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人传记系列——

 

 

 

 

文学艺术家卷——凡高

康志刚   编著

第五章  渴望生活



 






  1. 兴许是个杀人犯


  森特住在德仑特车站附近的一家乡村客栈里。这个客栈有一个大客厅,就跟布拉邦特的客厅一样。温森特从中感到一种熟悉的亲情。客栈的老板娘是一个漂亮的小个子,她整天就坐在客厅里,用一块小铁片刨土豆的皮。

  老板娘喂了几只羊,她每天清早把它们从羊圈里赶出去,羊就在附近自己觅食,房子附近有的是青草。

  乡村的景色优雅娴静,温森特心情畅快,在村子里到处转了一下,就觉得这里要画的东西太多了。

  第三天早晨,他开始画第一幅油画习作。画的是客栈后面一座用草皮与棍子盖成的小房子。那是客栈用来搞伙食的。房子很矮,倚在一条土坑边,顶上铺盖的干草中间长出了几丛嫩绿的青草。正画着的时候,两头绵羊和一头山羊先后从土坑上跳到屋顶吃草。山羊爬到顶上,向烟囱里面张望,那样子像一个望风的小偷的同案犯。漂亮的老板娘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用她的扫帚向山羊丢去,山羊机敏地跳下来。

  温森特觉得有意思极了,他想起毛威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尽管他创作经验丰富,但他“有时候不知该在画中什么地方加进一条牛”。他发现想象力不如观察生活并在某一个瞬间抢到一个机遇,也许这个机遇将永不再来,能不能弄到手,就看你的运气了。

  老板娘看见温森特呆呆的神态,就觉得他像那只山羊一样好笑。温森特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大概也就25岁左右吧。是清新的乡间空气把她滋润得如此美丽的,他想,她应该是一个好模特。勤劳、朴实、善良、美丽、庄重、温柔……他头脑中一下涌出许多的词语,而他眼前已经勾勒了一幅人物写生,那张幻想的画面上的脸表现出了更丰富的情感,也许一百个词语也形容不了。

  在画风景的同时应该画模特。

  他把那幅画着山羊在小茅屋顶上偷吃青草的画中加入了人物,他特别注意了那个娇小的女人脸上嗔怒的表情,这幅画使老板娘看了很高兴,温森特就提出来让她做模特。

  “什么模特?”她顿时警惕起来,不知这个胡子拉碴、眼睛深陷的家伙在玩弄什么把戏。

  温森特费了好多的口舌才说服她,不过她只在午饭后休息的空隙有点时间。这当然是不够的。

  他在她摆弄土豆的时候画她的侧影,如果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的表情很自然,而且不时扭头看画板上她的形象是否漂亮。可是客栈总是经常有人来的,来人往往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弄得大叫大嚷,他们说:“这是干什么呀!”

  老板娘立即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你这是干什么呀先生?”对温森特报以愠怒的神情,一副无辜的样子,好像她正在受着某种侮辱,而自己一无所知。

  温森特不知所措,这种猝变使他的所有灵感被狂风刮走。

  他决定寻找一个比这里更偏僻的地方。几个星期以后,他坐着一艘农民运泥炭的木船,沿着霍盖温运河,穿过一片沼泽地,来到一个叫新阿姆斯特丹的小村落。这是一个小高地,它的低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褐色沼泽地。这里有一些奇怪的、像唐·吉诃德式磨坊一样的小房子,一些奇特的巨大的吊桥。入夜,村子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倒映在河面、泥淖中或水坑里。如果是一个好月夜,天和地就连接在一起,到处星光灿烂,形成一幅绚丽多姿的天宫图,这是多么美好的地方。

  居民住的房子大都是用很旧的干草盖成的大房子,温森特发现,这种房子的猪圈与居室之间甚至没有一块隔板。

  他想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宁静的小王国。

  他立即写信告诉了提奥,他说当人们被环境所压倒的时候,心情是不幸的,但是看到了这样一片静静的荒野,时常会感到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在这样的环境里绘画,给心灵注入更多的诚意、耐心与始终如一的精神,是人生之一大幸福。自己的生活目标是尽可能多、尽可能好地画油画与素描。这样到最后的时候,希望自己能怀着爱与亲切的依恋,回顾所走过的道路,心里想:啊!我竟画了那么多的画!

  声称自己宁愿做一个画家,每月收入150法郎,而不想担任别的职务,即使做一个艺术商人,每月收入500法郎,也不干!

  最后他几乎是用自己愉快的心情向千里之外的提奥大声呼唤:

  好兄弟,来吧!到这里与我一起在荒地上,在土豆地里画画吧,来与我一起观察犁地与牧羊吧,来与我一起坐在炉火旁边——让吹过荒原的风暴吹到我们身上吧!

  他给西恩写信,寄给她一些从干瘪的肚子里省下来的钱。

  好日子并不长久,提奥有一段时间因为和雇主的关系紧张而心情不好,就来信劝温森特回家乡去。而温森特则劝说弟弟离开古比尔,兄弟俩一起投奔大自然。双方发生了分歧。

  可是,另一种外来侵袭又压抑着温森特,寂寞孤独的痛苦猛扑过来,荒地上的人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待温森特,好像他是他们宁静生活中一种破坏性的侵略,而他们敌视这种侵略。

  一天,温森特在一座小茅屋边避雨,两个农民搁下耕具到房子里小憩,他们并没有发现温森特的存在,在一起议论着他。

  “我敢说,那绝对是一个流浪的乞丐。你没看见那眼神,对任何东西都直勾勾的,一门心思要把什么弄到手的样子。”

  “我看把他当做一个疯子更合适,他干一些正常人都不干的事。”

  “兴许是一个躲避警察的杀人犯呢!”

  温森特悄悄地离开了,雨水把他全身淋得透湿。


  2. 门要么打开,要么关起来


  温森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在外奔波了两年以后,酸甜苦辣尝遍,他一下子省悟过来,他忍饥挨饿,换来的是神经极度衰弱,憔悴而充满失望。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与它们相比,家中毕竟还有温暖。

  温森特有一种野狗流落街头,弄得丧魂落魄,然后被好心人收留的感觉。

  西奥多勒斯牧师又一次调动来到纽南。他们一家的生活仍很拮据。他和妻子年事已高,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充满对好日子的幻想。温森特的归来增加了他们的负担,至少在住房上面,因为他们原来是有一间小房子出租的。

  父母亲对温森特表现出了过分的热情,这是天性,他们觉得儿子再怎么样不听劝告总是他们的儿子。温森特却因为父母对他热情而深感不安。特别是父亲,那种潜在的不信任的阴影时时笼罩着温森特,虽然他常常表露出要与儿子沟通思想、达到相互了解的意思。

  家里腾出了一间马夫居住的小房子,那是温森特一个人的天地,谁也不去打扰他。


  3. 你怎么不卖你的画?


  纽南最大的特色就是纺织手工业发达,纺织工人占了人口的相当比例。几乎家家都有一至两台织布机。温森特回家后寻求素材、马上被纺织工人迷住了。

  他从画纺织工人的水彩画开始创作。这些画很难画,因为织布的工作间太小,不能拉开距离进行透视,找不到理想的角度。人物形象在昏暗的灯光下很模糊,温森特就在一个织工手里借到了一盏小灯笼,以增强视觉效果。于是他看到了一种奇特的景象:工人们正在理线,他们弯着腰的身体背着光,黑色身躯灵巧地晃动,显得娴熟而充满自信。他们的影子投在织布机的板条与转轴上,有的投在白色的墙壁上。温森特从这些默默无闻的纺织工身上发现了一种区别于波里纳日矿工的不同的气质。他们衣着朴素干净,寡言少语,听不到一句不满的言论,那种埋头工作的样子就像一些负载重物的温驯的马。

  温森特接连画了几幅纺织工水彩画以后,和纺织工们结成了朋友,他们从来不嘲笑和议论他。虽然不知他们心里是怎样想的,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一丝痕迹,好像画画和织布没有分别,只是分工不同而已。这使温森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宽慰,他终于有了在精神上宽松的时刻,所有的心思都能百分之百地投入创作。

  然后他又开始画油画,他画了一幅非常有趣的作品。他在一个纺织工的家里发现了一架古老的褐色橡木织机,上面有一个刮掉了的日期,依稀辨得出是1730年,那种褐色也只是由于岁月的变化而变化的,它的底色是绿色。主人是一个瘦高个男人,漠无表情,坐在织机前,一如一尊雕像上面安了两只机械动作的手臂。织机附近摆着一个小摇椅,坐在椅中的婴儿不哭不闹,整天盯着那往来如飞的梭子发愣。这个小家伙长大以后一定像他的父亲一样是把好织手,而将来他的儿子也会坐在这个摇篮里,上他人生的第一课。温森特想。

  温森特想要表现的是工人们的坚忍和易于为土豆与咖啡世代相搏的满足,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深层意义上的凄苦与悲凉。

  但是注定温森特不能享受太长的好景,很快他就发现他精神上的宽松只是一种自欺欺人,人们在工作之余又表现出了他们的天性,他夹着画板兴致勃勃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总是有一些人家会把百叶窗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回到家里,和弟妹们的关系也并不融洽,只有威莉敏妹妹喜欢他,但也仍然是怜悯多于理解。

  温森特不和全家一起在桌前吃饭,他总是把碗端到一个角落里去吃,他认为他和家里人交谈越少,相处得就越平静。

  这段日子,母亲摔伤了腿,右膝关节下大腿骨骨折了。温森特当时正在田间画油画,威莉敏来找他的时候,他不要命地往家里跑,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多么地爱母亲。


  4. 我爱你,温森特


  母亲腿伤没有严重的危险,温森特吁了口气。他跑到医院里的时候,焦虑和剧烈运动几乎使他晕倒,他伏在母亲怀里失声痛哭,母亲大为欣慰,摩娑着他的头发,反倒安慰着他。

  母亲出院以后,常常坐着她的小马车到野外去看温森特作画,她第一次发现儿子身上有一种普通人无法企及的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他所看到的美丽的事物用线条和色彩表现出来的,在纽南,儿子是惟一的一个!母亲多少感到了一种朦胧的喜悦,并且为温森特是她的儿子而自豪。

  他给母亲画了一幅油画,画的是纽南的小教堂。教堂在稀稀落落的柏树中耸立着,一些做弥撒出来的妇女悠闲地在教堂外的矮树丛前谈着话。温森特没有什么送给母亲,这是他惟一能表达心愿的礼物。母亲让儿子把画挂在客房的墙上,然后把温森特搂在怀里,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她说:“温森特,我知道你总是要出远门的。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

  温森特嘤嘤地哭了。一个人即使走到天涯,仍然走不出母亲的胸怀。

  温森特征求了母亲的意见,因为家里的房间太窄小,他另外租了两间大房子。母亲也还是经常去看他,并且常常在处境困难的情况下,把欢乐带给儿子,她跟他开一些别有生趣的小玩笑,然后母子俩哈哈大笑。

  他在田野上画了一个月左右的风景画,并且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他有被跟踪的迹象。而且和地里拄着锄头用怪怪的眼光盯他的农民是两码事,但他始终找不到他的尾巴。

  他不知道是祸是福,自卫的本能使他决定要揭开这个谜。

  有一天烈日当空,他带着一顶破毡帽画一个犁地的农民,远处的榆树下有一团白色影子在不时飘动,他凭直觉认定那是盯他梢的人,而且是个女子。一个奇怪的想法涌入他的头脑,他想那一定是一个胆小而又多事的富贵人家的千金,她把温森特当做了一个疯子,她非常开心地想要看看疯子到底干些什么,然后把这个故事讲给她的姐妹们听,为了使故事延续下去,所以她必须天天去看。温森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很快就忘记了她,田野和农民才是他专注的对象。

  傍晚,农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温森特还得享受最后一抹夕阳。他收起画夹,掏出烟叶和小烟斗,拿出速写本,他有迅速捕捉某种印象的能力,并在其中获得永不消褪的快感。

  一声微弱叹息传过来,接着是一件东西扑地而倒的声音。

  温森特正好勾勒了最后一笔,回过头去,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扑在地上,柔弱的手臂一长一短向前伸出,她的脸枕在手臂上,看样子已经晕了过去。

  那是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眼角已现出细细的鱼尾纹,她看上去三十多岁了。

  温森特拿不准要不要去帮她,他对她并没有好感,她是因为偷看他时间太久而晕倒的,况且他不知道他的帮助会不会弄巧成拙。

  他收起工具,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十几步远,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薄暮中她仍然一动不动。

  也许会出人命的,他想。然后向她走过去。

  他单腿跪在地上,用手臂托起她的头,把她紊乱的头发理顺,用自己的水罐喂了她一点水。她的眼睛睁开了,那是一双漂亮的深褐色的眼睛,惊恐之中透露着温柔,还有一种神秘的梦幻般的色彩。她在他的臂弯中微微颤抖。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小姐?”

  女子的脸颊上飘起两朵红晕。他在一瞬间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西恩的影子。

  “我得回去了,谢谢你,温森特。”她轻轻地说,她的脸离他很近,嘴里的热气呵到他脸上,温热而使人激动。他对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感到惊奇,村里人谁都知道有一个招摇过市的疯子,他的名字叫温森特·凡·高。但温森特并没有在那张脸上和语气中感到一丝一毫的敌意。

  “你叫什么名字?”

  “玛高。”女人站了起来,在温森特的手臂将要松开的一瞬间,她突然扑过去搂住温森特的脖子,把嘴唇贴上他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爱你,温森特。”她含混不清地说。

  温森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撞昏了头,同时本能的欲望骤然爆发。

  夜幕把俩人完全笼罩,田野旁边的草地上,蟋蟀的叫声充满柔情。


  5. 我终于也给人爱上了


  玛高就住在温森特家的对面。她是一个牧师的女儿,她的父亲早已去世,留下母亲和五个姐妹。他们的家庭有一笔巨大的遗产,所以成为纽南比较富裕的家庭之一。

  同时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家庭,除了必要的、生活上的社交,她们全家都深居简出,让人猜疑,一层神秘的色彩装饰着这个家庭,形成纽南一道奇异的风景。村里人对这所屋里晃动的一个模式的老少女人们曾有过一段相当长时间的议论,但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而且达到视而不见的地步。

  温森特从玛高的身上了解了一切,成为纽南第一个解开这个谜的人。

  因为信奉正教的原因,性格怪异的母亲控制着这个家庭的一切,包括饮食起居和社交,甚至各种在女儿们心中必然形成的情绪。所以她坚决反对女儿们与任何男性交往,固而造成了五个面容憔悴的老姑娘聚居一窝。

  玛高是五姊妹中最不安分的一个,排行第二,年已40岁。她曾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少女时期爱上本村一个少年,但被母亲和姐妹们群起攻之,赶跑了那个胆大妄为的侵略者。从此,玛高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一个女人不能爱人和被人爱着,白天黑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爱情来到我身边。”她对温森特说,“可是纽南没有我所爱的和敢于爱我的人,我幻想过我的爱人像我一样受着孤独和痛苦的煎熬,有一张因焦渴而枯衰憔悴的脸。而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你,你的脸上有一种对爱的渴求。当村子里的人对你望而生畏、恶意中伤的时候,就像刀子同时扎在我的心坎上。你是一个孤独的人,也是一个坚定的人,我想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温森特头天晚上把玛高的“我爱你,温森特”视为一件荒唐的事,他的回应也仅仅是出于一种本能,他甚至在狂热中都没有说出任何充满激情的话语。相反他的潜意识里把这种稀里糊涂的艳遇和纽南人冷漠的面孔联系在一起,也许这只是纽南的一种对他不同形式上的嘲弄,或者是一个陷阱。

  玛高毫无保留地倾诉后,情况就不同了,温森特首先为玛高在逆境中漫长而坚决的追求所感动,然后他觉得必须把玛高和他之间的纠葛作为一件大事来慎重处理。不管怎样,玛高的爱是真切而热烈的,这种爱情的背后是冲破一切阻力的果敢与坚定不移。

  “我也爱你,玛高。”温森特在思索了几分钟以后,缓慢但却是坚定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温森特把自己的三次恋爱和结局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玛高,他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强烈地向人倾诉痛苦与欢乐的欲望,因为几乎没有人可以耐心地当他的听众。在此以前,除了弟弟提奥,他的心事只能在自己心里发酵,质变为另一种痛苦。玛高真切地说:“我要分担你的忧愁,亲爱的,任你走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

  接下来他们约定各自向家里透露他们的爱情,请求允许他们结为夫妻。

  父亲对温森特发布的又一次“新闻”甚为愤怒,有这么个儿子,你就永远别想在有生之年获得一种体面的宁静。但他又无法采取更强硬的措施来规范儿子的行为,所以他的意见又落入俗套:

  “你没有钱,单靠弟弟的供养来娶老婆,不感到羞愧吗?”

  “只要我忠于我的事业,不断进步,挣钱的日子指日可待。”

  “那么你应该等到你能挣钱的那一天!”

  “不!我下了决心,您无法阻挡!”

  玛高的家里则掀起了轩然大波,母亲根本用不着亲自出马,她以一种必胜的自信毫无表情地欣赏着四个女儿行使家法。玛高的四个姐妹搜罗了她们毕生的智慧把温森特刻画成一头作恶多端的狼,而玛高小绵羊正自己走入那只血盆大口中。

  玛高的眼睛哭肿了,傍晚他们在田野见面的时候,玛高的信心完全丧失了,一个40岁的女人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具有持久的战斗力,她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温森特面对伤心欲绝的玛高,毅然决定独闯虎穴。

  老母亲披挂上阵,精兵良将,阵容齐整。温森特后来能够在五只母老虎的围攻下得以全身而退,实在是万幸。

  温森特上场时倒是从容不迫,但是他一句话往往换回来她们每人两句的轮番轰炸,甚至更多。他在三个小时里只讲了三层意思:一是他爱玛高,玛高也爱他,他们得结婚;二是玛高在家里精神受到严重摧残,继续下去,可能会患上精神分裂症或者脑膜炎;三是要么马上结婚,要么不结婚。她们说她太老了,太老的女人怎么能干那种没有廉耻的事?况且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骗局?最后老母亲把那种咒骂和愤怒归纳成了一个中心思想,得等两年以后再说,以此验证温森特爱情的坚定程度。实际上用两年的时间不断摸索驱散这对野鸳鸯的计谋是绰绰有余的。

  此后玛高的形象变得日益衰竭,温森特觉得她简直就像福楼拜小说中吞毒前的包法利夫人。她哭着对温森特絮叨:“我希望自己马上死掉!”

  有一天早晨她偷偷跑出来,在野外找到正在写生的温森特:当时旭日东升,祥光四射,谁也料不到在这个美好的时候会出现不幸:玛高在家里喝了一小瓶番木鳖碱,见到温森特以后,已经支持不住了。

  玛高倒在温森特怀里的时候,用一种胜利者的口气微笑着说:“我终于也给人爱上了。”


  6. 你为什么和她通奸?


  温森特把玛高送到医院里,并陪在她身边一整天。幸好她在吞服番木鳖碱的时候,为了止痛,又吞食了一些鸦片酊,而这正是一种解毒剂。

  医生说,性命可以保住,但恢复健康要根据环境和心情来确定。她的身体非常虚弱,至少现在不能结婚,但是如果温森特跟她断绝关系,也是一种潜在危险。

  她的家人把温森特看成罪魁祸首和杀人犯,否则她会平静幸福地过完下半辈子。

  对这种愚蠢的辱骂温森特并不放在心上,遗憾的是他在十年以前没有遇到她。玛高应该是一个好姑娘,一个像母亲科尼莉亚一样的贤妻良母。而现在她给他的印象是一架被修理工弄坏的克列蒙纳小提琴,那本来是件名牌产品。

  温森特在这件事的打击中仍然能够坚持背上画箱去野外作画。虽然他的脸上布满悲戚和忧伤,但人们还是不能容忍他。他们认为如果单是他一个人去干不妨碍任何人的傻事,他们还不好过分干涉他,但是既然他公然制造出了“丑闻”,败坏了纽南的名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他们的挑衅是理直气壮的:

  “你为什么和她通奸?!”

  温森特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猥亵与下流,他感到非常伤心,对此他置之不理。

  这时,一个叫海尔曼的小商人和温森特交上了朋友,他表示非常喜欢温森特的画,并要求得到他的作品。这使温森特大为兴奋,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在这和境况下敢于违背整个纽南的意志而靠拢一个落魄的人实在是需要勇气的。

  温森特接连给海尔曼画了一批作品,海尔曼对他的每幅作品都相当满意。付出了就渴望得到报酬是一种正常的心理,但是温森特在纽南连这种心理都不敢有,他的成绩被一个鼓起勇气和他做朋友的人所理解了,就是他的幸运,往价钱上面想就是往孤独的荒野上走,而这是温森特非常害怕的事。

  温森特在闲谈中透露出他不久要出走的信息,到安特卫普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海尔曼慨然表示要资以旅费,温森特很感动。

  通过海尔曼的介绍,温森特收了三个徒弟,都是家境较好的工人。温森特在他们家庭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收取一些报酬,不是钱,是油画颜料。


  7. 吃土豆的人


  1885年3月,温森特回到家乡的第三个年头(第十六个月),父亲西奥多勒斯因意外事故去世。提奥回来参加了葬礼。温森特也搬到家里住了一个时期。

  因为巨大的悲痛缩小了温森特与弟弟科尔以及其他妹妹的距离,哀伤过后,全家人的关系较父亲在世时融洽多了。但是为了不妨碍弟妹们的正常生活,温森特还是决定搬出去住。他认为这样也许是维持他们之间友好关系最长远的明智之举。

  从家里走出来,温森特租住在一个工人家里,他的邻居是一户农民,主人叫德格鲁特,是个五口之家。他们全都下地干活,脸晒得黑黑的。德格鲁特有一个17岁女孩叫斯蒂恩,性格开朗,整天疯疯癫癫的,挺招人喜欢。她穿一件满是灰尘并打了补丁的蓝色裙子,一件紧身胸衣,由于田野的风与太阳的影响,她的服装看上去比城市贵妇人的服装更加优美。温森特经常请她做模特。

  德格鲁特一家以土豆为主食,偶尔能喝上一杯清咖啡,过节的时候卖点土豆换一小块咸牛肉。种土豆、挖土豆和吃土豆就是这一家子的全部生活。

  温森特每天晚上都到德格鲁特家里串门,他们对他很友好。他经常观察他们吃蒸土豆,一边想着一些问题。

  那是一间被烟火熏得黑呼呼的小屋子,一屋子五口人脸色黝黑,围着桌子,占去了房子的大半空间,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桌子上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蒸土豆,硕大的土豆爆裂开它们的皮,香气从裂缝的地方浓郁地弥漫开来,充溢了整个房间。

  他开始着手画这幅画,在闪着金黄色火苗的灯光下,一家五口人在吃着土豆,他们曾用伸进盘子里的同一双手去锄地,他们用诚实的劳动挣到了他们的食物。他们翘起的鼻尖在灯光下放着光,相互谦让传递着土豆。这种情景是和谐而宁静的,有一种朴素的幸福与温馨。

  油画完成以后,他给起的标题为《吃土豆的人》。因为还没有干透的原因,他不能够立即进行一些必要的修改,又怕弄坏了,所以把画寄放到一个徒弟家里,并叮嘱他千万要小心,不要把画弄坏,干了以后他再去修改。他对这幅画是比较满意的,他沉浸在这种满意中的时候,麻烦又来了。

  一个神父找上门来。

  斯蒂恩姑娘怀孕了!

  神父毫不客气地指责温森特的可耻行为,他认为只有温森特符合干这件事的条件,他有过不光彩的记录,而且和斯蒂恩接触颇多。

  “我是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责别人的!”神父说。

  温森特经历这样的事太多了,被人诬陷和受到侮辱就像饿肚子一样平常。但他决定改变他的处事方式,进行以牙还牙的斗争。所以他非常平静地回答他:

  “我很遗憾,神父,我与斯蒂恩的接触不存在给她造成任何麻烦,我们之间是无可指责的。此外,我认为这是一件完全与神父无关的事,你应该呆在你形而上的事务范围之内!”

  神父的绝招是到处游说温森特的模特,他愿意出钱请他们拒绝为温森特摆姿势。结果是谁也不听他的,温森特的敦厚与善良终于在纽南小范围内得到了回报。

  温森特从斯蒂恩的口里得知,使她怀孕的人恰恰是教堂里的一个神父。

  过不了多久,温森特到他朋友的家里,取出了那幅《吃土豆的人》,画面已经干了,上面布满灰尘,而且密密麻麻地粘上去许多苍蝇。温森特用刀子刮着这些“为艺术而献身”的小生灵的时候,竟把自己和它们比较,他感到非常有意思。

  然后他做了一次细致的加工,画上最后收尾的笔触,再用蛋清涂上去,阳光下一幅成功的作品显示出了它勃勃的生命力。他觉得自己终于捕捉到了那正在消逝的事物中存在着的具有永恒意义的东西。从此,布拉邦特的农民获得了不朽的生命。

  温森特决定在这个时候去安特卫普,那是比利时的艺术中心,他希望在那里能获得正规的教育。弟弟提奥邀他去巴黎深造,他觉得还为时过早,但总有一天,他得向巴黎进军的。


  8. 香槟不是快乐,而是忧郁


  对一个画家来说,安特卫普真是一个百花园。

  温森特在激情催促下迅速投入了工作。一方面与美术学院取得联系,争取入院学油画,另一方面在街头或酒吧寻找模特。

  他在一家咖啡馆里雇到了一个陪酒女郎,那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性格开朗、机智幽默。温森特已经越来越习惯于在作画时和模特谈话了,谈话时模特的脸部能保持着活泼的表情。

  “你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姑娘,和你谈话是一种享受!你是否对喝酒感到惬意?”

  “对我来说,香槟酒不是快乐,而是忧郁。”

  温森特被这句富有哲理的话深深打动,自己观察人物竟是多么地缺乏洞察力。他由此懂得了在表现某种趋于表面的欢乐的同时,更应该着重刻画内在的悲哀和痛苦。

  然后他准备为她画另一幅画。第一幅是一个巨大的头像,她的快乐像水一样清澈地在画面上流淌出来,他把那幅画送给了她。她对这件温森特认为是失败的作品还是感到很满意的,她说:“画面上的我能冲淡我的痛苦。”

  第二幅作品并没有画完,咖啡馆的老板严禁温森特影响他们的工作,他用近乎粗暴的举动把他赶走,并不准姑娘上门找他。

  温森特就在自己租的画室里对着镜子画自己。他第一次画出了两幅自己的肖像。

  在安特卫普只有一个多月,这个曾因为被人称做“船长”和“铁厂工人”而自豪的温森特就日渐消瘦下去了。

  每次一收到弟弟的钱,他就立即有意识地绝食,因为有钱在手里,他就不至于饿死,养成了一种习惯以后,钱一到手,吃东西的胃口就没有了,相反的是画画的胃口陡然增大,就立即出外找模特,直到钱几乎花光为止。他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因为已经连续穿了两年。

  而这一切更能有利于他在作品中找到贫困与饥饿的灵感,正像咖啡馆女郎给他的启示一样。


  9. 你是在嘲弄你的教师吗?


  安特卫普美术学院院长维尔拉特先生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他的外表与服饰都和谐一致,透出一种整洁与深沉。

  尽管温森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在院长办公室还是显得过于寒碜,给人一种洁净的餐巾上突然出现一只苍蝇的感觉。维尔拉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异或厌烦的表情,这是一个涵养很好的老头。

  温森特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并递上两幅布拉邦特的风景画,维尔拉特看了一眼,就像看他办公桌上的一只蘸水笔,然后他向旁边的一个教员指派了一份工作,再回头对温森特说:“画得不错,但是这种画与我无关。”

  温森特赶紧递上两幅人物肖像。维尔拉特照样是毫无表情。

  “好吧,明天来上课,不过你得自备油画材料。”

  温森特成了学院的临时学员,所修课程是裸体人物与古典雕像。

  裸体人物班有大约30名同学,由一个叫西贝特的教员教授这门课程。能够和各种各样的画家同处一室并看到别人作画,这是温森特以前没有经历过的事,他感到新鲜,也感到很高兴,同时也可以省去许多雇模特的开支。这里每天都请一两个男模特。

  温森特的同学们大多是25岁以下的年轻人,只有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他们由于年龄的关系,更具有紧迫感,所以比年纪小的同学更用功,而骄气往往在小同学中间体现出来。

  西贝特先生经常停留在温森特的背后,看他勾勒线条,偶尔跟他说说话。

  “我知道你很用功,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有进步。”西贝特先生对他说。

  “噢,谢谢!”温森特没有其他更恰当的词语,专注于模特的时候,这种必须的应酬使他很烦躁。但是西贝特却有兴致把谈话继续下去。

  “维尔拉特院长说,你的作品中间有某种可爱的东西。”

  温森特很高兴,他发现西贝特没有对任何其他同学说过这句话。

  温森特去看其他同学的作品时,他吃惊地发现除了他以外,整个班画人物都不加背景,画布上两个摔跤的裸体男人枯燥地展示健美肌肉,他感到很纳闷。席里柯与德拉克洛瓦所画的人物,人们从前面看也可以感觉到人物的背部,人物周围的空气感从画面上突现出来。同学们画肉体的颜色都是相同的,近看都很正确,但如果后退几步看,就非常缺乏明暗浓淡的变化,产生出一种不调和的效果。

  他反过来再看自己的作品时,自信心就升腾起来。他的作品,从近处看,红底色上有绿的韵味,灰底色上有黄的韵味,拉开距离以后,反差使画面上充斥着空气流动的感觉,仿佛有颤动的光在上面倾泻。

  有一些同学看到温森特的画,不以为然,甚至把他当作笑料。另一些同学却被他的画所吸引,有几个胆大的受到了温森特的影响,公然摒弃正常的教学程序与规则,与温森特一起探讨。有一个同学在画模特的时候,用大胆的表现手法,把阴影部分画得很肯定。这幅习作在班里流传的时候,引起一阵混乱,温森特给它的评价是“充满生命力”!

  第二天,西贝特先生把温森特叫到他的办公室,严正指出:如果他胆敢继续沿用他的绘画方法,并以此来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他将报告校务委员会做出处理。

  温森特耍了一个花招,这是他在经历众多的挫折以后总结出来的自卫的法子,因为他还得在安特卫普呆下去,在学院里呆下去,理由是:模特是免费的!所以他对西贝特先生唯唯诺诺,表示愿意矫正自己的“坏习惯”,而当这种事第二次被西贝特先生拿获的时候,温森特一脸懊丧,他拍着自己的脑门,哭丧着脸说:“啧啧啧!您看!我又粘上了‘坏习惯’!”背过身子以后,他就把舌头伸出来窃笑,像一个得逞的小偷。

  虚伪往往能获得快感。对温森特来说,这种虚伪是迫不得已的。正像当初克里斯蒂说的:“不是我非干不可,而是我不得不干!”

  有一天班里举行了一次素描竞赛,模特是一个日耳曼人。不用教师评分,温森特就知道自己是倒数第一,因为其他所有同学的素描都是一个样子,而他的习作与大趋势是背道而驰的。

  温森特正好坐在第一名的背后,他是看到那个同学画完的。比例相当正确,但却是死的。

  评出结果以后,温森特的天性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他在一些同学中展示和讲解自己的作品,并把第一名贬得一文不值。他还讲了已故的法国画家马奈的故事来比喻自己。他没有见到过马奈的作品,但他的作品造成的轰动效应遍及欧洲艺术界。1867年马奈举行个人画展时,他的朋友、文学家左拉曾发表一篇颇有影响的文章。他写道:

  马奈先生与任何一位具有独特见解和强烈个性的艺术家一样,注定要在卢浮宫占有一席之地!

  西贝特先生大为愤慨。

  “你是在嘲弄你的老师吗?温森特先生!”“我最后一次严正申明,你必须改变你自己!”

  温森特真的就着手改变自己。他把自己与其他的同学做了一个比较,他认为自己是有些固执和呆板,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曾经在监牢里关了十年的人,他下决心着手改变的是自己的外观。

  他的牙齿越来越多地掉了,最多还剩十个,吃东西的时候,他尽可能不使用它,一骨碌就吞下去,以免不小心磕碰下来一颗。此外,为了不至于太强烈地感到肚子饿,所以他抽很多烟,弄得咳嗽加重,还有可恶的胃病,这些病症弄得他看上去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他对弟弟提奥写信说:

  谁要是想画画,他一定要设法活下去。

  所以他为了自己的身体去看病,医生说,这是一种全面的衰退,一定要注意保养。

  不过温森特并不太伤感,众多的艺术家都有类似的经历:缺乏金钱,健康不佳,遭受歧视,孤立无援,终生受罪。德拉克洛瓦说过:一个画家只有在牙齿掉光,头发全无的时候,才能弄明白成功的奥秘。看来,掉牙齿或许是接近成功了。

  他决定三个月学习期满,就到巴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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