头,初看高更的作品时也产生过这个念头。“啊!是了,印象派连题材都降低到服从于色调的地位!我原来还以为那是一个优点哪!”
“那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不是吗?”高更说。
当天温森特给高更看了他的习作。高更二话没说,只说一句:“看得出来……”然后停住,望着温森特。温森特正张着嘴等待他的下文呢。
“你是个疯子!”高更接着说。
“你是不是把所有你认识的人都称作疯子呢?我知道我不行,不过我为能成为第三个疯子感到高兴。”温森特说。
从此,温森特开始狂热地模仿他钦佩的那些画家们,他摒弃了自己的所有本色,追随着莫奈、修拉、劳特莱克和高更的画风,并且沉浸在自己的进步中。提奥对此大为气愤。
“你看看你自己,多么拙劣的复制品!你是修拉还是高更!你失去你自己啦!”
“可是我觉得天天在进步,你瞧它们的色彩多明亮!”
“你是在进步,但你走的是下坡路!”
“可这的确是好画呀,比我以前任何一幅作品都好!”
“比以前任何一件作品都糟!糟到极点啦!”
这样的争吵持续不断,温森特往往彻夜不眠,争论不休,弄得提奥非常烦躁。
“你得坚守你自己!”有一天凌晨,提奥精疲力竭地对喋喋不休的温森特说,提奥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能达到奇特的效果。
修拉对高更说:“谢谢你,我将坚守我自己!”
修拉对温森特说:“我们得坚守自己,你的意见呢?”
温森特猛然醒悟,对呀,坚守自己!自信了6年的温森特仍然是温森特!
“谢谢你提奥!”温森特说。提奥已经鼾声大作,而温森特尚自激动不已。那些可怜的仿制品,被他撕得稀烂。
6. 我又可以买画布和食物继续画下去了
温森特每天照常到科尔蒙画室去上课,画模特,这和在安特卫普画院没有两样。科尔蒙先生的正统教学仅仅是一种副食品,他惟一的兴趣是用与众不同的手法画模特,或者和劳特莱克聊天。但是聊天并不是经常有趣的,劳特莱克总是不厌其烦地讲他怎样征服他所发现的每一个女人,然后讲女人和艺术的关系。他夸张地表现自己的征服欲和征服手段,好像成功的惟一因素只是男人的气质。温森特清楚对一个妓女来说,金钱是第一要素。但他从来不会捅破这一层纸,况且劳特莱克的艺术造诣是他始终佩服的。
通过劳特莱克,他又结识了贝尔纳和卢梭。
温森特对卢梭的生活遭遇相当理解和同情,他从卢梭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是靠自学获得成就的。因为绘画放弃了关税职员的工作,成为巴黎几乎是最穷的一个画家。但他仍竭尽全力,对绘画艺术孜孜以求。温森特参加过他举办的一次晚宴,他第一次发现晚宴是能够以那样奇特的形式出现的。在他房东的一间大客房里悬挂他的作品,琳琅满目、相映生辉。他作品中的人物、动物、景致都充满稚气,他善于把幻想的情景与真实的细节融合在一起,组成富有诗意的画面。诱发人们对原始艺术与儿童艺术的浓厚兴趣,男女老少都能一下沉浸在对画面的感受之中。
卢梭的晚宴别开生面,他只是向来宾们廉价兜售他的作品,一个晚上过去,20来幅画换来100多法郎,然后他说:“我又可以买画布和食物继续画下去了。”所有的人都为他鼓掌,只有温森特流出了眼泪。
温森特在提奥面前不敢再提试卖自己画的事,因为提奥说过他的画至少在现阶段是无人问津的。但他每画一幅,总是小心翼翼地展示在提奥面前,然后察看他的脸色,提奥却像面对每天都要面对的牛奶和面包一样平常。提奥可是个有眼光的画商,成天经手那么多的画,没有好作品,是刺激不了他那根麻木的神经的。
但温森特仍不心甘,他寄希望于提奥的视觉错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基于这种原因,他央求劳特莱克告诉他那个开普辛的蹩脚画商塔姆布林的住处。
劳特莱克说,塔姆布林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跟他搞到一起准会吃亏的。但温森特坚持这么做,吃不吃亏无所谓,关键是他的画得有一个地方挂出来,直到有人会买它。那是人们是否承认或者接受他的问题,至少也算是有条测量自己的尺在那里。
塔姆布林初看上去很直率,并不像劳特莱克形容的那样恐怖。他是一个卖颜料的小商人,因为卖颜料都是和画家打交道,而巴黎的画家多如牛毛,而且冷不丁就冒出一两个名人,这些人往往昨天一文不值,今天就价值连城。塔姆布林从中琢磨出一个道道,他逐渐放出风去,愿意和无名画家携手合作,共创前程,吸引画家们蜂捅前来合作。塔姆布林本人不懂艺术,分不清作品好坏,只要是涂了颜料的,他都要。但他的经济头脑又相当精明,所以他绝不会做蚀本的生意,时间长了,画家们根本得不到半点好处,往往弄得不欢而散。
合作的方式是很简单的,而且实际上不是合作,塔姆布林称之为“您替我工作,我给您报酬”。温森特把最近画的几幅画交给他,塔姆布林开具一个收据,他说卖什么价钱由他定,报酬是每卖出一幅作品从他店里拿卖出价三分之二的颜料。以后所画的每一幅作品都交给他卖,不得另找门路,否则没收店内所有的画。三个月内没有卖出一幅作品,画家可以收回他的作品,但得交30法郎保管费。
温森特并不在乎价钱。他揣好收据走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女子从店内走出来搬温森特的画,温森特一下惊呆了,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面颊,现出没有血色的脸,高颧骨、厚嘴唇。
“西恩!”温森特大叫着跨过去。
女子并没有半点惊讶,只是神态自若地、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看一眼温森特,然后把头发向后一甩,又低头看手中的画。她或许感觉到了温森特的激动,又抬起头来。温森特已经跳到了她眼前,并抓住她的手臂。这时,慌乱才堆上她的脸。
不是克里斯蒂!但确实太像了。温森特对惊慌失措的女子连连道歉。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女子叫塞托利,是塔姆布林店里的帮工。
温森特因为塞托利的原因,整夜失眠,他想起了苦命的克里斯蒂和她的孩子们。
7. 对艺术的执着意味着丧失掉实际生活中的爱
和塔姆布林的交往,使温森特获得了一段意外的兴奋。
塞托利是一个孤身女子,曾在巴黎街头流浪,被塔姆布林收作养女。谁都知道塔姆布林的为人,他的别有用心是尽人皆知的,人们多次看到老家伙的妻子,一个干瘪老妇当众凌辱殴打塞托利,骂她贱货,大家都心照不宣。
塞托利和克里斯蒂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性格和长相,更神的是她居然也怀着孕。她勾起温森特对往事的回忆。每次送画,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逗留一会儿,用那对深陷的小眼睛挖塞托利的脸,仿佛要在那张脸上挖出他所需要的回应来。这些举动常常使得塔姆布林无缘无故地大动肝火。
男女间的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塞托利对温森特从心存感激到倾注热情,也就是半个月的事,一个孤苦的为生存而在世界上挣扎的女人骤然获得一种来自天外的友谊,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这一段日子,提奥到荷兰出差,需要一个月时间,他留给温森特100法郎。这样一来,海牙的往事更强烈地叩击着温森特的心扉。他预感到有某种令人兴奋的事情将要发生,以填补提奥离去的空白。
他常常在塔姆布林的店子关门以后邀塞托利出去散步,塞托利总是把怯怯的眼神投向塔姆布林,如果他的母夜叉妻子不在场的话,他就说:
“如果你认为你已做完了所有的工作,而且不愿再回到这个店子里来的话,请便吧!”这实际上是一种具有威胁意义的阻止,塞托利就带着那种贤妻良母型的苦笑对温森特的邀请致以歉意。但她的眼神分明有恋恋不舍的韵味。塔姆布林的妻子在场,问题就不同了,温森特往往一帆风顺。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比较愉悦的,两人都把各自的苦难经历倾诉给对方,然后从中互相安慰和鼓励。只是塞托利不像克里斯蒂那样直率,比如她从来不向温森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温森特也不追问。温森特对她很礼貌,他的出发点只是帮助一个弱女子恢复自信,从而获得一种高尚而宁静的心境。人有时候总是有这种欲望的,况且塞托利带给他的那种回忆往往具有催人奋进的刺激作用,在海牙和克里斯蒂相依为命,抵抗无穷无尽的孤独的侵袭,是一种多么苦难的幸福啊!
奇怪的是,温森特和塞托利的这种交往只能停留在友谊的范畴,而且他凭直觉断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深入下去。因为塞托利的身上有一把无形的枷锁,使她往往在轻松的时候想到它,时常有一丝阴影倏然从脸上掠过。她的情绪变化让温森特捉摸不透。
这天下午,温森特带着一幅圣母院夜景和塞纳河畔风景画去店子里,他已经送了20多幅作品了,但是没有卖出去一幅。塞托利曾告诉温森特,他的作品常常被人问及,说画面上总有一种豪放的气派,或者有着某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特性,但他们都不买它,说它总是怪怪的,让人难得放心掏腰包。
有人过问温森特的画使他很高兴,他想送了画以后邀塞托利去吃一顿便餐,喝一杯酒,算是对这种好兆头的祝贺。到店子里以后,他们三个人都在,这又是值得庆幸的事。
塞托利脸色苍白,就像克里斯蒂生孩子以后失血过多的脸色,这种虚弱使她的脸上充满冷漠,她对温森特的到来无动于衷,对他的邀请更是态度生硬!
“不!我不舒服。”她望了塔姆布林的妻子一眼,“而且,我不愿意!”
这种变化令温森特大吃一惊,他觉得她一定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所以他固执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两遍。塔姆布林夫妇对此视而不见,好像眼前没有温森特这个人。“这一定是老塔姆布林设下的一个什么阴谋。”他想道。但是他无法确定他们在他身上设一个阴谋能获得什么好处。
“不!”塞托利坚定地说,“我想我们之间只是存在生意上的关系。”然后她告诉他,他们决定与温森特提前终止协议。她补充说:“你的画无人问津,放在店子里只能占地方,影响我们的生意,要么你付30法郎收回去,要么就干脆卖给我们,看在你穷困的份上,给你50法郎的颜料!”
温森特完全糊涂了,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塞托利说完后,把脸转向别处,一副懒得争论的模样。
温森特把脸转向塔姆布林夫妇,还未开口,塔姆布林耸耸肩膀,双手乱摇,他说:“很遗憾,我们已经把画的买卖全权交给塞托利经管了,如果您要买颜料的话,请付现金。”
“可这是为什么,塞托利?”温森特抓住塞托利的手臂,大声说。
塞托利把手一甩,说:“去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可是,保管费也没有30法郎呀!那是三个月的数!现在才不足一个月!
“你的画占据了半间房子,而且那只是旧规定,现在它归我经管啦。”塞托利毫不松劲。
塔姆布林走上来,“我来做个中间人吧,”他说,“温森特先生的境况并不怎么好,塞托利小姐,你能不能给足100个法郎?”
温森特咬牙切齿地说:“我讨厌这种拙劣的双簧表演,塔姆布林先生,整个儿就是一个阴谋。对不起,我并不需要马上把画卖掉。我愿意花这30法郎,它将使我忠诚的心不再受到欺骗!”后面那句话他是对塞托利说的,他看到她背过脸去,消瘦的双肩传过来一瞬间的颤抖。
除去买画布颜料的55法郎和过来五天的生活费10法郎,袋子里还有35法郎,他抽出30法郎甩在柜台上。然后一言不发地收拢他的画,找根绳子捆绑好,扛在肩上,大踏步走出了店子。
“您是否考虑一下,这是一桩可以使您获利的买卖!”塔姆布林追出来,对温森特喊道。
温森特理都不理。“这一定是个阴谋!”他在想。
提奥在阿姆斯特丹有半个月时间停留,他给提奥写了一封信。自从来到巴黎以后,惟一不适应的感觉就是丢弃了写信,而这曾经是他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他在信中把和塔姆布林以及塞托利交往的事告诉了弟弟。因为思念母亲和弟妹们的缘故,他劝提奥瞅准合适的机会结婚,因为提奥马上就30岁了,那样就会给母亲晚年带来巨大的安慰。奇怪的是和提奥在一起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弟弟需要结婚。其实他忽略了这种劝说里有他新近在塞托利那里受了刺激的因素。他接着写下去:
至于我,已经不再有结婚与养孩子的要求,这件事常常使我伤心。我有时候憎恨没有用的绘画。法国诗人黎施潘说过一句话:“对艺术的执着意味着丧失生活中实际的爱情。”
8. 文学家与画家高
更常常带温森特到盖尔波瓦咖啡馆去,那里是青年画家,确切地说,是印象派画家及其追随者们聚谈的场所,头脑发热的画家们总是有争论不休的话题。
周末晚上,高更照例来找温森特,进门后温森特就嚷:“你这可恶的家伙,我可是没有一个子啦,今晚咱们得吃青豆小牛肉!你请客!”高更向温森特挤眉弄眼,然后从口袋里刷地抽出几张票子:“我出钱!唐居伊老爹卖了我的一幅画,40法郎!除去颜料钱,我们至少有十法郎的奢侈生活了。”
“谁是唐居伊老爹?”
“那是下一个问题了,可怜的穷鬼,第一个问题你应该说:‘我们喝什么酒呢,保尔先生?’”
在盖尔波瓦咖啡馆刚一落座,高更的眼睛便盯着门外,同时站起身来。温森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个戴黑毡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神情忧郁,目光直直的,丧魂落魄的样子。
“保尔·塞尚!”高更喊道,那人不改变头的角度,只用眼睛转了一下,找到高更,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但是他朝他们走过来,拖开椅子坐下去。
“如果说巴黎还有几个真正的艺术家,那么保尔·塞尚是其中之一!这是温森特·凡·高。”高更介绍道。
“我看到过你的作品。”温森特伸出手去。“你的静物写生大胆地运用黄、灰、棕色表现凝重、厚实的感觉。”
“谢谢!”塞尚说,“可是全巴黎有几个人理解我?九年前第三次印象派画展,我展出16件作品,结果成为巴黎众矢之的。我的高大形象致使艺术学院感觉他们的池塘太小,养不起我这条鱼;官方沙龙对我敬而远之;甚至有些印象派的朋友都开始吝啬他们的友情。哈哈!这算什么?我今天来告别,告别巴黎,也告别印象派,我以后会踢开文学性和情节性,我玩色彩!我坚信我的健康,也许20年后,在所有活着的画家中,只有一个真正的画家,那就是我!”塞尚说着,把手中的咖啡杯重重地掼在桌子上。
“还有高更!至于温森特,不必指望有那么长的寿命,即使有,我也很难恭维你的画。”高更不放过任何一个作弄人的机会。然后他转向塞尚:“顺便告诉你,保尔,听说爱弥尔·左拉那部《作品》很畅销。”
塞尚恶狠狠地瞪了高更一眼,说:“我讨厌你那种神色!”又转向温森特:“爱弥尔·左拉是个没有感情的家伙,你不知道,我和他是少年时代的好朋友,因为他在巴黎,我才来到这里的。不错,他帮助过我,但是他不应该以这种恶毒的方式提出结束我们长达30年的友谊。”
“我不明白,塞尚先生。”温森特说。
“他把我写到那本叫《作品》的混账小说里,他用比全巴黎的疯子更残酷的手段折磨我,嘲笑我,最后让我自缢在我的杰作的脚手架上。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把这样一件东西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
“我理解你,塞尚先生,作家同画家一样伟大,但是作家往往写不好画家的形象,包括巴尔扎克和克劳德·兰梯尔。”
“写不好是一回事,有意识地嘲弄又是一回事。我算看透他啦。”
正谈着,塞尚“腾”地站了起来,向门口怒目而视。
“爱弥尔·左拉来了。”高更说。
“对,我与他不共戴天!我得走啦。”他把手伸给温森特,“认识你很高兴,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你!我明天就回埃克斯家乡去,从此与世隔绝!”
塞尚的苦闷、粗鲁和豪迈都将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他坚信,保尔·塞尚将永远无愧于“艺术家”这个称呼。
左拉过来接替了塞尚的座位。他是一个40多岁的胖子,看上去生活优裕。高更把温森特介绍给左拉,然后迎着刚进门的劳特莱克与卢梭等人走去了,对他来说,那些供他发泄的猎物比温森特更有意思。
“你跟保尔·塞尚很熟吗,凡·高先生?”左拉问。
“不,刚认识,但我欣赏他,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温森特故意说。
“也许是,他一定跟你谈到了我吧?”
“是的。”
“我想我伤透了他的心。我们是多年来的朋友。”
“那么,你是写他吗?”温森特问。
“怎么说呢,主人公的原形中有他的影子,而那只是小说,我把我眼中所有拙劣画家的群体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作为艺术家,不懂得文学是一种凝炼的、升华了的现实生活,这实在是一个遗憾。况且保尔并不是一个愚笨的人,他被一种主观的狭隘情绪左右着。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看透了世上所有的人和事,却往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同意我的说法吗?凡·高先生?”
“我不知道。我钦佩作家,但我以为,画家可以表现好一个作家,而作家却不能写好一个画家,我读过的作品都是这样,画家往往成了空洞而苍白的形象。事实上一个画家的产生是由血与肉交织而成的,而作家们并不这么认为。”
“谢谢你的提醒,凡·高先生。”左拉是一个直率的人。“我对印象派画家的支持是竭尽全力的。”
“我读过你的《娜娜》和《萌芽》。”
“那么你的看法呢?”
“巴尔扎克是第一个描写1815年到1848年社会的作家,你从他中止的时候写起,在《娜娜》中你所表现的人性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哈尔斯和弗朗苏瓦夫人,两个多么绝妙的人物,曾让我为之着迷。至于《萌芽》,那是继巴尔扎克之后最优秀的作品。”
“谢谢你的褒奖。但是我以为,福楼拜先生才是巴尔扎克的继承人。
《包法利夫人》一出现,把散落在巴尔扎克巨著中近代小说的公式,清清楚楚地浓缩在一部400页的书里面,这才是确定无疑的典范。”
温森特早就崇拜左拉的作品,和塞尚接触后使他对左拉的为人产生反感,但和左拉接触后他又觉得人和作品同样伟大。
这时,高更把到齐的画家们都引了过来,无休无止的争论就开始了。
9. 小林阴道伟大的画家们万岁
温森特记得高更说过唐什么老爹为他卖过画,就缠着高更带他一起去看看。那时候提奥已经回来了,而且搬了新居,房子很宽敞。温森特有了一间大大的画室。
“唐居伊老爹。”高更说,“现在巴黎所有我见过的人里面,只有你和他是共产主义者。你宁愿饿死也掰给人半片面包,而唐居伊老爹以全巴黎最便宜的价格卖给我们颜料,即使没钱,他一样赊给你。”
“他很有钱吗?”
“不,他鄙视钱。来巴黎之前他是个泥水匠,后来到巴黎为爱德华·马奈磨颜料,由此熟悉了毕沙罗、德加、塞尚和莫奈他们,他们之间相当友好,唐居伊老爹也因此喜爱他们的作品,甚至于达到疯狂的境界。以后他攒了一点钱,开了一小爿颜料店,廉价对他们出售颜料。并且展出画家们的作品,而且他对于真正够格的作品有一种万无一失的识别力,他简直是个天才。”
唐居伊老爹住在克劳泽尔街,这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老头,脸孔肥胖,胳膊又短又粗。
“唐居伊老爹,您瞧,”高更两手插在衣兜里,并把它们翻出来,“我已经身无分文了,可是我还需要赊点红色、黄色和中国白颜料,否则我没法工作了。”
“哦,保尔,我总是信任你,来吧,你这副马的骨架还压不垮我,我结实着呢。喂,这是你的朋友吗?”唐居伊老爹细声细气地说。
“对,也是你的朋友,温森特·凡·高,经常给我面包的乞丐!”
“欢迎你到我的店里来,你要是画家,就可以买我的颜料。”
“对,是我求保尔带我来认识你的。”温森特说。
“哦,对了,再加一管棕色的!”高更说。
唐居伊老爹把短小的手指伸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总是大声嚷嚷,小心‘赞蒂佩’听到。”
温森特觉得好笑,赞蒂佩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妻子,一个出名的泼妇。看来唐居伊老爹的妻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就在这时,像变戏法似的,唐居伊老爹的耳朵被一只干瘦的手拧着,一个肥胖的身子挂牛肉一样挂了起来。高更和温森特都不知这小老太婆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她面容枯槁,精神矍铄,小眼睛像鹰一样严厉。
“有我在这儿,谁也别想占便宜!”她大声宣布。
温森特在唐居伊老爹的墙上看到了一些日本浮世绘的版画,售价三法郎一张,温森特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有一种感觉,一旦爱上这些画,你就永远不会抛弃它。
温森特选了五幅日本版画,摸口袋的时候却发现仅仅剩下两个法郎。他把画又推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唐居伊老爹趁太太进屋去的机会,慌乱地把画塞给温森特,把颜料塞给高更。
“下次付钱。”他说。
过些日子,提奥为温森特的朋友们举行了一次宴会,劳特莱克、修拉、卢梭、高更、贝尔纳、西涅克等应邀参加,温森特把唐居伊老爹也通知来了,聚会的结果是推举唐居伊老爹牵头,把上述画家们的作品组织一次展览,包括已经回家了的塞尚。温森特接触塞尚以后,重新审视他作品,发现他的画单个地看,毫无特色,很平常的一堆东西,难怪左拉不理解他的作品。但是把他的画放到别人的画旁边一比较,别的画就显得黯然失色。他的金黄色简直用绝了。
这群人相互吵闹到深夜,他们把马奈、莫奈、德加、西斯莱和毕沙罗这些成功者称为“大林阴道”,自称“小林阴道”,展出的方式是在下等人出没的饭馆,定价极其低廉,以工人们能够出得起的价钱展出。
唐居伊老爹几乎是最兴奋的一个,他差点儿跳到桌子上了。他提供了两个合适的场所,诺文饭馆和另一家咖啡馆,主人都是他的朋友。
“小林阴道伟大的画家们万岁!”唐居伊老爹孩子似的挥着他的宽沿草帽喊道。
第二天中午,唐居伊老爹通知温森特,所有准备就绪。
下午四点,画家们都聚集在唐居伊老爹颜料店门口,用一辆小车推着每人捐出的五件作品。大家前呼后拥,唐居伊老爹亲自掌握车把。一行神情肃穆、庄严,那种吵闹的心情没有了,他们面临着一次严峻的考验,整个队伍就像拿破仑的军队出征俄国。
5点钟,所有的画挂上墙壁,唐居伊老爹在墙上贴出告示:
免费参观,廉价出售,任君挑选,欢迎洽谈。
画家们尽管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店内店外徘徊,但谁也无心开玩笑,神情紧张,坐立不安,每进来一个顾客,大家都用眼角余光去关注他的举止。
6点左右,人们陆续涌进饭馆。那些人大都不是有钱人,而且看样子都是常客。他们对店里不同凡响的新布置饶有兴趣,都利用等待菜上桌的空隙扫视着那些作品,有一两个人甚至站起身来,看了画之后,又看公告,甚至拖长声调大声读出来:“免费参观——廉价出售——任君挑选——”声调戛然而止,那是食物上了桌,他们便抛下所有的画,把眼神与思想都用去对付食物了。对于他们来说,墙上挂的东西远远不如一小碟汤有价值。
晚上8点半,所有顾客走出门去,饭馆该关门了。
大家帮助唐居伊老爹把画从墙上取下来,装到小推车里,这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唐居伊老爹推车走在前面,大家看到他短小的黑影在暮色中孑然前移,不禁黯然神伤。
到家的时候,唐居伊喉咙里咕噜了一阵,咳出一口浓痰,然后他说:
“不管怎样,这都是不朽的杰作!”
此后,温森特和唐居伊老爹结下了不解的情缘。唐居伊对他非常好,温森特为他画了一幅肖像。同时也为他的太太画了一幅肖像,那个凶恶的老太婆把自己的肖像卖掉了,给了温森特20法郎。
温森特在唐居伊老爹的恳求下,和别的画家一样,把自己的作品送到他的店子里挂出来,唐居伊基本上不卖它,有人想买,他总是把价格抬得高高的,让人望而生畏。而倘若他的太太在场,他无法阻止一桩买卖,那个恶婆娘总是以低廉的价格出售某一幅作品,以此用来抵清他们购买颜料所欠的账。而作品一旦卖出,唐居伊老爹会独自神伤半天,仿佛他亲生的一个孩子被别人抱走了。
温森特为了减轻提奥的负担,有一段时间用画和唐居伊老爹交换颜料及日本版画,可这种交易常常被他的太太发现。她就骂温森特是流氓、无赖和诈骗犯,但这并不影响他和唐居伊之间继续进行交易。他觉得,唐居伊老太太其实是一个正常的女人,由于造化的恶作剧装上了一个石头脑袋——而大部分为生活发愁的女人总是这样的。她们在熙熙攘攘的文明社会里,具有一种对进步的潜在障碍,尽管这是微不足道的。他和高更他们议论她的时候,一致认为唐居伊老爹具有包容一切的美德,他有十足的理由杀死他的太太,但他像苏格拉底一样没有这样做。
在唐居伊老爹的帮助下,温森特和他的朋友们在一家咖啡馆搞了第二次展览。温森特展出了他四幅作品,都是长幅的油画。温森特知道这些东西很难卖出,但画上的野外风景,别有情致,显得豪放洒脱。
10. 你得学会照顾你自己
温森特毅然从狂热中抽退出来,好在除去提奥的关系,朋友们大都不把他当作顶梁柱之类的人物来重视。其实,朋友们那种为某一个观点纠缠不休的状况令温森特深感厌恶,而温森特直率的性格也同样使一些人讨厌。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孤僻的人。
温森特向提奥提出了离开巴黎的想法,理由是他并不是一个城市画家,他的天地在田野与荒地,他希望找到一个燃烧着炽热的太阳的地方。因为他的心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随时要蹿出来呼应着太阳一起升腾。
他知道,在巴黎提奥的羽翼下,他生活和工作都有保障,提奥不会让他挨饿受冻,不会让他缺乏一块画布或一管颜料,尽管提奥并不完全能够肯定他所取得的进步,但理解他的追求,对他的同情和友爱坚定不移。
他还知道,只要他离开巴黎,他就无法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提奥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寄再多的钱也只能是钱,一种人们通常称作货币的物体,它与面包和事业三者之间永远无法合理搭配。
但是,温森特决定走。他告诉朋友们的时候,劳特莱克和高更赞成他的举动,而高更也有同样的想法。
在这段时间里,他竭尽全力把自己的调色板往更令他满意的亮度上提。他初步考虑去非洲赤道附近的某一个地方,那么调色板就要力求达到燃烧起来的程度。
高更已经走了,他到巴拿马和西印度洋的马堤尼克岛去寻找他的天地去了。
劳特莱克表现得很伤感,身体上的缺陷使他第一次在朋友离开时表现出了自卑。
“我永远和咖啡馆、舞厅以及妓女们共存亡。”他说。
劳特莱克建议温森特到阿尔去,他说那里的景色与非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里阳光充足,干燥少雨,是画家们的天堂,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能经得住阿尔的太阳炙烤的画家。
那就去阿尔!
决定一旦作出,兄弟俩都涌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伤感。男子汉之间似乎不适合更多的絮叨,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痛苦。他们尽量把各自的话题往愉快的方向牵引,但总是得到一种尴尬的呼应。温森特从来不在弟弟面前提及什么时候走,似乎这是一种永远诀别的预告。以前没在一起的日子并不觉得,一旦相聚两年,在情感上更切实地互相依靠和信赖,骤然分离,悲壮的情绪就充满了整个生存的天空。
一天晚上,温森特拉着提奥去塞纳河畔散步,兄弟俩回忆起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那时候提奥是哥哥的小跟屁虫,转眼31岁啦。话题又拉扯到了雷斯维克的磨坊,两兄弟对十多年前那次游玩的每一个细节都有清晰的印象,恍如昨日。回家的路上,温森特发现提奥泪流满面。
第二天上午,温森特趁弟弟去画店上班的时间,第一次亲自动手把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并在墙上挂上自己的几幅作品,那是他八年以来每一个阶段的习作。然后给提奥写了个留言条。
天上飘着雪花,大地被装点得一片圣洁。
温森特坚实的脚印在雪地上清晰可辨。
赶到车站的时候,远远看见提奥站在候车室门口,望着前面的大道,他的身影如同一尊巴黎街头的雕像。
轮到温森特流泪了。
“你得学会照顾你自己。”提奥说。
提奥哽咽着,那神情仿佛他是一个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